入了城门,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冬雪才问道:“公子,要去临府吗?”
“不必,先回城北。”
城北另有一处青云轩的宅子。冬雪直驾车往城北去。已是宵禁时分,路上没有一个人。到了宅子,秋韵一早是候着了。九砚先下了马车,谢司白跟在他身后,在暗处还不明显,等进了屋里,秋韵方才瞥见谢司白衣袖沾满的血迹。
秋韵大惊:“公子……”不过以往再有什么凶险的时候,谢司白也不曾受过这样严重的伤。
九砚满脸的愧疚:“都是我行事不周,才累得师兄替我挨了一剑。”
秋韵不及说旁的,忙是让人去找了常年替青云轩处理这些事的王颜渊大夫,就是住在前院。这大半夜被叫醒,王颜渊甚是不情不愿,等进了内堂,见这一次生事的是谢司白,
才是来了精神:“哟,稀客啊。”
谢司白淡淡瞥他一眼。王颜渊年方二十七八,素有神医的称号,也算是个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前几年神隐此地,是谢赞给谢司白留下来的人手。王颜渊并不像秋韵春日那样怕他,仍是笑道:“伸出手臂来给我瞧瞧,怎么着就伤得这样严重。”
他伤口血肉模糊的,秋韵只能用剪子剪开。这一剑虽是躲过了要害,却是伤得不轻。王颜渊稍稍认真了些,摸着下巴做出一副思量的模样。
秋韵看着心惊胆战,忙问:“公子他这伤……王先生救不得?”
王颜渊摇了摇头:“这倒不是,不过……”他说话只说三分。
秋韵心下咯噔一声:“不过什么?”
王颜渊慢条斯理笑道:“不过是好奇,他流了这么血,怎么能硬撑到现在还没晕过去。”
秋韵这才后知后觉被王颜渊骗了,一时无言。旁边的九砚却不是个好性子,见他磨磨唧唧语带讥讽,当即拔剑出鞘,但那剑气还没触及到王颜渊的衣角,谢司白已然皱眉:“九砚。”
谢九砚硬生生止住了动作,他冷冷望着王颜渊:“要治就治,哪来那么多废话。”
刀剑面前,手无缚鸡之力的王颜渊却半点不带怕的。他笑吟吟用两指夹着剑尖撇到一旁,方是道:“小伙子耐心不好,沉不住气,得多练练。”说罢他才慢悠悠地看向谢司白:“公子这伤死不了,不用怕。”
谢司白懒得理他,淡漠道:“我知道。”
王颜渊笑嘻嘻的,这才让药僮将东西备好,替着谢司白上了药。谢司白伤口深,药又用的烈性,王颜渊本来做好了要看他痛哭流涕的打算,哪想得这一位真是个狠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是见王颜渊一直盯着自己看,抬眼问道:“王先生有事?”
王颜渊悻悻移开眼:“无事,无事。”他虽然不怕谢司白,却也知道这一位小公子不是个好惹的。别看这小子平日里清清淡淡的模样,实则计较的很,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王颜渊处理完伤口,他手法精准,细布也比旁人绑得齐整,不免自得:“公子不必担心,有我的手艺在,断然留不下疤的。”
然而在场的没一个肯捧
场。秋韵忙着端茶倒水,九砚紧盯着他师兄伤口检查有无异样,冬雪则眼观鼻鼻观心的,木愣愣立于一侧。
王颜渊:“……”
所谓明珠暗投大抵如此。
等将王颜渊好生送走,秋韵才问道:“怎么一回事?公子如何就能挨了刀。”
谢司白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着林咸的一桩案子。消息是当年从中山王那处得来的,但这事性命攸关,一旦被拿住就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林咸自然防着好几手,因而这几年虽大费周折,实则始终在门外打转。谢司白前段日子假意与林咸交好,与其周转,也不过为着这一样。他原本是不报多少希望,谁想得倒是真的查出了些什么。这几日他不在京中,就是带着九砚出城暗访去了。
一提起这事,九砚止不住地懊恼:“师兄查到的那地方我们是进去了的,可惜我一时不察……被人拆穿了身份。”
九砚想着,至今是后怕。他是不世出的高手,江湖百晓生十大剑客排行榜上有名,自来没有过千钧一发的时候,独独这一次,那一剑离他仅差分毫,躲不了就是死路一条,如果不是谢司白替他受了这一下,他只怕早已是一具干尸。
这是他们离真相最近的一刻,却还是功败垂成。九砚又是自责又是惭愧,眼见着谢司白为了自己伤成这样,直恨不得那一剑是挨在自己身上。
谢司白让九砚先下去休息,九砚愧疚得很,哪有那个心思。谢司白道:“明日自还有明日的事,你现在不肯养精蓄锐,明日如何能帮得上我。”
九砚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再三确认并无大碍后才是离开了。
屋里终于是清静下来。谢司白闭目养神,静等着药效过去。秋韵替他上了盏茶,不觉是叹道:“其实这事交给冬雪去做也不是不可以,他武艺高强,又有九砚少爷从旁帮着,定是出不了什么岔子。”
谢司白淡然道:“我要的东西只有我能找得到,他们帮不了太大的忙。”
秋韵闻言不说话了。
倒是谢司白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今日是定安行笄礼的日子?”
秋韵道:“可不是,殿下一早就派人来问,问过了好几遍,我又不能说公子的去处,只能用旁的借口搪塞
过。毕竟是这样的大日子,你不在,殿下不定有多伤心。”
谢司白皱了下眉头,不说话了。
秋韵端看着谢司白的神色,揣摩他心思道:“不如明天一早就备车进宫?公子好好说一说,小殿下应当不会介怀。”
“不妥。”谢司白垂下眸,眸中平静,无悲无喜,“我受了伤,这几日断然是不能露面的。”
秋韵知道这是无奈之举。毕竟如今的局势,牵一发动全身,若真的被林咸发现这些年暗中打主意的一直是青云轩,他们连唯一的优势亦将不复存在。
“那公子这几日先寻个由头离京吧,京中自有我和春日在,若有什么意外,再派人寻你。”秋韵甚是体恤谢司白的心思。
但是谢司白却没有直接同意。他轻蹙着眉。
“公子?”
“不必这样急,等我伤好些见她一面再做旁的打算。”说着,谢司白微微一顿,长睫垂下,掩去眸中极为罕见的温柔,不想被旁人察觉了去,“她若不见着我,只怕安不下心来。”
秋韵点了点头,只问说:“那我服侍着公子就寝?”
“不用,你且去歇下,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秋韵应了是,走前替他将昏暗的灯芯挑亮,又备足了茶水。
等他离开之后,谢司白才是将一样裹着绸布的东西从怀中拿出。那绸布上浸了血,血迹暗沉下来,在烛火摇曳下未免可怖。他将绸布挑开,里面静躺着一顶珠花,同先前送给定安的那副是一对的,他原想着她及笄时再送出另外一支,却不想还是错过了。
谢司白盯着那珠花,半晌几不可闻轻叹一声,方是错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真·挨刀
虽然你们觉得虐,但是一定得有这个转折的,暗恋破壁不容易
第53章 、53
笄礼后的第三日, 定安才是见到了谢司白。
这三日的时间说长也不长, 说短也不短,足够让定安将事情理得清楚。不能表明心意不打紧, 要能留在他身边就是了。先生喜欢她规规矩矩做他弟子, 她便是规规矩矩,再不僭越一二。
因而谢司白再见定安, 很明显地看出她的改变。定安不爱笑了,行事得体,一分一毫不曾越界, 极合着分寸。谢司白不着痕迹蹙了眉,将出口的话被生生掐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定安将手中的书册递上去, 恭敬道:“这是先生布置的功课。”
谢司白还留着往日的规矩,定期会给她布置下一篇功课, 或策问或经义, 专是磨炼她心性。定安不喜这些, 以往能避则避, 少见有这样积极主动的时候。
谢司白微微眯了下眼睛, 没说什么。他接了过来,放在手边却也不看, 只是望着定安。定安一时倒是沉默下来, 没什么话可讲。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往日在先生面前,怎么就有那样多的话要说, 天长地久的,仿佛多到说不完。
良久先是谢司白敛了眸:“近日我不在宫中,你可还好?”
“自是好的。宫中纷扰颇多,我却身在局外,没有人会打我的主意。”定安道。
谢司白不说话了,定安也不言语,这当头屋中静得很。谢司白清楚,定安果真是如他所愿,从今以后先生就只是先生了。
只是心头莫名的烦躁又是从何而来。
谢司白向来擅长掩饰,他是不显分毫,一点心迹不露:“那就好。”
是啊,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定安垂下长睫,隐去眸中的黯然。话过无话,她款款拂身行过礼,当即是要离去。不过定安到底是定安,相较谢司白忍耐的工夫还稍逊一筹。她恍恍惚惚走着,没留意竟撞到了面前的紫檀博古架上,最上面放着的一样白玉花瓶砸下来。谢司白几乎来不及多想,就伸手揽住了定安。
定安撞在谢司白身上,刚刚好是他才受了伤的胳膊,饶是谢司白也不觉是皱了下眉。
方才站得远还不及什么,离得近了些,定安隐约闻到血味。
“先生!”定安后知后觉,“你……你受伤了?
”
“无碍。”谢司白收回了手,面上重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先前的皱眉全然是她的错觉。他看向定安,“你没伤到吧?”
定安摇了摇头。她发上的凤钗微斜,不再那样一板一眼的齐整。谢司白看着,心神恍惚了片刻,他抬了下手,最终还是没有替她扶正。
谢司白移开眼,淡淡道:“当心些。”
“可是……先生你的伤……”定安的心思全放在谢司白的伤上面,半点也没留意他神色的不同。
谢司白不以为意:“是小伤,不打紧。”
定安望着谢司白,一想到暗自下过的决心,再多关切的话也说不出口。
既然先生不想让她知道,那她就当做不知道。
定安一时是心灰意冷。她敛了眸,不再多问。
谢司白站在庑廊下,眼看着定安离去,她穿着件月蓝绣兰纹小衫,风一过拂满裙裾,盈盈独立的身子,愈发显得娇小。她经过的游廊弯弯绕绕,各自的心意也是千回百转。
秋韵不知何时近前来,顺着谢司白的目光打量一眼,道:“小殿下先前心思那样明显,您不欢喜,如今人家看开了,您又不高兴。”
谢司白看也不看他,淡淡道:“话说完了?”
“……说完了。”
“那就闭嘴吧。”
秋韵:“……”
*
定安出了青云轩,路上却是越想越不对劲。有些事不问清楚终归拆解不开,她心头慌慌的。先生的伤……
定安忙是喊住了轿撵,绿芜近前来:“殿下?”
“先生他……”定安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得道,“我想再回去见他一面。”
绿芜为难起来。她们每次来都有青云轩的人帮着在前头开道,因而也不怕遇见什么人,现在就这样贸然回去,倒怕出了意外。
定安知道绿芜担心,说道:“那就去景轩门找吴用。”
绿芜诺诺应声,不敢怠慢,当即是派了个脚程快的心腹去了。不多时就得回消息。
“先生已经走了?”
“正是呢。殿下刚走没多久,公子就离了宫。”
“这样急。”定安喃喃一句,忽的想到什么,“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看这情况须得几日。”
先生受了伤,又走得这么着急。定安不傻,
且是由着谢司白亲自教养出的,前因后果一点分明。先生定然是在外头遇到了事,才被绊住了脚。那日他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
可他……为什么不肯同她明说呢?
定安站在原地,直望着青云轩的方向。明明隔得不远,却像是永远抵达不了的地方。
不多时,起风了,灌满她衣衫。定安才是回神。
“罢了,走吧。”她道。
*
又过了小半月,即是秋狝。
此次围场之行,永平帝只带了定安与清嘉前往南苑。毕竟婚事往下数就数得着她们两个,早些见一见外人也是好的,这是宫中不成例的惯例。走前几日,邵太后忍耐着病中的苦痛,仍是将定安喊了过去,仔仔细细嘱咐了她一些事才算罢。
出发前一夜,静竹将东西打点好,穿的用的,一概少不了。静竹并不跟着去,有些话只能是反反复复叮嘱绿芜:“殿下不惯在旁的地方睡,你仔细着,到了地方先点了熏笼,要用我搁着的沉香,别的不管用。还是南苑荒郊野外的,蚊子多,你入夜紧赶着当心些……”
绿芜一一点头应了。相比于静竹她们的忙碌,定安闲散的多。她坐在门阶旁,懒散地倚着门边,端看外头的落日。宫中的落日与在大觉寺看到的不一样,总是落了一半就被层层宫墙掩盖了去,余下的只有一点一点殒灭的残辉。
静竹探头看了看她:“殿下自己也不来瞧一瞧,哪些衣裳带了去。”
“这些你们决定就好,不必问我。”
静竹不觉是暗叹一声。这几日殿下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的,可到底是大了,再不想小时候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小事都拿来问她,静竹不便过问,只能由着她这样。
出发一日是晌好的大晴天。除了定安与清嘉,宸婕妤也一道同去。此次秋狝,永平帝心中最属意的人其实是徐湘。林悠歌虽也深得帝宠,但性子喜静,徐湘则活泛一些,更适合这样的场合。可惜徐湘身子一日日重起来,正是要紧的时候,因而只能退居求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