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芜嗫嚅一声,才是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定安去了前院花厅。老远见着林璟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厅堂之中,像是观赏着墙上挂着的一副仕女图。定安脚步慢了一慢,让绿芜在外候着,绿芜要说什么,定安先道:“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要做的事先生定然不会同意的,你毕竟还是他的人。”
绿芜一怔,定安已是越过她离去。
花厅中林璟听闻声响,回身见是定安一个人进来了,立马换上了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殿下可无大碍了?”
定安不语,只盯着林璟看。她眸中沉寂,不起波澜。反倒是时间一久,林璟被她盯得不自在起来,笑道:“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定安却是肯定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测。她错开眼,声音冷了不少:“林公子不必再做戏了,你早知我根本不会轻信这些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璟稍一怔,仍是笑着:“殿下何意?林某很是拆解不透。难不成殿下还没从那日的惊变中走出来吗?”
“哪有什么‘惊变’呢。”定安顺着他先前的目光,一并看向挂着的画,“只有‘事在人为’而已。”
她话一出,本抱着玩笑态度的林璟心头一凛,笑意也收了不少。他早就知道依着这位小殿下的心性,不会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却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口。
定安这时却笑了起来,悠悠看他一眼:“从前我就觉得奇怪,林公子若真的和传闻中一样有意娶我,就不该屡次三番捉弄我。尤其帕子一事。你捡到了我的帕子,明明有更好的方式处置,却偏偏挑了一个最让我反感的。我过去只当你是蠢罢了,如今看来,林公子只怕一开始就打着要我生厌的主意。”
林璟似笑非笑:“殿下这样说才是让林某伤心,林某仰慕殿下多时,甚至为了殿下连命都顾不得了,若有机会,怎么会不想娶帝姬呢?”
他还在装傻充愣,定安却不会再上当了。她微眯了下眼,道:“娶我是林家的意愿,并不是你的。就像现在来见我,同我讨恩,是林家的意思,也不是你的。你表面上恭恭敬敬,对林家别无二意,实则是狼子野心。林璟,你不必再骗我了。”
林璟被她看着,脸上的笑是渐渐沉下来。他一动不动盯着她,眼中骤生寒意。
“我真当林家没有一个明白人呢。”定安扯了下嘴角,转开了目光,“这次的事做得那样明显,只拿父皇当傻子耍。我原以为林家有恃无恐惯了,才这样肆无忌惮。现在想来……你是故意的吧。”
说罢微微一顿,定安重又看向林璟,这一次她也没了笑:“你是故意要将林家置于死地,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定安会短暂地和林璟结一下盟,短暂地(溜)
第60章 、60
林璟笑不出来了。他缓缓道:“十六殿下, 有些话不能乱讲的。我是林家人, 父亲母亲又对我恩重如山,你这样说岂不是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
定安不以为意, 她移开眼, 慢条斯理道:“林公子自己说这样的话倒也不怕一语成谶。你既然都同我皇姐做得成买卖,又何必害怕同我承认这些。”
林璟闻言面色大变, 一瞬间甚至隐有杀意浮现,不过转瞬就被按捺住了。他唇边噙起似是而非的笑,眼中却是晦暗:“……帝姬如何知道这些?”
定安微抬了下眉毛, 笑意间带了倨傲和得逞的幸灾乐祸:“我不过是猜的,现在看公子的反应,可不就真的知道了。”
林璟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被这小姑娘骗了。他皱起眉, 一时无言。
定安终于套出了他的话,主动权到了自己这一边。她轻笑着, 不紧不慢道:“我原先只以为你同我皇姐有私, 可我皇姐那样的人, 说到底不大会为儿女私情所困, 所以我才有了这么个猜测。还得多谢林公子替我证实了。”
林璟铁青着脸, 无话可说。
“公子说自己是林家人,所以不可能打林家的主意。可若是公子身后靠着的人是我的八皇兄, 就另当别论了。”说着定安稍稍一停, 觑向林璟,“你替他们扳倒了林家,九皇兄没了依仗, 他日储君之位可不是毫无悬念。等到新皇继位,林公子才真真是仕途坦荡,未来可期。”
林璟微微眯了下眼,心气稍平些,对她的嘲讽视若无睹,只问:“那帝姬要的又是什么?”
将来无论是九皇子登基还是八皇子登基,十六帝姬身居后宫,又不是两方的人,同她总没有太大关系。现在她专程同她提了,不可能没有旁的图谋。
定安不想把实情说出来,只是冷哼一声:“你放心,若我有意帮着林家,也就不会同你说这些了。我想要的,和林公子想要的没什么不同。”
林璟一愣。定安一字一句替他挑明了心思:“我想要林家倒台,林公子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林璟望着她,带了几分探究:“我竟不知殿下这样痛恨林家。”
定安语气凉凉的:“是林家先把心思动到
了我身上,当时公子若是慢了一步,我现在怕早是尸骨无存了。”
林璟稍有点尴尬。这件事虽然是林咸他们主谋,具体实施的却是他,推诿不得。
“你不必担心,冤有头债有主,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怪到你身上去。”定安慢悠悠道,“况且我与林家有就旧怨,我小时无依无靠,静妃娘娘和清嘉姐姐可没少折辱我。”
林璟勉强信了她的说辞。他沉吟片刻,问道:“帝姬想要怎么做?”
定安打量他一眼,确信他有几分诚意后,才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告诉了他。
林璟听罢皱起眉来,未置可否。定安见状笑道:“你觉得太过冒险?”
林璟道:“这举动未免太过了点,我怕帝姬胃口太大,到头来什么都得不着。”
定安不理会他的挖苦,笑道:“岂会。若是从前我定然不敢这么说的,但近年来父皇对林家也不是一味的倚重,早是扶植起青云轩代为周转,不再离不开你们林家。你总是这样暗地里使绊子,猴年马月才能有真正的见效,若在这之前你不轨之心被林家旁的人觉察了去,倒是更不妙。索性闹大些,孰是孰非的,放手一搏好了。”
林璟看着定安,迟迟没有答复。定安漫不经心摸着墙上仕女图的画卷边沿:“你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用我的婚事做担保。林家不是当我半个免死金牌吗?公子娶了我,一条线上的蚂蚱,来年若有万一,还有我保着你不是。”
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饶是林璟也不得不佩服起眼前这个小姑娘来。她年纪算不上大,所思所想却远胜常人。
林璟不以为然,笑道:“帝姬为了林家,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顾不得了?何至于此。”
定安断然不会同他说真话,只是道:“就算不为了林家,嫁给公子也没什么不好,你我不讲什么情分,且公子又有把柄在我手上,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必担心所爱之人移情别恋,舒舒坦坦活着,岂不是比嫁去别处如意百倍?”
林璟听了这话对她更感好奇:“帝姬年岁不大,考虑得倒周全。”
定安冷笑:“没办法,处在宫中,父皇一开始并不喜我,我又自幼失了母妃,只好事事替自己考量,当然不能
像清嘉熙宁那样安安稳稳的就高枕无忧了。”
林璟对她的话愈加是信服了七八分,当下觉着这倒不失为一条出路。有这么个聪慧的人肯帮着筹谋,总不是件坏事。
林璟的心思千回百转,定安瞥他一眼:“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殿下的话句句在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白。”
“何事?”
林璟看向她,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殿下既成全了我,难道不会觉得愧对林祁吗?”
定安愣了一下。林祁确实是她独独过不去的一道坎。先不说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在,单是那样一个人,要定安害他,也是断断下不去手的。
定安冷淡地撇开眼:“该叮嘱他的话我已经叮嘱过了,仁至义尽。怪就怪他生在了那样一户人家好了。”
她这话说得未免无情,林璟却看得出她十有八.九是逞强罢了,心下更多了些成算。事情议定后,林璟先告辞离去,至于所图谋的细节之处等她回宫再商量。
定安待在花厅中,直见着林璟的背影消失在游廊拐角处才松了口气。其实她远不如表面上来得那么镇定,毕竟林璟这样的人,稍有不慎则是玉石俱焚。
定安一个人静静待着,缓过神来才准备回长秋殿。绿芜在外面候着,定安见她神色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绿芜咬了下唇,摇了摇头,不敢多言。
等回了长秋殿,看到在书房里的人,定安才是反应过来。她脚步慢了一慢,声音冷下去,有点受伤:“是你去给他通风报信的?”
绿芜垂着头,苦兮兮的:“奴婢也不想……只是行宫到处是公子的人手,如何能瞒过去。”
定安暗叹一声。她也知道这事怪不了绿芜。永平帝一走,行宫上下全都是谢司白的人,哪怕他现下在这里称王称帝都不见得有人敢弹劾上去。
到了门前,定安将绿芜一干人留在外面,只身进去了。书房中除了谢司白还有秋韵在,秋韵见定安进来,立马停了话头,唤了声:“小殿下。”
定安也是有几日不曾见到过秋韵。对着秋韵,她即便想也是硬不起心肠,最后只喊了他一句:“秋韵哥哥。”
秋韵笑着应了声。
而谢司白却是一言不发,就像不曾
看到她一样。定安亦是犟着性子,背对着谢司白,全然置之不理。夹在中间的秋韵是最难受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他正打算先下去,定安声音凉凉的,看的是秋韵,话却是对着她先生说的:“我竟不知国师大人什么时候能这样坦坦荡荡出入后宫了。国师不怕,我却是清清白白,担不起旁的虚名。”
她阴阳怪气的,谢司白不为所动,秋韵却是尴尬的很。这两位祖宗闹归闹,到头来受累得却是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
秋韵正要辩解说公子是在担心殿下云云,谢司白先是淡漠开了口:“帝姬自己都尚且不在意,何必拿这话堵我。”
谢司白也是恼火得很。定安动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千防万防,即便做到了这一步还是没能防得住。
秋韵自知劝不住了,忙是默默地退了下去。他掩上门,绿芜要上前来,秋韵摇了下头,让其余人散尽了。
屋内两人彼此僵持着,都不再开口说话。片刻定安自顾自坐在谢司白对面,谢司白这时终于是看向她,他眸中少见得有情绪波动,几欲克制不住。
定安也是委屈极了。这份委屈一直从病中积攒到现在。他说放手就放得开手,从不肯听一听她的意思。
定安冷冷道:“国师忘了吗?你早不是我先生了,从前见我有个说头,现在见我却没道理。我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国师大人都管不着。”
谢司白微觑着她,压抑着怒气:“与林璟来往就是你煞费苦心想要做的事?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他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只要能报了仇,就算我也被算计进去,又有什么是不能心甘情愿的。”
他冷眼看她:“陈家折了你母妃还不够,还要再折一个你进去?”
定安冷哼一声:“那又如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怕就怕你还没进去,就已经是粉身碎骨。”谢司白冷声道,“不要太高估你自己,再怎么样,林璟也是在外头滚打摸爬多年的人,你久居深宫,不会是他的对手。”
定安不语,神色见着却是不服气的。
谢司白接着道:“不要与虎谋皮,从前我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他不提从前还好,一提定安忍
不住炸毛了。她气恼地看向谢司白:“从前是从前,国师既然不再是我的先生,我自然也不必再承国师的意。我的仇却不劳国师替我报,他们从前算计欺辱我母妃的,我便是变本加厉,一个一个地要他们还回来。”
“你说得轻巧。”谢司白动了气,“若真的这么容易,我早替你挣回来了,其中凶险曲折牵扯甚多,你可清楚?”
“那又怎么样?”定安赌着气,“我如今就算是死了也与国师无关。”
定安这话一出,屋中霎时间安静下来,静得仿似都听得到风挂在窗沿的声响。定安自知失言,却也补救不得,索性破罐破摔,转开头,不再看她。
轩窗外细碎的光照进来,落在谢司白眼中,明明灭灭的,阴晴不定。半晌他是怒极反笑:“无关?帝姬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给你的。”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定安怔了一怔,谢司白欺身靠近了她,定安撇过头,他掐着她的下颌硬生生掰了过来,逼迫着她面对他。
“我不叫你死你就一日不能死,不要再把自己置身于险境。”谢司白微眯着眼,语气不重,却是掷地有声,“若你有天不在了,你所珍惜的人,所珍惜的事,我一样都不会留,全都送着陪你一道上路可好?”
定安还没有被这样威胁过。她怔住了,片刻回过神来,眼里是蓄了泪。她咬牙切齿回视着他:“既然你这么在意我的生死,就不该把我推出去。我的仇是一定要自己报的,哪怕不折手段也可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谢司白盯着她,语气明明没有太大起伏,定安却莫名觉得他周身满是悲戚。那种稠郁到化解不开的悲戚,定安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
“你以为只有生死就罢了吗?”谢司白冷冷的,目光顺着往下,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她生得那样美,美而易碎,仿佛一折就断了。
“若是事败,痛快死去未免不是福气,怕就怕连死都是奢望。十二年前,东宫谋逆案,陈白两府均被抄家,我亲眼见着我的阿姐如何折辱在那些人身下。我早就忘了她的模样,却记得她小字瑾瑜,美名其玉。她和你一样生得貌美,受难前一日才刚订了亲,在闺房里缝嫁衣的时
候那些人就进了府,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也永远没办法再知道。她是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死的时候却衣不裹体,连最后的体面都没能保住。你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你清楚那是怎样一个云泥之别的世界?你知道有比死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折辱吗?遑论过去如何,一旦成了阶下囚就是世上最下等的人,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似的。局时你的容貌,你的身份,你的锦衣玉食,都是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