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祁道:“总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定安笑:“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因着前几日生病, 足足瘦了一圈, 下颌尖尖的, 再加上她漫不经心冷嘲热讽的模样,愈发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戒备心十足, 比平日的战斗力强上百倍。
林祁以为她是因着虎兕一事受了惊吓才如此,安慰道:“许是我看错了吧……不过那日的事当真凶险,幸好你安然无恙。”
听他这话, 他像是对家里的图谋一无所知。定安略有些无奈,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难怪他让熙宁林璟耍得团团转呢,可不是正该。
虽然这么想,定安对他仍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做人能做到他这一步的也算是种福气,自小衣食无忧,又得千恩万宠,不用费心去抢,也不必费心去提防,不比他们这样的人。
定安稍稍撇开眼,不紧不慢道:“林祁,你自小是顺风顺水惯了的,可年岁一日日长起来了,总不该再全无成算。”
她平白无故说这样的话,林祁愣了愣,不解其意。
定安是点到三分,不再说下去。林祁静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虽比我小几岁,但是从小到大,仿佛总比我明察事理。反而是我受你照顾颇多。”说罢他一顿,才接着道,“先前熙宁的事……多谢你了。”
定安略一怔,眼波流转,笑起来:“头一次见你正正经经的同人道谢,原来林小世子也是懂得感恩图报的
。”
林祁一赧,敛了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倨傲:“我是同你好好道谢,你又何必打趣我。不论你信不信,日后若有机会,这个恩我是定然要报的。”
定安不以为意,正要说话,恰巧瞥见不远处有人自拐角而来。定安心神晃了晃,看清是谢司白。他着白裳,持佩剑,面上一如既往没有多余的神色,无端端是月白风清,仿佛这些日子的事分毫不曾影响到他。谢司白身边跟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正是边走边同他讲着话,恭恭敬敬的,看样子是行宫的主事太监徐德义。永平帝一走,行宫的诸多事宜都落在了青云轩身上,谢司白身兼保护帝姬的要职,一时留守于此,长信宫离的近,他许是打这里经过。
定安早知会和他碰面,却没想到这么突然。她早是平波无澜的心忽起涟漪,没由来的是不甘心起来,她大病一场,九死一生,先生却是断的干干净净。她知道他是为了她好,可终究意难平。
定安眸光闪了闪,她定下神,抬眼看向林祁:“你方才说什么?”
林祁怔了怔,莫名其妙的,只得又重复一遍:“我说,日后若有机会,这个恩我是定然要报的……”
“不必等日后了。”定安忽的同他拉近了距离,她踮起脚尖,拽着林祁衣袖将他扯下来。她笑语盈盈地附在他耳边轻轻补完后一句,“今日便帮我一个忙罢。”
她说话间唇.齿的热气扑在他耳际,林祁耳根发烫,当即红了起来。他们虽说自小一起长大的,但素来保持着分寸,这样亲近的举动断然不曾有过。林祁一惊,连躲都来不及躲,心砰砰直跳的。
不及林祁惊慌失措地推开他,定安说完,便是气定神闲地拉开了距离。林祁懵懵懂懂,完全没反应过来,定安却已是若无其事地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她向前两步,款款朝着他身后笑道:“谢大人,徐公公。”
林祁听她这话,一转身,才发现有人来了。一位是行宫的内侍,一位是鼎鼎大名的青云轩国师谢司白。林祁觉着别扭,站在当头不知如何是好。谢司白看他一眼,风轻云淡地移了目光。
徐德义不是从宫中跟来的,而是一直驻守行宫,对外头的事并不了解。这几
日前头关于英雄救美的佳话传得风生水起,他也只是隐有耳闻,现在见得小帝姬身边的这位俊俏公子不是传闻中的一个,且二人似是颇位亲近,心下不免咯噔一声。但凡有气性想往高枝爬的都在宫里,能留在外头的大多是不想身染是非,徐德义正是其中一个,因而对这样事自来唯恐避之不及。当下他只以为自己一时不查撞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无限懊恼。
徐德义同着定安规规矩矩见了礼,垂首敛眸,顺顺贴贴的,一心是只想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定安不肯给他这个机会。她笑盈盈问道:“公公要去什么地方?这样着急的,难不成有什么要紧的事?”她看也不看旁边的谢司白,就像完全忽视了有这样一个人。
谢司白却是静静望着她,面无表情,目光沉寂,从中看不出任何心思。
徐德义如芒在背,冷汗涔涔的,小心回道:“殿下近几日要折返宫中,奴婢备足了车马,怕出什么意外,正要谢大人去检视一番,以免出了什么岔子。”旁的绝口不提。
定安“哦”了一声,这才悠悠地肯看向谢司白。她笑道:“青云轩日理万机,忙得都是攸关兴亡生死的大事,没想见谢大人也会为了这些琐事而劳费周章。”
她话里藏针,说得夹枪带棒。徐德义愈加是心虚,以为十六帝姬是被人撞见了好事才拿着国师开刀,正要有意开解,谢司白淡淡道:“陛下留臣于此是为了看顾殿下周全,殿下的事,巨细无遗,均算不得小事。”
谢司白四两拨千斤,完全不同她一般见识,旁人看来反是她这个帝姬得理不饶人。定安暗恼,面上却是笑意浅淡:“既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谢司白垂眸道:“陛下的旨意,臣尽本分罢了,不敢当。”他态度是放得极恭敬的,好像当真奉她为帝姬。定安愈加是郁结于心。今时今日,她少见得会被人这样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偏偏是折损在他手上。先生到底还是她先生。
而谢司白也不如他表面那样平静。将才他比徐德义早一步见到亭中之景,他们两人其实算不上多僭越,不过是离得近一些,小姑娘言笑晏晏,眉梢眼角不经意流露出娇憨妩媚,少年郎玉树
临风,亦是相貌堂堂,同她站在一起尤为登对。谢司白自小看着定安长大,清楚她与林家小世子并无私情,况且就算有,以定安的心性,也绝对不会被人这样恰好撞见。想到这里谢司白眼底暗潮汹涌,隐含着怒意。她恼他无情,难道就能随意拿着自己的清誉开玩笑吗?
定安紧抿着唇。连徐德义都看得出这位小殿下心情是极为不好的,他不明所以,思来想去国师的话句句在理,每一句有冲撞之意,完全不能猜出其间缘由,正愁着如何化解,定安先是笑了:“我还有事要同林公子讲,不打扰二位了。”说是不打扰他们,实则是不想让他们打扰。
徐德义终于能听懂这一句的言下之意,忙不迭要应声离开。没想见这一次竟是谢司白先提了话茬,不是对定安说的,而是对她身边的林祁:“林大人今日一早派人来南苑问过小公子,现下林府的车马应已经侯在皋门外了,公子掂量着时辰,错了时候倒不好了。”
林祁与徐德义一样,全程一头雾水,冷不防听到谢司白同他讲话,唔了一声,道了谢。谢司白口中的林大人自然指的是他父亲林咸。
谢司白略一颔首,看也不看定安,便是转身先走了。徐德义一行礼,亦是跟着匆匆离去。
林祁的心绪已是平复下来。他不明白定安为何偏要整这一出,外人走了之后,才皱眉道:“说罢,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定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眸中沉郁。她知道谢司白定然是生气了,那又如何?
半晌定安徐徐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我方才随口胡说的,你不必上心,就当帮过了。”
林祁匪夷所思,定定看着她。定安回眸,笑道:“怎么了?”
“你莫不是这几日生病脑子烧坏了吧?”林祁忧心忡忡,不是在开玩笑。
定安:“……”
这当头有宫人进来禀报,果真是林家马车侯在外头一类话,谢司白所言不虚。林祁没时间再追究下去,道过别,方是离去。
第59章 、59
另一边跟着谢司白匆匆离去的徐德义心头犯了大难。原以为是过了最难的一关, 哪想得到如今才是要面对的。身边这位大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现下便是徐德义也能感觉得出他心情非常不好。难不成是为了方才十六殿下的不敬?也不该啊。徐德义与这位国师大人打交道打得不算少,清楚他不是那样一个会计较的人。
正踌躇不定间, 谢司白脚步慢了慢, 徐德义打起十二万分的心思来,恭敬道:“谢大人?”
谢司白没有看他, 徐德义心下惴惴,片刻才听他不紧不慢道:“将才的事,还望徐掌事不必往心里去。帝姬经了前一遭事变, 性子难免是比平日更尖利些。林小公子同她是自小一道长大的玩伴。你应该也知道,林家那位小公子以前曾是九皇子的伴读。”
徐德义诺诺应声,心里却暗感不明, 这意思是在提点他不要将方才的事宣扬出去?可谢国师也不像是会管这些琐事的人。难道其中暗含其他深意不成?
徐德义想得多,内心戏一套一套, 足以是纠结于怀。谢司白却不理会他的忐忑不安, 他面无表情, 直让人拆解不透心思:“还是掌事手下的人。毕竟事关帝姬清誉, 该说的, 不该说的,都让他们自己掂量清楚, 心里有个数。”
这话就说得比较明白了。徐德义定了神, 这一次回得有底气多了:“大人放心,适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手下的人明事理, 定然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胡乱传出来。”
谢司白淡淡嗯了声,这才看了徐德义一眼:“有劳掌事了。”
他说得客气,徐德义却莫名觉着通体发寒,他不禁摸了摸后脊。这意思就好像若真有什么话传出来,他头一个跑不掉似的。徐德义方才是后知后觉,国师在护着那位小帝姬。
徐德义应了声,知道谢司白的心思如何,更是看重了几分。谢司白没再说旁的,随着徐德义检视完后日返宫准备的车马,即是回到了长信宫。
长信宫中,秋韵早已是有事候着。谢司白几乎一刻不歇着。他听完了奏报,秋韵才道:“先前公子让我暗中跟着从南苑出来的人,公子所料不差,他们自南苑革了
职,没几日都先后遭了不测。”
这是断然的。南苑虎兕一事本就为着赵敬玄而设,足见凶险。林家为皇上办事,定要做的周全,从前涉身其中的一个活口的不会留。
“一个都没保下吗?”谢司白垂着眸,掌灯时分,宫灯明明灭灭摇曳的光,衬得他周身也明明灭灭,晦暗不定。
秋韵答道:“保下了两位。用的金蝉脱壳之计,也不怕被发现。现下将他们送到了城北的宅子里,近一段时间如不出岔子,应当不会被注意到。”
谢司白点了点头。这案子早先做了了解,明面上全都归咎于南苑官员办事不力之责,革职的革职,查办的查办,皆大欢喜,没人会去翻案。但谁也不会想到谢司白暗里却还留了这一手在。他早说过了,不急于这一时。这件事让定安也连累其中担惊受怕,如何能轻易放过。有朝一日就要用这案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光给他,也是给定安一个交代。
谢司白略略交代了一些事,秋韵应下。说完这些,谢司白静默片刻,秋韵见状正要告退,他却忽然开口:“她那边如何了?”
秋韵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司白指的是定安。秋韵无奈,回道:“小殿下那边一切照常。今日林家的那位小公子进宫道别,殿下同他见了一面,除此之外没有旁的事。”
谢司白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手指轻点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秋韵察言观色,方道:“公子既然担心小殿下,何不去亲自看看她。”
“我不是担心她。”谢司白敛眸,“我是怕她要做傻事。”
到底是谢司白,对定安的性子体察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自己撒手了,定安难过归难过,总不是过不去的坎。只有报仇这一样,依着她的性情,断然不肯假借旁人之手的。现在他倒是不让她置身其中,可定安是个聪慧的孩子,她若有心,又有什么出路是找不到的。
“你多看着她些。”良久,谢司白说了这样一句。
隔了一日,就快要回宫,定安身子将养得差不多了,御医署还开了两道方子固表益气。定安成日里懒洋洋的,若不是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书,就是在里间弹琴,长秋殿留着一把鸣泉琴,据说是一
位太妃的遗物,流落于此,据不可考。定安琴弹得不好,宫中有专门教导帝姬琴棋书画的女官,她不是个有长性的,没学过几日,但凡有的皮毛,多是从谢司白那里学来的。现在再弹,难免不会想到他。宫里教琴,教的是技法,先生教琴,哀乐周疏,教的是情意。
回宫前一天下午,眼见着时日无多,预想中要等的人左等右等都不来,饶是定安也沉不住气。前头有青云轩的人负责把守,消息挡得密不透风。定安心下起疑,知道绿芜是谢司白的人,虽与她感情颇深,这当头却难免不会替着谢司白办事,就私底下另派了个小宫女去悄悄看着。
果然将过申时,定安正倚在罗汉闭目养神,先前那小宫女就回来了。她依附在定安耳边道:“殿下,奴婢去问了,那位林公子上午来过一回,还没进二门就被国师的人打发回了。下午又来了一回,现下等在外头呢。”
定安也不意外。她睁开眼,似笑非笑看了看旁边的绿芜,话中有话:“先生真是周全,我都还没想见什么,他倒要先防着什么了。”
绿芜心里咯噔一声。小殿下想见林璟,虽不曾明说过,这心思却从之前她自病中好起来就有的。绿芜并不清楚定安在同谢司白闹什么别扭,不过既然是公子的嘱托,定然是为着殿下好的。哪想得定安竟然绕开了她这般行事。
绿芜道:“殿下……为何要见那位林大公子?”
“你错了,是他要见我,不是我要见他。”定安不看她,“他救了我一命,有大恩,见一面不算过分。”
“可殿下不是说……”
定安笑了:“我同你说的话世人又不知情,面子功夫总要做的。”
绿芜跟在定安身边多时,也是第一次猜不透小殿下的心思如何。她想着秋韵前两日才同她叮嘱过的话,心有戚戚,还想劝什么,定安一时让那小宫女出去把人请进花厅去。
绿芜想劝,却又是无从劝起。自大病一场后,殿下整个像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是好是坏。
绿芜替着定安更衣。樱草绣撒花小衫,淡粉色撒花烟罗衫,发上坠着镶金红宝石凤钗。定安盯着镜中的自己,漫不经意问身边的绿芜:“人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