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侍奉的众人看来,这一顿饭吃得异常温馨感人。
搁下筷子,温晚亭摸了摸自己圆润的肚子,提出要去园子里消食。
楚离刚一颔首,就见一只白嫩纤细的手幽幽伸到他面前。
楚离:……?
“是我挽着你,还是你牵着我?”温晚亭甚是贴心地给了他两个选项。
楚离自然是一个都不想选,他心下只愿把患病的温晚亭当做敬而重之的恩人看待,每每与她亲密接触,都觉得异样万分。
他不敢放任这股异样占据心头,便只想远离。
楚离看着温晚亭顿在半空中的纤纤玉手,脑中电光一闪,眨眼间替自己想好了几套周全的脱身说辞。
未曾想慢了一步。
温晚亭见他楞了一愣,忽然福至心灵,觉得自己这两个选项实在有些考虑不周。
怎么就不能一边挽着一边牵着呢?
她这么想着,自然就这么做了,也不等楚离开口,左手往他臂弯处一挽,将右手塞进他温热干燥的掌心,整个半身微微倚在他边上,拖着他就往外走。
楚离的那套说辞卡在嘴边,彻底说不出话。
他整只右臂紧紧绷着,即便如此,那隔着衣料紧贴的柔软触感却依旧无比清晰,炙热发烫,掌心之中又包着她微凉的小手。
一热一冷,心尖酥麻,又是那股陌生的心悸。
温晚亭只觉得身侧之人浑身僵硬,险些就要同手同脚,不觉轻笑出来。
她一笑,胸口微微震动,楚离顿时绷得更紧了,额间隐隐有青筋跳动,整个脸色越发沉静肃然,只有耳垂在莹莹月光下泛着微红。
自温晚亭挽着他起,府里下人们就自觉低头数地砖,老管事蹑手蹑脚地从门边溜出去清场,现下整个花园中只余下他们二人。
温晚亭拉着他看树赏花,不知不觉走进一片枫叶林。四月的枫叶还是一片苍绿,树影绰绰,枝叶团簇。
当下世人爱好竹兰梅菊者偏多,她看着这占地足足一亩的枫叶林,想象着它到了秋季红得如火似荼的场景,心中微微有些讶异。
楚离瞧着这般清冷的性子,竟喜欢如此张扬热烈的树木。
她逛园子时终于不再挽着楚离,只是五指依旧扣着不愿松手,楚离觉得与之前半个人都贴着的姿势相比,牵个手实在不算什么。
他周身的肌肉这才缓缓放松下来,看着温晚亭在枫叶林中左右张望,而后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心念一动,开口道:“明日我去后院跑马练剑,要不要同去?”
可得让她见见自己舞刀弄枪的模样,要是能借此重塑一下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顺便让她重新作一副画,就更好了。
第十三章
翌日,温晚亭卯时就醒了。
毕竟她昨夜想着不能将楚离逼得太紧,万一在那事儿上逼出什么心理阴影来可就不太妙,于是一晚上同他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睡得极其安分,无意中替自己避免了一记手刀的命运。
现下她刚刚睡醒,顶着一颗宛如新生的脑袋,还有些懵。
失忆失得频繁了,连带着躯体都有些习惯,温晚亭此时面不改色心不慌。
她是一个成熟的失忆症患者了,该学会自己观察环境分辨情况了。
温晚亭的眼神慢慢悠悠,在装点得充满男子气息的寝殿内打量了一圈,留意到一副妙手丹青,画上男子清冽出尘,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尤其是那沉如幽潭的眼神,仿佛蕴着浮生万千,细看却又一无所有。
真是熟悉又陌生。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挪开视线,往旁边一瞥,便看到画上男子正端坐在白墙下的软榻之上,目光淡淡望着她。
温晚亭的表情忽然变得一言难尽。
不是,长得一副清冷无欲的模样,骨子里却自恋到在床头挂一副如此显眼的肖像画,两相结合,倒隐隐有些变态的意味在里头……
“变态”楚离昨日说要带她去后院跑马练剑,今日晨起便穿着妥当等她醒来。
他也有些好奇,温晚亭每日睡醒失忆时,都是个什么反应。
如今看来,倒是相当镇定自若,还有闲情逸致欣赏她自己昨日留下的画作。
他拿起茶几上的一本册子,走到床边,将青罗帷帐撩起小小一道口子,递了进去。
昨夜临睡前,他看见温晚亭穿着寝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她本就身形单薄,被那轻飘飘的里衣丝缎一衬,楚离隔着若隐若现的帷帐,都能看清那副柳腰花态。
他喉头滚了滚,开口提醒:“夜里凉,早些就寝,明日再写罢。”
温晚亭自然不肯。
明日她还能记得个啥?
当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就快写完了,王爷困了先睡罢。”
楚离撩开帷帐,一个翻身下了床,顺手扯过自己的外袍将她兜头罩住。
温晚亭从袍子里急急探出个脑袋,两手将册子捂得严严实实:“王爷可别看,明日我醒了,把册子拿给我就行。”
她不说楚离还不好奇,这么一说,他眼神幽幽往册子上一顿:“好。”
此刻,温晚亭两三下翻完了昨晚的手记,顺手将它往檀丝枕底下一塞,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王爷,没看过罢?”
楚离立即回过头,大大方方地同她对视,神态自若,毫无破绽道:“没。”
温晚亭长长吁了口气,这手记里详细记载着她如何摸了楚离的手,如何揩了楚离的油,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她下次还想,然后还对楚离手背的肌肤进行了一通细致入微到没眼看的描写。
接下来好不容易连着几日正经的记录,结果最后翻到昨日,通篇都是什么“紧实的手臂”、“坚硬如铁”、“炙热的气息”这种瞄一眼都让人面红心跳的词。
她原本不相信自己是这样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但得益于她今天甫一睁眼便见过了楚离的相貌,顿时觉得自己从前面对他时还算是克制得体。
门外春铃已经来回踱了十八圈,今日楚离未曾早早离开,无人唤她进去伺候,她也不能贸然闯入,是以十分担心温晚亭醒来时发现自己失忆了会有些冒失的举动。
等她踱到第十九圈时,终于听到一道清越的女声,唤她进去更衣梳妆。
楚离端端坐在外间,他没有刻意收敛气势时,就如同一座威严的神像,肃穆凛然,杵在那头就令人不敢直视。
春铃从跨进殿门起便顶着一股莫大的压力,规矩周全地冲楚离行了礼,方才步履匆匆地进了内间。
温晚亭正在梳妆台前坐着,听到身后有声响,料想是春铃进来了,吩咐道:“今日收拾个干净利落的行头来,王爷说要带我去跑马练剑。”
她回头瞥了一眼,乍一看到春铃那张圆润和气的小脸紧张到变形,满头虚汗的模样,不由地发出一声拖长音的“咦”。
春铃一脸尴尬又不失礼貌的苦笑。
她时时跟在温晚亭身后,见惯了楚离对自家小姐无奈且纵容的模样,方才冷不丁见识了一下他那副生人勿近的姿态,顶着重如崇山的威压,紧张之余还有些讶异于这位王爷竟还有两幅面孔。
过后,便是十足的感慨,世人大多普通,却唯独希望在自己在心爱之人的眼里是特别的,王爷对王妃,终究是与众不同。
春铃嘴上絮絮叨叨地给温晚亭交代往事,手上小心翼翼地梳开青丝,盘成一个清爽的发髻,又给她选了套束袖的衣裳。
打扮妥当后,温晚亭扶着春铃的手出了内间。
楚离还是那个坐姿,还是那个神情,但在见到温晚亭的瞬间,周身的气质却有了变化。
温晚亭自然而然地伸手去牵他,五指相扣着往外走。
饶是楚离在心中反复建设,接受了牵手这一举动,却在察觉她食指在自己掌心薄茧处反复摩挲,拇指在自己手背上来回流连时,红了耳尖。
他低声轻呵:“别乱动。”
话一出口,又怕语气太过严厉吓着她,生生追了句:“好不好?”
“不好。”
“……”
温晚亭有恃无恐地一口回绝后,小动作更加起劲。
楚离偏过头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心底轻叹一声,到底还是容了她。
后院是一整片跑马场,小厮牵来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小马,唤作“追月”,身旁还跟着一匹高大健壮的枣红大马,唤作“逐夕”。
温晚亭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她要同楚离分骑两匹,当下面露犹豫:“我从前会骑马?”
楚离同温晚亭相处了这段时日,有了些心得,知道回答她的问题反应要迅速,开口要果断,绝不能给她留有余地钻空子。
他当即颔首,语气肯定:“你会。”
“不,我觉得我不会。”
她又不是傻子,这种时候会不会骑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骑,怎么骑。
骑马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你揽着我我拥着你,那还有什么意思。
得益于温晚亭每日失忆,以至于她对楚离这位外表清俊内心自恋的变态有着一股由内而外的好奇,十分想借着骑马这种肉贴肉心贴心的运动来摸一摸对方的底细,看看自己当初究竟是为何慧眼独具地瞧上了他。
温晚亭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脸坚决地立在楚离身后,绝不自己上马。
最后自然是被楚离扶上了马背。
原本楚离没打算亲自搭手,他用眼神示意了立在一旁的春铃。
春铃正顶着一脸含蓄内敛的姨母笑,垂首恭立在温晚亭身后,却陡然察觉两道携风夹雪的目光。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接收到楚离眼神中的讯息,顿时了然他的意图。
可春铃是何人,温晚亭身边的一等大丫鬟,陪着自家主子去顺天府里遛过弯,在大理寺中喝过茶。
此时纵然被那铁马金戈中磨练而出的威压震得两股颤颤,却能坚决地站在自家主子的立场上,冲楚离福了福身子,垂首飞速倒退着出了跑马场,还不忘顺势带着身边一众小厮都退了出去。
温晚亭立在一旁,冲自己的小丫鬟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转身就把手递到了楚离跟前。
这举动真是似曾相识。
当楚离扯着缰绳,将身前的温晚亭圈在自己双臂之间时,觉得眼前的情景实在脱离了自己的预料。
他原本,不过是打算在温晚亭面前跑个马射个箭,好让她知晓自己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
他也记得暗卫曾说她擅长御马,怕她在一旁看得无趣,这才给她也备了一匹。
现下他看着只到自己胸口的女子,横坐在马鞍上一寸一寸地偷偷往自己怀里挪,心下有些无奈。
“你再努力挤一挤。”他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就能成功地把我挤下马了。”
温晚亭“噗嗤”一笑,索性伸手环住他的腰,语气乖巧:“那我就这样,不动了。”
楚离深吸一口气,忽然有些好奇:“你每天都失忆,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何至于……”
何至于每次见到他,都对他动手动脚。
温晚亭将脸贴在他胸膛处,听着他加快的心跳声,心猿意马地回道:“大概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她如今美男在怀,满心满眼都是那劲瘦的腰身和紧实有力的胸腹,脑子险些都转不动,说话全凭本能。
未料楚离闻言,浑身一僵,周身气泽都低了几分,话语中的凌然寒气如有实质:“所以,只要是好看的男子,你都会这么对他们。”
逐夕同楚离一起上过大大小小的战场,颇有灵性,此刻察觉到主人周身气息凝重而危险,当即一个急停立在原地,四蹄紧绷,一动不动。
温晚亭埋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当真在思考她同其他美男的相处模式。
“不一样的。”她鼻翼间萦绕着他身上的冽香,满足地蹭了蹭,“这世上好看的男子这么多,唯独你不同。”
“哪里不同?”
他原本并不在意他人眼中自身的形象,却莫名想要转变温晚亭对自己的看法,从前并不在乎男子间的较量,如今在这种问题上倒有了些许执着。
温晚亭抬头望着他,一脸的真挚诚恳:“你比他们都好看。”
对于她这种“盛世美颜能下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句发自肺腑的夸奖。
然而楚离眉头微蹙,唇线紧抿,修长的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逐夕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温晚亭死死抱紧他的腰都险些被甩下马去,被美色糊住的脑壳这才有了运作的迹象,方意识到有些不对。
她觉得,夫妻间,若还顾忌些什么面子里子的,就有些生分了,于是立马没皮没脸地认怂求饶。
“我错了我错了。”她扭过脸避开往喉鼻处狂涌的劲风,“其实不是那个原因,你慢点,你听我说。”
楚离猛地一勒缰绳,逐夕在全速奔驰中骤然直立,马身回旋,原地站定。
“说。”
温晚亭被这急停甩得险些灵魂出窍,察觉出楚离语气中的低沉与危险,全然不似方才疏朗清浅的模样,当下正襟危坐,收敛起玩笑的神色。
“我的手记上写着,大概是你去长街上救我的那次,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很熟悉,虽然我依旧不记得你。”
她一双手安抚似的轻拍他的后背,将额头抵在他胸口,轻声喃喃:“同你成亲之后,每次见到你,我都有一股莫名的熟稔。”
“就连我今晨看到那副你的画像,我的心中都觉得亲近。”
温晚亭感受着他蓄力矫劲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声音细软道:“你恐怕不知道一个失忆的人是何种感受。我就连每日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察觉到这话题聊得有些低落,立马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心情,复又明媚起来:“可我唯独见到你时,心中会有所触动。”
她细嫩的手指扯了扯楚离的衣襟,让他垂头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