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丸除了卖相非同一般外,后劲还很大。穆芝细心同她交代,此解药服下后,会昏睡十二个时辰,待苏醒后,便不会再每日失忆,而之前的记忆能否恢复,全凭天意。
她还着重强调,这十二个时辰中,人会完全昏死过去,无知无觉,故而需选个妥帖的时辰服药。
温晚亭会意:“我懂,自然是得在茶足饭饱之余服药,不至于在十二个时辰内将自己饿死过去。”
穆芝:“……不,您不懂。”
她又逐字逐句地复述了一番这解药的利弊,而后才躬身告退,出了房门时还替这位王妃捏把汗,也不知她到底听明白了没,总觉得自己该挑个时辰再同楚王解释一遍才算稳妥。
她正欲寻个小厮领她拜见王爷,却被一女子拦住了去路。
那女子眼神在她遮身的幕篱上打量了一圈,而后规矩周正地冲她行了半礼,婉声道:“月灵此番携礼给王妃祝寿,见您方才从她寝殿内出来,不知王妃现下得不得空?”
穆芝料想温晚亭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立即吞了解药,便冲那女子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却又被那女子的纤纤玉手略微一拦。
“恕月灵失礼,方才走近时,闻到一股奇异的药香,可是王妃身体欠妥?”
穆芝尚且记得楚离曾交代,替温晚亭治病之事不可张扬,当下便摇了摇头,含糊道:“王妃无恙,我此番是来替王妃请平安脉的。许是出门前捣腾过药材,因此染了气味。”
许月灵闻言不语,只含笑垂首,侧身放她离开,而视线随着她离去的方向微微一顿,目露深思。
随着温晚亭生辰渐近,各家送来的奇珍异宝堆积如山,而她最为期待的,却是楚离的贺礼。
其重视程度,体现在每日醒来“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的灵魂三问后,瞥了眼手记,便多出一问。
“王爷送我贺礼了没?”
直至生辰当日,楚离那处都毫无动静,温晚亭正木着张脸冲春铃絮叨:“往后你找夫婿,可得将招子放亮些。罢了,你也别找了,这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瞅瞅……”
话未说完,便有个小厮来请,挂着一脸讨喜的笑:“禀王妃,王爷传话,说马车已备好,待您收整妥当,可随时带您出府。”
温晚亭当下便扬起了嘴角,话风一转:“你瞅瞅我们王爷,偏要准备些与众不同的。要我说,以后你找夫婿,还是得找个王爷这般会疼人的。”
春铃一张小圆脸端得面无表情:呵,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那铺着鹅绒软垫,笼着银丝绉纱,四马同驱的香车在京城宽阔平整的大道上行得四平八稳,最终缓缓停在几处香粉布料铺子前。
温晚亭原以为是带她采买,岂料楚离眼神缓缓打量了一圈,道:“我问了你身边丫鬟,听闻你素来喜欢脂粉锦缎,步摇玉饰,但猜不准你到底喜欢哪类,便自作主张买了几处铺子,供你挑选。”
尽管楚离语气随意,眼神平静,淡泊得仿佛是出门买了把葱,但温晚亭依旧听得心惊胆战。
她瞅着这几家京城最为出名的老字号商铺,迟疑道:“买了几处……是指……哪几处?”
楚离撩起腾蛟锦织的帘子,伸手指给她看,那白玉般的指间每顿一顿,温晚亭的心尖就跟着震一震。
她今日方知,楚王府的家底丰厚殷实,殷实至此,相较之下,她娘家将军府,竟只算得上清贫世家。
温晚亭震惊之余,低声喃喃:“所幸春铃未同你说,我喜欢那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皇城。”
楚离自然是听到了,当下便认真思索道:“皇上自登基起便想着退位让贤,你若当真喜欢……”
温晚亭猛地窜起来捂住他的嘴。
且不论这事儿是不是大逆不道,温晚亭稍稍设想一番便觉不妥。
如若楚离当真坐上王位,自是白天日理万机,晚上日理万姬,而她温晚亭赔了夫君又折兵,寂寞深宫冷的昏暗未来仿佛都在隐隐冲她招手。
这种危险的苗头就该扼杀在摇篮里。
她当即俯身,压低了声线,凑近道:“我劝王爷尽早收起那颗蠢蠢欲动想开后宫的心。”
楚离:……?
一旁随侍的春铃,眼看着温晚亭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楚离怀中,皓腕自他颈间探过,而另一只手的纤细五指覆在他唇上,柔和秀丽的小脸缓缓靠近,二人额间几要相触。
而楚离却泰然自若地倚靠一侧,明明温晚亭周身皆是空门,他却没有蓄力反抗的意思,任由她只手搭在自己命脉之处,只眨了眨眼,眉目柔和地纵容着她的胡闹。
春铃眼风在这二人身上打了个转,自觉稍后应有一番不利于单身丫鬟身心健康的画面出现,便挂着欣慰的笑意退了出去,甚至贴心地将马车前的帷幕盖了个严实。
第二十三章
待他们从长街离开,身后已然随着三辆马车的女儿家玩意儿。倒也并非温晚亭花钱大手大脚,而是楚离买起东西来实在阔绰,但凡温晚亭视线在那物什上停留超过一息,他便买下,也从不问价钱。
此时温晚亭五指与他相扣,颇为不好意思地摇了摇他的手:“此番,劳王爷破费了。”
“破费?”楚离偏头看着她,语气略有不解,“买这么些小物什,哪里算得上破费?”
温晚亭回头瞥了眼一匹万金的蜀锦,觉得自己痊愈之后,是该翻翻王府的账簿了。
他们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而后在一处私塾前驻足。
那私塾提名“万春向晚”,温晚亭瞧着有趣,生了几分好奇,偏头打量。
楚离望着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目光悠远,似是忆起了往事,缓声同她解释道:“这是你父母在你七岁生辰那日,所建的学堂。”
当年温决夫妇带她游街,路遇孩童行乞。
温晚亭自是于心不忍给了银子,回头细想后却同温夫人道:“母亲,给他们的银子终有一日会花完,届时又得重新出来乞讨,可有什么别的法子帮帮他们?”
自然是有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温决夫妇转而建了处学堂,家境贫寒又勤奋刻苦的学子,可在此处听夫子讲课而不收束脩,只待功成名就后再回学堂授课,福泽后辈。
当初提名“万春向晚”,既有勉励书生潜心磨砺终会苦尽甘来的意味,同时也是在替他们的爱女温晚亭祈福。
而后,每一年她的生辰,皆有一座万春向晚堂建成,现已从京城蔓延至粟阳,共计十余处。
温晚亭闻言,长睫扑闪,眼眸晶亮,侧耳倾听着里头郎朗读书声。
听了半晌,一句没懂,却不妨碍她兀自感动。
而楚离未曾告诉她,第一座学堂建成之时,因仓促间招不到夫子,是他暗中遣人前去相助,也未曾让她知晓,每座学堂四周皆有他的人护卫,以免地痞无赖寻衅滋事。
他只冲着那沉浸在欢喜与感动中的女子,轻声道:“从今往后,每年你的生辰,便会有两座学堂建成。”
同他十指相扣的手猛地一紧,温晚亭回首望他,眼中霞光流转。
纵使不记得往年的生辰是如何度过,但今日对温晚亭而言,已是心满意足。
当晚间,楚离牵着她走在河畔边,看着远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温晚亭在那个刹那,觉得此生十分圆满。
他们顺着河畔而上,渐渐有花灯顺水漂荡,起初不过零星几只,越往上游便逐渐增多,直至灯火大炽,可与星月争辉。
“这是百姓在为你祈福。”
听闻楚离这句话时,温晚亭内心实在震惊到地动山摇,满脸透露出“我何德何能”的表情。
可楚离却牵了牵唇角,垂首郑重而认真地凝望着她。
他亲眼所见温晚亭失忆后,因记不清自己的过去而惶然迷茫,今日却是个最合适的时机,让她知晓从前的自己究竟是何模样。
他一一细数,仿佛早已烂熟于心:“你龆年之时为寒门学子开辟私塾,立善堂布粥施药,幼学之初替城郊百姓夺回富绅强征的农田,金钗之年因檀云之事彻查花楼内女子奴籍身贴,放良家子自由。此类种种,百姓们感怀在心,于你生辰之日,点花灯相贺。”
往事历历在目,他未曾在温晚亭过往的人生中现身,却一直默然相随,倾力相护。
温晚亭每听他诉说一件过往,周身的血液便随之沸腾雀跃,纵使她尚未恢复从前的记忆,心底却似有感应般喧嚣而上。
她本就该是这般女子。
楚离垂眸,感受着她周身气场的翻涌,乌黑的瞳孔似是孤寂的深渊,却倒映出花灯绚烂而温暖的光点。
他用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坚定而深沉:“这万盏灯火皆是民心所向,温晚亭,他们以你为光。”
而我,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 陌上谁家少年郎,半世寂寥,一抹游魂,得幸相逢于微末,自此向光而生。——批语·楚离
第二十四章
临华殿内,金兽香炉中余韵袅袅,幔纱浮动。
温晚亭平躺于琉璃榻上,墨发披散,不施粉黛,肌肤如玉胜雪,双眸秋水含波。
楚离同穆芝、春铃三人皆默然围在她床头,一言不发。
气氛凝重而肃穆。
眼见温晚亭倚着软玉抱香枕,长睫低垂,眼帘半阖,空洞而涣散的视线在那三人身上瞥过,而后缓缓向楚离伸出了手。
那柔若无骨的玉手在半空中顿了顿,似是虚弱无力般缓缓垂下,楚离一步上前,将它拢进掌心。
“王爷……”温晚亭胸口起伏,眼眶微红,气若游丝道,“我想听你唤我一声晚晚,就一声,可好?”
楚离:“……晚晚。”
温晚亭颇为艰难地牵了牵唇角,气息奄奄:“从今往后,王爷万务珍重。”
楚离:“……好。”
温晚亭这才力竭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丹唇轻启,还欲再说些什么,一旁的春铃忍不住了。
她猛地一个跨步,拦在床头那执手相看的二人之间。
“王妃,您就服用个解药而已,赶紧嚼吧嚼吧和水吞了,以免误了时辰。”
温晚亭:“哦。”
她原本有些犹豫,毕竟昏睡十二个时辰诚然有些风险,奈何生辰那日于她而言实在震撼太过。乃至于她回府后,同春铃细细复盘,才发现自己落水失忆后的人生仿若停摆,无非是如复一日的重复,直至同楚离相遇。
而现下,长街案件真凶尚在逍遥法外,落水那日对自己下毒之人还在暗中蛰伏,京城的百姓以花灯祈福盼她归来。
时日紧迫,她耽误不得。
服下解药,失去意识前,她还隐约听到楚离用沉稳而安抚的口吻说:“莫怕,我在。”
她当真安心下来,却未曾想会陡生变故。
翌日,襄夷进犯。
当凝着暗血的烽火令传至京城时,襄夷已在一日之内接连夺下边关两座城池,顾锦琮急召楚离进宫。
前来传旨的太监一催再催,急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楚离稍作沉思,先将所有佩刀府兵皆调来临华殿四周守卫,再传唤暗卫提高戒备,末了,他不动声色地向守在塌边的夏霜深深一瞥。
夏霜会意。
早一年前,她的身份还是楚王府暗卫乙队的队长。
楚王府暗卫,甲队主司勘察,乙队主司守备,丙队主司暗杀,丁队主司传讯。
而守在温晚亭四周的六名暗卫,其中两名出自乙队。
那日,温晚亭参加谢府女宴,不慎落水昏迷后,她因护卫不利,亲自携属下前来向楚离请罪。
彼时的楚离,听闻事件始末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周身寒彻逼人的威压,如有实质一般迫使她匍匐在地,整个人因紧张而难以抑制地颤抖,仿若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她的咽喉,令她无法喘息。
正当她难以招架准备以死谢罪之时,有暗卫来报,说温小姐已然苏醒,应是无恙。
那压迫感骤然一松,她大口喘着气,仿若死里偷生。
经此一事,楚离觉得暗卫相护终究太过被动,不够周全稳妥,需要有一人,能在温晚亭近身处守备。
翌日,她便摇身一变,成了镖师家的小女儿,押运镖车时遭遇流寇,满门只余她一人幸存,孤苦无依,自愿卖身温将军府为婢。
楚离替她捏造身份时极为周全,镖局名称、运镖时间、家中人口、年龄身形,皆能一一对上,即便温决有心细查,也找不出一丝错漏来。
她如愿被送至温晚亭院内,因是近身伺候,不过月余,她便发现了温晚亭的异样。
习惯使然,她立即下笔写了封密信欲传至楚王府,却猛地记起自己被送往将军府前,楚离曾有过一番交代。
“自此往后,你便是温晚亭的丫鬟,奉她为主,忠诚不二,与楚王府再无瓜葛。”
她早已不再是无名无姓的暗卫。
温晚亭亲自为她赐名“夏霜”,待她亲厚,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同家养子春铃并无二致,甚至见她沉默寡言,还时常同她打趣与她说笑。
温晚亭,待她不薄。
而将军府上下将此等病症瞒得滴水不漏,自是经过了一番权衡,全然是为着温晚亭考虑。
她看了看案上墨迹未干的密信,顿了顿,而后抬手,置于烛火之上,焚烧殆尽,与之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她身为暗卫的那段过往。
那一日,她方才真正成为了“夏霜”。
而此刻,楚离临走时的一个眼神,带着嘱托与信任,却并无上下之分的威压。
夏霜会意,以身护在温晚亭床榻之前,抱拳恭送他离开。
眼见一切安排稳妥,楚离将掌心温热的素手轻轻笼回锦被之中,指尖相离之时,心中似有所感,跳空一拍,遍生不安。
那厢太监已磕得额间鲜血直流,恳切哀求他尽快移步御书房相商要事。
楚离回首凝望一眼,而后随太监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