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孟执监也不明白,为何齐叔晏一生下来就是如此跌宕不堪的命格,不仅一出生就被下了无解的蛊,在千檀寺里苦修了十几年,到头来竟修了个最是凶恶的卦象。
这些,齐叔晏自然是知道的。苦难来得多了,他性子便淡然了,生死由天,最多不过是个死。只是一直在瞒着身边的人,孟辞和江憺都知道他蛊毒的事,至于那十凶十恶的卦象,他二人却是不知道的。
他一直在瞒着,有进退地瞒着。
“我自然是知道。”齐叔晏掐着他,“而且我还知道,就是明年,我就有灭顶之灾。怎么,你想在明年要我的命么?”
公冶衡道:“哦?殿下亏欠的人可多了,怎可断定是我?”
“想杀我的人很多,也不差你一个。”齐叔晏道。
“那我争取一下,成为那个幸运的人罢,殿下觉得呢?”
天上的日头还很烈,齐叔晏半仰着头,照得他肌肤白皙细腻,眉目深邃,他怎么看都该是一个意气横生的少年郎,可这时候他却点了头,说:
“可以。”
仿佛在谈一件无关痛痒的事。生生死死,都无关痛痒。
“这天底下,唯一有资格的人,也是你。”齐叔晏慢慢松了手,“所以二公子,先收敛一下,等到了明年,再动手不迟。”
闻言,公冶衡眸底像是卷起了风,恍恍惚惚的,教人辨不清,男人一笑,就显出了两侧白亮的虎牙,他说:“这可是殿下说的。”
平地起风,两人衣袍猎猎作响。li#li#si#du#jia#zheng#li#
夜深人静,闽钰儿瑟缩在被窝里。天杀的公冶衡,今天当着她的面杀死了谢权,似是还捅出了谢权的肠子,直喇喇扔在地上,她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
过了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坐了起来,掌灯,腹里酸水上涌,她用帕子捂住嘴,甚是想吐。
“枝微。”她蹲下身子,喊,“枝微,你进来一下。”
她忘了,自己早就把枝微安排出去了,以是她一喊,就有两个陌生的值班宫女走过来:“娘娘可是身子不适?”
她不想说话。若是枝微在这里,早就把她扶起来,给她端热汤来了。
闽钰儿叹了一声,道:“没事了,你们都下去罢。”
她们半晌没动,闽钰儿只得捂着帕子,抬头,“我让你们先走,你们就……”
倏地停住。
齐叔晏换了一声玄色的长袍,正悄无声息的站在她面前。他这次似是连玉腰带都省了,宽松的衣袍罩在身上,竟衬得他有些消瘦。
“怎么了?”他问,说着,便挽起了闽钰儿的胳膊,扶着她站了起来。
闽钰儿想的头一句话就是,“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齐叔晏似是刚刚沐浴了,衣上还带着清香,他没答,只是支退了宫女。而后才转头看向她:“怎么了,身子不适?”
“没有没有。”闽钰儿摇头。
“真的?”齐叔晏看她被帕子捂的有些泛红的唇,伸手,拇指在下唇轻轻捻了一下,慢声道:“看着委委屈屈的样子,像是哭了。”
“我胃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闽钰儿老老实实地交待完,齐叔晏听后,无奈地勾唇。
他说,“今日那些,着实算不得什么。”
闽钰儿撅撅嘴,心想这话怎么听,都有一种齐叔晏在笑她胆小的意思。
男人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只好在她脑门上按了一下,“罢了,你既是怕那些,以后就远离是非。”
“我在,你以后就不必受惊了。”
“嗯,知道了。”闽钰儿点头,她这次可是真的长记性了。以后决不能轻易踏出这间屋子,不然什么祸事都能让她撞上。
齐叔晏吹灭了灯,他说:“别胡思乱想了,过来休息。”
“休息?”闽钰儿一惊,“殿下今晚要歇在这里?”
齐叔晏头也不回,一边解衣衫,一边慢吞吞说:“若是你想把我赶回去,也是可以的。”
“……”赶齐叔晏回去?她没那个命。
闽钰儿和上次一样,磨磨蹭蹭爬上塌,还是挤在了榻里侧。她这次听话了,一上去就盖好褥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胸前,转头一看,齐叔晏已经散开头发,他侧身下去的时候,满头青丝撒了半肩,待掖好了被角,他侧过头,就看见闽钰儿亮晶晶的眸子。
见她看的认真,齐叔晏难得笑了笑,“在看什么?”
他躺下来,侧过身,与她咫尺相对。闽钰儿倒也不惧了,她伸手,在齐叔晏的眼角下点了点。那里有一颗细痣,她记得第一次碰见齐叔晏,就最先注意到了这个。
齐叔晏英气逼人,面容沉峻冰冷,偏偏眼尾下落了颗细痣,无端多出来些“美人”的感觉来。
闽钰儿笑了,她问,“殿下,有没有人给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好看?”齐叔晏失笑,他摇头,说:“没有。”
“那我就是第一个。”闽钰儿放下手,枕着手臂凑过来,“殿下,你真的长得很好看。”
而且是特别惹人注目的那种。不然,她那心比天高的表妹敏敏,也不会一见到齐叔晏,就慌的毫无矜持而言了。
齐叔晏道,“被人夸好看,倒真是第一次。”男人幽深的眸子在闽钰儿脸上凝住,而后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轻声道:“公主也生的很好看。”
第一次见她,这个灵气满满的小姑娘还坐在马车上,穿过一路血场。虽然强行装出不惧的样子,可袖口处被攥的皱皱巴巴的,他一眼就识破了。
然后他替她挡了一剑,那天他低头,就看见了闽钰儿的眼睛,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双眼睛,若真的要相比的话,那比他前十八年在千檀寺见过的所有烛火,所有星夜,都要特殊。
闽钰儿笑开了,可还没笑多久,就想起一个问题。她那个不省心的小叔子,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不过也没从宫女那边听到嚼舌根,没有听到类似“公冶衡被杖毙后吊尸墙头”的这种传闻,想来也没什么事了。
“殿下,昨夜的事情查清楚了么?”她委婉地问出口。
齐叔晏视线转开了。他点头,“无碍,已经找出凶手了,是和谢权一处的,和公冶衡没关系。”
“那就好。”
闽钰儿捏着手,心想这个小叔子虽然看着不正经,但怎么也不是会做出那般恶事的人。
“殿下,您昨天说的,祭祀要结束了?”闽钰儿问。
“嗯,快了。”齐叔晏转头,“怎么了,嫌闷了?”
“不是。”小姑娘叹气,“刚才我师傅差人给我送信,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成亲。”
“他已经待的烦了,只等我成亲,师父他就可以回去,继续云游四海了。”
齐叔晏“哦”了一声,他问,“你也想成亲了?”
闽钰儿摇头,“成亲早晚,我都无所谓,主要是我爹和我师傅着急。”
“……”
齐叔晏不知道怎么跟闽钰儿解释,成亲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小姑娘又叹了一声,“我爹还说,他明年想要抱一个外孙呢。”
“……”
齐叔晏第一次被堵到说不出话。
俄而,男人掀开了褥子,他说:“你过来。”
闽钰儿乖觉地凑过去,齐叔晏顺势搂上她的腰,小姑娘的腰很软,还带着暖意。
没由来的,齐叔晏低头问了她一句:“知道楚怀王和巫山神女的故事么?”
他也只是试探一下,看看小姑娘对云、雨之事了解多少。
闽钰儿低头,心想完了完了,这又是哪门子典籍里的。这段日子高尚监逼着她,书倒是看的多,却没记住什么。为了掩饰尴尬,她“哦哦”了两声,迟疑道:“我好像听过罢。”
“是么?”齐叔晏认真地盯着她。
“是,是的。”
她咳了一声,“那个什么楚怀王,我听爹爹讲过,有丰功伟绩,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齐叔晏不动声色地点头,“嗯,是这样。”
“至于那什么神女。”闽钰儿豁出去了,闭眼道,“那是他梦中情人罢,他一生轰轰烈烈,是为人杰,到最后却爱而求不得,可惨了。”
编的很好,乱七八糟居然还串上了。
爱而求不得。齐叔晏注意到了这句,不知为何,他眸子突然黯了一下。
他想起白日里公冶衡的质问:“嫂嫂呢?你告诉她了么?”
告诉闽钰儿?他不能,也做不出来。
齐叔晏忍下泛起的不适,他搂住闽钰儿的腰,低头,在她发间嗅了一下清香,“好,今晚的故事就讲到这里。”
“早点休息。楚怀王和巫山神女的故事,我以后再给你讲。”
闽钰儿仰头,甚是自觉地抱着他,“殿下。”她眨眨眸子,“等祭祀完了,殿下可以教我下棋吗?”
“可以。”齐叔晏道,“你还有什么想学的,我都教你。”
“反正我会的多,来日,你想要学什么都可以。”
趁着还有来日可言。
第39章 缘
齐叔晏确实是个什么都会的。
眼看着祭祀将结束,男人晚上也空了不少时间出来。他间或下午抽空,间或整个晚上,来华仪殿陪闽钰儿下棋。
对弈两个时辰,十有八九,闽钰儿是输的。偶尔一两次,齐叔晏见小姑娘想的辛苦,主动丢子言输。
闽钰儿哪里肯依,男人无奈,只得又拾起子,指导闽钰儿一步步围局成势。闽钰儿喜欢黑子,他便挑了白的,洁白修长的指尖拈着白子,一样的剔透,如玉无暇。
“殿下殿下,你看我今日有进步么?”闽钰儿好不容易嬴了一局,还是在齐叔晏的“辛苦引导”下才成。
男人挑眉,“再练练罢。对弈有如两军交战,在战场上可没人像我这般让着你。”
只差扫除己军,把敌军迎进来了。
闽钰儿咬着唇,十分不服气。男人劝慰她道:“无碍,下棋不比烹茶刺绣,一两年就能熟识的。你落子犹豫,应该是瞻前顾后,又缺乏经验,所以不敢。”
“待多练几年,棋路自然会走得坚定些。”
“那我要多久才能下嬴你呢?”她抬头,问。
“找你现在的下法来看,十年罢。”齐叔晏保守估计,那还得是在他剩下的十年里,再不碰此道,渐渐生疏了才成。
闽钰儿:“……”
无趣,无趣的很。她又下了一局,不出意料地被齐叔晏杀的面目全非,她打了个哈欠,齐叔晏手下便一停。
“今夜就到这里罢。”
夜里落了小雨,闽钰儿嫌凉,直接将齐叔晏的臂膀当作了枕头,睡的安然。
第二日,齐叔晏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副画轴笔墨。闽钰儿好奇地凑上来,“殿下今日要教我画画么?”
屋子里灯火忽闪,撒下一地昏黄。齐叔晏侧颜瘦削,眼睫邃然,缓缓展开了画轴,听到闽钰儿的话,便慢声道:“院子里的栀子花开的正好,你会画么?”
闽钰儿老实道:“不会,不过我可以试试。”
男人替她砚好了墨,“先画一个试试,我看一下。”
闽钰儿毫无经验,花叶看着简单,纹理却是极其复杂的,她沾墨下笔,只堪堪勾了一朵栀子的外形,就不敢再下笔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画下去,可能就是脏兮兮的一团墨了。
不知何时,齐叔晏从外间折了一朵栀子进来,摆在桌上。他说:“丹青之笔不能拘于外形。”
“你这样一笔一笔地勾画,是最基础的法子,未免太拘谨了些。”
闽钰儿听得头大,她放下笔,“殿下能先画一个么?”
“想画什么?”
“随便都可以,画一个好看的就行了,让我看看殿下画的。”
闽钰儿把笔交给他,齐叔晏执笔,看着纸上的栀子花,笔尖凝了一晌,随而勾了点点淡墨,落在纸上。
男人画画是极其细心的,眉头紧蹙,笔尖浓重,笔下的花叶纹理却是细到接近头发丝一般,细到难以辨认。闽钰儿在灯下看了一晌,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越发地困。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栀子花上刚刚摘进来,还歇了些露水。闽钰儿趴在桌上,伸出手,指尖勾了勾花上的露水,看着看着,眼睛就闭上了。
院子外的风穿过窗棂,透了些进来,带着凉意。闽钰儿睡的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塌上了。
她吓了一跳,竟睡到了这个时候?
齐叔晏已经换上了白色的寝衣,坐在塌上,腿上还搭着被褥。听见动静他低头,放下手里的书,“醒了?”
闽钰儿迷迷糊糊地问,“我睡了很久?”
“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那现在该很晚了。小姑娘想了想,道:“画呢?”
“殿下画完了吗?”
“画完了。”齐叔晏垂了眼,修挺的鼻翼旁映出侧影,“我适才画完,就叫人拿下去晾着了,用香薰一两日,再给你送过来。”
“画了这么久么……”闽钰儿撇嘴,暗道一朵栀子花而已,就画了数个时辰,齐叔晏这番画画的模样,未免也太认真了。
齐叔晏合上书,放在了塌边的桌上,他忽然说:“宫里呆的久了,想出去逛一趟么?”
见小姑娘没听懂的样子,他勾起下巴解释,“你师傅最近在江太医府上,江太医递了折子上来,说你师傅念你了,又不便来宫里,故他想把你接到府上,小玩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