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伸手,在她眼睑下拂过,拂去了湿痕,“嗯。”
“饿了吗?”他问。
闽钰儿点点头,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越发觉得饿的厉害。公冶善这家伙以为她是神仙,不用吃饭了,囚她两天,连饭菜都不给。
齐叔晏就让人叫了饭菜进来,不知为何,闽钰儿发觉今日的齐国营地,是格外的安静。
每个人眉头都皱着,似是郁积了什么情绪。只有齐叔晏是一贯的淡然,他松开手,让闽钰儿好好吃饭。
小姑娘不解,“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男人道:“我同你不一样,我不好奇。”
“你也不想问问,我是被谁抓走的,何时何地,他们又盘问了我些什么,这些你都不想知道?”
“我大概都知道,所以。”男人执箸,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酥肉,“吃你的罢,什么都不用交待。”
闽钰儿没办法,只好闷头吃肉。她想,齐叔晏到底哪里来的这等自信,什么事都算得准,她若什么时候能学成这样的本事,以后无论碰到谁来半道掳她,想必都是不用怕的了。
她埋头吃饭,男人一点未尝,只是偶然见她忙不过来,提了筷子帮她加菜。
齐叔晏似是淡然的紧,闽钰儿看他时,他便颔首下去,执袖拿筷,留给她一个过分安然的侧颜。他最近还是那样瘦,经过上一次拒绝喝药的事,男人一直是瘦削的紧,还没恢复过来。
他也没什么食欲,见闽钰儿吃完了,他终是放下了筷子,“外面在下雨,你就在这里转一会儿,消消食。待会儿若是雨停了,才能出去,嗯?”
闽钰儿乖觉地点头,她四处顾了几眼,忽然问:“江憺呢?孟辞呢?这两个人怎么一个影子都不见。”
平素不是恨不得粘在齐叔晏身上的么?
齐叔晏慢声道:“他们尚在路上,来不了。”
“路上?什么路上?”
“这你无需操心。”男人回眸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缓,勾了一个笑:“我去去就回。”
“好。”
外面的雨却是再也没有停过。闽钰儿等齐叔晏过来,等到了晚上,还不见动静,她挑开帘子看对面,齐叔晏议事的地方始终亮着烛火,那火光不太亮,风雨一吹还是连带着在晃。
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整个营地都安安静静的。
闽钰儿只好把帘子放下了,她回到桌上,烛下的灯花已经堆了起来。她拿着剪子剪烛心,眼看都要剪到头了,外面才响起了脚步声。
齐叔晏终于来了么。
她欢欣鼓舞地跑过去,一掀开帘子,却是扑面而来的酒气。男人的身后是接天的雨,青黑色的披风简直要融进夜雨里,他手下还端着一壶酒,男人挑起眸子,有些混浊,闽钰儿看见酒倒愣了一下。
“齐叔晏,你怎么,又沾这个东西了?”
上次不是还说再也不沾了么?
男人“嗯”了一声,他说:“钰儿过来,陪我坐坐。”
齐叔晏绕过帘子,一个人端着酒,去了里间。他坐在垫上,黄花梨木矮桌上摆满了几个酒杯,“砰”的一声,酒壶砸在桌上,闽钰儿的跑过去看,就看见男人已经颔下了首。
“齐叔晏?”
男人今晚上这是怎么了?
“过来。”他低首说,闽钰儿并不怎么看得清他的脸色,他又低着头,双手按着桌椅,小姑娘直怕他一用力,桌子又要断成两截,便挨着他紧紧坐下。
她坐上来的一瞬间,男人便揽住了她的腰,他下颌低靠在小姑娘肩上,隔着酥酥麻麻的痒意,闽钰儿只能侧眼瞥下去,看男人的背。
“你肯听我的话么?”他这样问。
闽钰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这才是我的钰儿。”齐叔晏似是嘉奖般,侧头过来,他的唇在她鬓边轻触了一下,手下亦一时收紧。
“你,你想说什么?”她有些不自然,脸上亦红了好多。
“公冶善对你而言,非善人。公冶衡心思狡猾,手段毒辣,但易专情,必要时候是个可以托付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道:“因为兄弟二人,春海会暂时割裂。春海位置特殊,牵制条件是海陆,只需看经南的商贾偏向哪家,他们倒向谁,那么那一方就稳操胜券了。”
“我觉得,公冶衡胜出的可能性比较大。公冶善虽是换了一个心肠,但还是比不过公冶衡。”
男人说了这么多,听起来似都是些不着调的话,闽钰儿又不敢擅自插话打断,只得继续听着。
说完公冶家,他又说起了北豫,齐叔晏说北豫想保持安然的最好的法子,就是明哲保身。
“公冶善应该会利用和北豫的世交,让你爹爹援助他,你只需告诉你爹爹,按兵不动,能不要出兵就不要出兵,除非为了自保,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
“齐叔晏,你在说些什么?”闽钰儿觉得不对劲,她要推开齐叔晏,男人却按住她的腰,不让她动。
“你说过,要一直听我的话的。”
“我听我都听,可是你先告诉我你打算要做什么好不好?”
男人不答,默了一晌后说:“夜深了,歇息罢,我刚才说过的话,你要记得。”
他松手,去温了两杯酒,递给闽钰儿一杯,小姑娘接在手里,抬头看他,男人便坐在他对面,手里的清酒温香荡漾,滟滟流光。
他说:“我欠你一杯酒,今夜补上。”
“你何时欠我酒了?”小姑娘问。
“很早以前。”
他举着酒杯,托着她的手往上,到了齐眼的高度,酒杯轻轻一碰,“叮铃”的一声脆响。
闽钰儿看见男人愈发幽深的眉眼。
他们都喝了下去,闽钰儿喝完酒,便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男人伸手揽住她,手里的酒杯落下去,满杯酒都倾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闽钰儿小声说,眼睛沉沉地要闭上。
“先送你回家。外面太乱,你不要再出来了。”男人抚着她的脸,低下了身道:
“方才,是欠你已久的交杯酒。叔父造反,春海紧逼,闾丘越还在暗处,等着取我的命。这次,我真的不确定还能不能撑得下去,所以只能先送你回去。”
闽钰儿眼睛阖上,却抿了嘴角,眼角淌出泪来。
“不,你不许这样……”
“钰儿,我之前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生来,钦天监里的人就占到了荧惑守心,说我活不过十九岁。我原先也是不信的,想和命理斗一斗,可是这些年,体内的蛊毒愈发烈,齐国周围的形势越来越糟,全都向着预示的方向发展。我是大齐皇室的正统嫡子,血脉延续到这一代,不容易,我想为齐国做点什么,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爹爹责怪我,怪我不守诚信,没能娶你。我也想,可是我不能。十九年来一只有一把刀悬在我的脖颈上,随时可能落下,我若是娶了你,然后突然死去,那你就成了齐国的遗孀,这一辈子再也走不出大齐宫殿,我不能这么做。”
“我只能教你一些东西,像过去一样,无论画画还是下棋。你陪了我一段日子,我愿意把我会的东西,都教给你,这样你以后或许会想起来,很久以前,有个叫齐叔晏的人这样教过我。于我而言,这已经够了。”
他说着,便沉默了一瞬。
“钰儿往后若是又怕打雷了,不妨抬头看看头顶。我生阳不足,死亦散魂,等真的到了那一日,说不定我散落的一魄还在你身边,围着你。你叫齐叔晏的时候,我也还能听见,那样便不怕了。”
这或许,是齐叔晏命里第一次说这么多话,闽钰儿却再也说不来。
天光破晓,闽钰儿昏迷在马车上,疾徐而行,向着北豫的方向。齐国的晨暮钟在破晓之时传出钟声,这一日,南沙王宣令自拥为帝,废除齐叔晏,京城的三十万雄兵,向着千里之外的齐叔晏猛扑而去。
第75章 不能没有他
闽钰儿喝的酒里,下了迷药,齐叔晏一杯酒,就将她送回了北豫。
夜里风大雨凉,她在马车上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朦胧中有人将她抬了下来,而后涌入一室温暖里。
似是她爹爹的声音,闽挞常心疼地看着自己宝贝女儿,出去不过十来日,已是瘦了一大转。
闽钰儿被公冶善掳走,上下也不过两日的时间,齐叔晏许是早就查清楚了事情的来源,便也没有同闽挞常递消息。
幸而没有去递消息,否则按照闽挞常的暴脾气,早就该炸毛了。
闽钰儿被下了迷药,经过一晚上的颠簸,已经醒的七七八八。不多时底下的人端着热水进来,要给她洗漱,她就彻底睁开了眼睛。
“齐叔晏。”她醒来第一句,就是叫的男人的名字。
底下的嬷嬷欣喜至极,“公主你终于醒了!”
闽挞常被人催着过来,来人说闽钰儿醒来了就开始哭,还要请闽挞常过去,他风风火火地赶过去,掀开帘子的时候,小姑娘已然哭过了,眼眶红红的,忍着没有再哭出来。
“爹爹。”她喊了一声。
她过去抱着闽挞常,“齐王,齐王殿下他……”
“唉。”闽挞常拍了拍她的背,“齐叔晏的事,我都知道了。南沙王包藏祸心,之前是一点也没看出来,现在齐叔晏上下两难,南沙王三十万大军不日就要到达,公冶善又回来夺了公冶衡的地位,扬言要反齐叔晏,上下夹击,这一关,他怕是过不了了。”
“爹爹,不行。”闽钰儿抬眼,眸子里又氤氲出了雾意,“齐王殿下不能死。”
“爹爹,我们去救齐叔晏好不好。”
闽挞常叹了一口气,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背,说:“钰儿啊,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可是钰儿喜欢齐王,钰儿喜欢他。”小姑娘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神色,“齐王要是不在了,那钰儿的心也就死了,爹爹。”
她说的可怜极了,眼眶立即泛红,几乎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闽挞常不忍心,把头别了过去,说:“钰儿,你听话。”
“钰儿求爹爹救救齐王殿下。”闽钰儿抹了抹眼睛,膝盖一弯,竟朝着闽挞常跪了下来。
她在此之前从未跪过人,便是连闽挞常,也没有。这一番跪下来,让闽挞常彻底呆住了。
“钰儿你……”他要扶着人起来,闽钰儿施施然朝着他颔首,眼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闽挞常握住她的手臂,却搀不起来,小姑娘沉着声,带着哭腔:“爹爹若是不答应,钰儿就一直跪着。”
“钰儿!你这样是在逼你爹爹么?”
“爹爹,我只有爹爹了。我求求爹爹,救一救齐王殿下。”
闽挞常难得的置了气。小姑娘从来没有跟他闹过什么大脾气,她一直听话的很,乖乖的,没想到这次因为齐叔晏的事情,几乎要和他翻脸了。
闽挞常拂袖而去,他说:“那你就一直跪着。”
底下的人都赶上来劝闽挞常,“主公,公主身子弱,又才从南边赶回来,舟车劳顿,您还是别让公主这样跪了,怕她身子受不住……”
他侧头看了闽钰儿一眼,小姑娘还是低着头,倔强的很,背挺的直直的。闽挞常无奈至极,末了还是一挥手,“让她跪着。”
“你们谁都不许过去劝。”
闽钰儿跪在地上,背影打在地上,越发衬得瘦削。已是夜半的时候,她一直跪着,外面的人看着也是干着急,只好不时地进来,替她把屋子里的灯多拨亮了几盏,见她身子有些瑟缩,又拨燃了炉中的火,尽量把屋子弄得暖一些。
“公主。”有个嬷嬷上来劝,“公主莫要为难主公了,现在齐叔晏情况确实凶险,但若是主公去了,那就是搅了浑水。”
“现在天下局势不明朗,谁都可以成为下一个一统四海的齐叔晏,北豫要想一直和平宁静下去,最好的法子就是按兵不动。”
“你们有北豫,有自己的考虑,可是我只有一个齐叔晏。”闽钰儿摇头,“我知道我有点任性,可是我不能看着他死。”
“他现在,也只有我了。被送走不是我的意愿,可得我既然回来了,还是得做一点事情。”
齐叔晏身边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罢。他来是孑然一人,现在临到末头,也是孤军奋战,她听说孟辞和江憺,在南沙王自立为帝后,都受了家族里的意思,连夜赶回京城了。
至于回去干什么,那就不言而喻了。钦天监和江太医,都自诩是三朝老忠臣,南沙王自拥为王的时候,他们竟全都默然了,一点异议都没有。
闽钰儿越发为齐叔晏感到寒心。
嬷嬷叹了一声,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了。夜里漫长,她们做不了别的,只得一遍遍地走进来,替她把暖炉拨暖。
闽钰儿挺直腰板,这一跪,就跪到了天亮时分。她膝下已经跪的没有知觉,闽挞常竟也一直没有派人来劝,小姑娘又跪到日中,眼看着体力不支,马上要晕倒过去了,外面的嬷嬷手忙脚乱地过来扶着人。
恰在这时候,闽挞常也派人来了。他派了几个内侍,过来找闽钰儿,说让闽钰儿过去一趟。
闽钰儿本是腿下发麻,酸痛难耐,闻言顿时亮眼发亮,欣喜地问:“爹爹他可是同意了?”
那些人搀扶着她的手,只说闽挞常那里来了客人,要她先过去一趟。
她只好压下话,走路还是有些不稳的,那些人便慢了步子,等到了正门的时候,没让闽钰儿做声,只是继续扶着她,从侧门进去了。
“为何不走正门?”她回头问。
“屋子里有客,主公在商议事情,不方便见公主。公主便坐在后殿里,隔着帘子听,也是一样的。”
她被搀扶着坐下,内侍替她放下珠帘,打点好屋子里的东西,便退了下去。闽钰儿坐在椅子上,倏一竖起耳朵,就听见了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