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如许——有月无灯
时间:2020-09-20 07:26:49

  九思身子微微一顿,绕过许妈妈的手臂把纸卷拿过来。微黄的纸卷皱巴巴一团,展开来只小指长宽,只写了一个“启”字,字不甚工整,歪歪扭扭倒像是不识字的人照着画的,纸面也是脏兮兮的样子。
  九思仔细看了,把纸片捏在手心,问半拢:“这是何人给你的?”
  半拢打量着九思的神情,不安的搓了搓手:“您让我盯着富春居,今日那边林家的人来了,我呆着怕被发现,就跑去西侧门跟那个守门婆子闲话,后来婆子走了,一个像是断了手的乞丐过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许妈妈狐疑的看着她,半拢慌忙摆手,“我定是不肯的,那人却说这个和二老爷有关系,一定要交给小姐,我一路跑回来生怕被别人看到了。”
  九思凝住眉,又问:“你可记得他的样子?”
  半拢想了想,摇头道:“那人一身打了补丁的灰布衫子,从头到脚遮严实了,嗓子都像是被烟熏火燎过得,哑的连说话都费力。”
  那是什么人?又写了个启字?
  九思撑着额把纸条翻出来又看了一遍,后宅妇人掺和不进前朝之事,何况东苑现下翻不出水花,这与季婉清和林安素没甚关系。独独一个‘启’到底是什么意思?断了双臂又是嗓子沙哑的人,衣衫破烂,莫不是替别人传信的?
  这遍临安,能想起和父亲一案有点牵系,又能帮到她的似是只有那个人了。
 
 
第41章 
  父亲的冤案早已洗清, 若是这字条和其中有什么联系,这个时候才拿出来,意义何在?
  九思手落下来扶着圆桌边缘,沉思许久才唤来芙巧:“你出去看看, 客人可都去戏台子那边了?”
  芙巧应声出去, 疾步往福熙堂走了。
  许妈妈候在一旁, 低声问:“您是要去见谁?”
  九思点了点头,一双眸子看着她, “从前见过的。”
  许妈妈心下揣测出些苗头,直觉不妥, “今日人多眼杂, 您见的若是女眷那倒没什么,若是外男那便说不清楚啊。”
  九思目光落在雕花窗月白的桃花纸上,却笑了笑, “妈妈不必紧张, 次次都是我去相求, 别人愿不愿意见还不一定。”
  许妈妈听了蹙起眉来, 犹豫片刻,“您都说不准话了,那作何冒这个险呢?”
  九思喝了口茶水, 缓声道:“凡事坐以待毙总是被动的,父亲一案虽已清正,只是想起那时候被抄家便是几封信书信的事情, 这纸条冒出来,我心里不安。”
  许妈妈默然不语,九思摁了摁胸口,一双眼睛清明沉静, “我身边只有您,这事情换了芙巧采锦去,我都是放心不下。”
  这也实在太明目张胆了,就在老爷夫人的鼻子底下犯事儿,许妈妈眼皮微跳,“要是老夫人知道了...”
  许妈妈终叹一口气,点头应下。九思一颗心落下,笑了笑,“您只管带了人过来,途中出了岔子,裴大人主审父亲一案这满城人都是知道的,咱们打着祖母的名号不怕圆不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许妈妈也想的通透,等芙巧回来说女眷都往戏台子那边去了,她才抬步往外去。
  许妈妈出去走过回廊,离着宴席堂口近了,喊住一个端着茶水的丫鬟,问:“大老爷在何处?”
  丫鬟有些脸生,却晓得许妈妈是三小姐身边的,恭恭敬敬蹲身道:“大老爷正在门厅处陪客说话呢。”
  许妈妈往那处望了望,低头看到她手中新泡的茶,冷风微微一打味道透出来,这是宫里赏下来的武夷山大红袍,大老爷平日可是舍不得喝的,今日却拿出来待客,许妈妈笑着赞叹道:“这么好的茶也只有大老爷拿得出来了。”
  小丫头眉眼漏出些得意的神色,低着头也没收敛住,“妈妈有所不知,这是上头赏下来,大老爷今日特意吩咐拿来招待贵客。”
  许妈妈便又跟着夸了两句,无事一般的顺口问道:“我常在内院走,若说外头的贵人,见的还没你多咧,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贵客,大老爷舍了这样的茶水招待。”
  丫鬟四处看了盯梢的妈妈不在,才凑过去小声说:“您管理内院自然不知道,便是我常在外院端茶递水,有许多都认不清,只晓得那都是朝中的大官员。”
  小丫鬟目不识丁,囫囵没说出个名目来,许妈妈听完笑了笑,“那你莫耽误了正事儿,快过去罢。”
  许妈妈便看着她顺着穿廊过去,又沿着回廊拐进松鹤堂左边一处暖阁。
  暖阁正对庭院,虽连着宴客的松鹤堂,入内却有垂花门隔开,比起宴息处的热闹喧嚷,这里实在静的很。许妈妈立在回廊上碰见出来的小厮,出声唤住,“裴大人可在里头?”
  小厮打量她两眼,看到许妈妈腕上的金镯子,谄笑道:“正是咧,妈妈可是有什么吩咐?”
  许妈妈笑了笑,“老夫人着我来请裴大人过去说话。”
  小厮又看她两眼,怪道:“老夫人要请裴大人,怎地不是刘妈妈来?”
  许妈妈却皱了皱眉,不耐道:“刘妈妈那边还忙着,我才来跑这一趟,老夫人那边等久了,你担待的起?”
  小厮忙躬身告罪:“妈妈莫恼,是小的多话,这便进去请裴大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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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阁里坐了少许人,季宗德看着丫鬟上了茶水,又看着那边荣国公,九门提督和吏部户部两位尚书大人皆是端着喝了一口,他才歇下一口气,过去拱手堆笑道:“今日家母寿宴,大人们能赏光赴宴,实乃我等荣幸,茶水粗鄙,还望大人海涵。”
  荣国公饮了口茶,笑了笑,“令堂高寿,我们都是以晚辈的身份来做祝,季伯侯莫要客气,外头客人该招呼的便去招呼,难得一日休沐,能在这里安静的喝喝茶说说话就已经足够。”
  季宗德哪里不懂其中的意思,顺应着一笑:“那下官便出去招呼客人,还请各位尽管好好休息着。”语罢便躬身退出去了,出门口吐了口气,转身唤来丁管事,让他着人守着这一处,莫让闲杂人走进了。
  丁管事点头应下,季宗德亲自去看了守在四处的小厮,才放下心来,回身往松鹤堂去,走了两步眼角扫见一个穿了靠色比甲袄儿的婆子领着什么人往福熙堂去,那人一身鹤青团云大襟袍,旁边两名灰衣护卫随侍。
  季宗德步子忽定住,疑惑不已:“那不是裴尚书?”
  丁硪定睛看了,点头道:“正是咧。”
  季宗德皱了皱眉,婆子身上的衣裳几分眼熟,他眼睛盯着人影消失,:“他跟的是九思身边那个许妈妈?”
  丁硪脑子转的飞快,正色道:“方才老夫人着人来请裴大人过去说话,刘妈妈正忙着,才叫许妈妈过来的。”
  “啊...”季宗德一下了然,又想起暖阁里面这几尊大佛,心下喜忧参半,叹了一口气,“今日确实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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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思在耳房里候着,喝下两碗茶,心里有些乱。打眼去瞧屋子里才发现这里实在过小,黄花梨制镂空卷草雕纹的亮格柜靠墙而立,里头排布了几个颜色素雅的宝瓶,屋中央不大不小一暗八仙雕饰的红木圆桌,靠窗置了月牙台,上头插了开的正盛的红梅,再多的摆件也只有挨着月牙桌边上的两个圆脚凳了。
  好在收拾的干净。
  一屋子人都静的很,到门口两声轻叩,才回过神,九思一下站起身,又觉察自己这动作太过冒失,稳了稳身子让采锦过去开门。
  房门开了略半,许妈妈走进来侧过身,才见到后面的裴长仕从门外跨进来,鹤青的大襟袍,眉眼收敛了些温润,背衬着外面细雪皑皑越发列松如翠。
  他见着季九思也没什么讶异,只笑着看了她一眼,就坐到圆桌边上。
  九思屈膝行完礼,又接过茶水亲自给他倒上,“裴大人知道是小女着人请您过来?”
  瓷白的茶杯落到桌上,裴长仕隔着杯中丝丝白气看那一点细白的指尖收回去,才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意味不明:“季家就只有季三姑娘敢让人打着季老夫人的幌子,明目张胆的来请我。”
  这样子的人面上瞧着温润,实则脾气捉摸不透。
  九思摸不准他的心思,只能低头告罪,低声道:“小女请大人过来,实在冒昧,但也实属无奈之举。”
  裴长仕一手持着茶杯,没有出声,季九思抬头去看他的神色,晃眼扫到他手中的白瓷杯子出神,头次觉得家中的茶器这样小小的一个...
  她忽的回过神来,想起裴长仕是刚从外头进来,应是极冷的,从袖子里面翻出暖手的袖炉,放在桌面推过去,“大人若是不嫌弃,就用这个袖炉先暖暖手,比那个茶杯有用的多。”
  裴长仕看着面前梅花形状又錾刻海棠攒丝镶宝翠的精巧手炉,片刻哑然,尔后便是一笑,伸手把炉子拢进袖子里,一点苏和的香气近身,裴长仕顿了顿,“多谢季姑娘好意。”
  季九思见他收了手炉,话到嘴边终于说出去,“大人过来,小女是想请您帮忙解惑。”
  这三番五次的帮忙,九思又有些说不下去,捏到袖中那一张纸条才继续道:“之前祖母病危也是大人相助,病因就是祖母手上的的扳指暗藏玄机,那扳指是从前我祖父留下来的,后头大伯父和我二姐姐经手过到我祖母手里。”
  裴长仕把左手的茶杯放在圆桌上,淡淡道:“略有耳闻。”
  那便是知道.....
  季九思悄悄松了一口气,“扳指中的毒物乃漠北一带的蛇毒,这样的法子实在阴损的很,于此我才让下面的人盯紧了...我二姐姐那边,大伯母娘家姓林,您可能不太清楚。”
  这样的内宅小事,怎么劳动一个朝中二品官员时时刻刻去看着谁家与谁家结亲呢?
  裴长仕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九思却在心词措辞,纠结半响才道:“大伯母有一庶妹唤作林安素...早些年嫁去了章家,她膝下一子与我二姐姐年岁相近,这母子二人与季婉清关系也似是很不错,时常书信联系。”
  “这些宅院的阴私手段,讲来也是污了大人的耳,只是光凭我二姐姐,断不可能做得如此设计,我便是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季家从前可是哪里得罪了林安素,又或是得罪了章家?”
  章家二字落下,屋里突然静下来,裴长仕缓缓啜了一口茶,探究的神色落在九思身上,他一向看人很准,姑娘家两颊微红,坐着凳子上还有些局促不安,这章家约莫也是她的揣测,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半响,裴长仕手中的茶杯才放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章首辅是朝中重臣,季家也是一国肱骨,这两者如何会矛盾呢?”
  季九思一时语噎,这人可真是...绕圈子把问题又给绕回来了。处在裴长仕这个位置,上头是一手提拔他的老师,而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一路人,他又怎么可能轻易漏了话,如今瞧着像是点拨也不肯了...
  九思心思纠缠成一团,想起上一世裴珉那样的人对裴长仕都是十分话不说满,便有些怨自己说话太不谨慎,思来想去纸条捏在手里便也不敢再轻易递出去,一边脑子雀跃到裴珉写给婉茹的信上,自己这个做姐姐的也该给妹妹摸个底。
  季九思心里稳下来,轻声开口:“上次国公宴见着一位裴公子,听别人说是您的义子?”
  裴长仕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来,手指在桌上叩了两叩,声音沉沉:“你听谁说?”
  九思觉着裴长仕似乎不大高兴,难道他不喜欢裴珉?那为何要收作义子?她掀睫看了他两眼,小心道:“是国公夫人所说。”
  裴长仕打量的目光凝到季九思身上,看她梳了姑娘及笄发髻,乌鸦鸦的青丝挽成结鬟,珠钗玉环压鬓。
  是该定亲的年纪啊,怪不得...他突觉得有些没滋没味,心绪实在来的莫名,又失了一向冷静自持的控制。
  裴珉目光深不见底,九思直觉自己又说错话了,略略迟疑,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卷,推到裴长仕面前,“这是今日我丫鬟在外院,有人塞给她的,说与我父亲冤案有关系。裴大人主审父亲一案,小女瞧不出来这是何意,还想向您请教。”
  他身后的随侍上前展开纸卷,漏出里头一个启字,裴长仕看了一眼,微微眯了眸子,唇边却漏出点笑:“就这一个字,季三姑娘与令尊数年且不看不出什么,我一个外人哪里瞧得出什么纰漏。”
  九思便又是一噎,晓得自己今日应该是将这位裴大人得罪了,追查到这里又这样用心筹谋,却没有一点结果,不禁有些失落。
  她起身给裴长仕杯中续了茶,礼数周到:“今日叨扰大人,茶水粗鄙,您莫要嫌弃。小女先前一番妄语,是九思冒失了,您也莫要放在心上。”
  裴长仕看着她一双被水雾涤得湿漉漉的眸子,口中断断续续不甚连接的几句话听来,心里微憾。这样的姑娘应该娇宠着长大才对,而不是字字句句斟酌许久才敢开口,也不是在深宅大院中给未卜前路绸缪,日日如履薄冰一般。
  便是她自己的婚事也要自己筹划着,旁敲侧击来问别人,又哪里容易。
  满院纳了积白的空枝微颤,窗扇又起一层新霜,模模糊糊重叠了外头的景致。
  她满腹心事,自起身倒了茶便没再坐下。
  分明是比裴长仕在位置上更占着高,却无端端被压制住。
  裴长仕就这么打量她,一种煎茶样的手法,反反复复的小火熬煮。
  九思垂着头,看屋里没燃火盆,又看了那杯茶被搁置在桌上很快凉下来,最后点热气一散连着茶香也一并发没。
  左边某处似熬不住,她忽觉得这屋子果然过于狭小,有些喘不过气。摁不住眼睫轻微的抖动,掀起一些,对上裴长仕那双眼睛。
  他的眉眼本就温润,青山衔春水,嵌在眸底的料峭寒意,不动声色的打量。
  “裴大人。”九思出声。
  没人应声,却不知道何时他左手摸出了那一串菩提子,一颗挨一颗往下转,悠远的近乎山寺里的木鱼响。
  “你不该将这些与我讲。”
  他的声音有些沉,似是雨夜那一晚,像是在极力按捺住什么,又或是无可奈何。
  九思顿住。
  裴长仕目光落在她身上,分寸不少的裹挟,“季三姑娘心里早有了自己的想法,又来问我不过是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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