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陛下送入火葬场后——白鹭下时
时间:2020-10-27 10:17:54

  若有别的什么心术不正的人拿她的家人威胁她,这小娘子只怕会受人辖制。
  他喉珠微动, 轻轻抚了抚小姑娘趴在自己肩头的小脑袋, 将她抱得更紧:“念念高兴就好。你我夫妻之间, 何必言谢。”
  式乾殿里灯火憧憧,给她喂过醒酒汤把人安置下来已是夜半时分, 念阮也早已进入梦乡。她轻闭着眉眼, 秀丽的眉间似沾了一点灰黑的浊物,他屈指去拂,却是烛火幽微的影子。
  嬴昭于是收回手,坐在榻边久久地看着于梦中酣睡的小娘子, 眼中闪过了一丝黯然。
  近来他又常做起那些梦, 有时是峨峨山陵, 有时是苍苍蒹葭,有时是长江对岸龙盘虎踞青山如壁的石头城,有时又是崇宁寺里那尊面目慈悲的大佛, 似乎他的短寿已不可避免。
  他不信命, 也不服命, 何况人生在世,孰能无死。他已由一开始的不甘心渐转变为平和地接受,只当是上天在激励自己尽快完成未尽的基业。却是仍有些后怕。若他死了,他的念念该怎么办呢。
  若幻梦为真,上苍留给他的时间不过六年。届时他们应当有了孩子,他须得在这六年间替他把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外戚,强臣, 方兴未艾的文治,以及长江对岸的南朝……
  可这样还是不够。她这样柔弱,单纯又可怜,即便他替她们孤儿寡母扫除了这些内忧外患,可他走后,谁又能护她们周全。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殿外花木蟋蟀犹在喓喓求偶,殿内翠帷深深,隔绝了殿外秋夜的寒气。嬴昭坐在榻边,却觉霜露浸衣,彻骨冰冷。
  白简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陛下,萧将军求见。”
  他于是把被角替她掖了掖,起身出去。殿外三重罗幕外,萧岑局促不安地站着,一双眼不知该往何处放。
  殿中横置着一架屏风隔绝了安置寝榻的内殿与外殿,嬴昭在案前坐下,唤他进来:“进来吧。皇后已然歇下了。”
  萧岑始敢进得殿来,抱拳行军礼:“微臣参见陛下。”
  “坐吧。你我自幼相交,如今又是郎舅,伯峦不必多礼。”
  嬴昭神色淡淡,延他在案边坐下,宫人轻手轻脚地上来献茶,案上青灯如豆,小鼎内沉香吐纳,紫檀嵌玉石花卉的屏风后头,罗帷深深,翠幕低垂,念阮犹在沉睡。
  一时宫人退去,殿内安静得玉漏可闻。嬴昭端过茶盏小酌一口,放柔声音:
  “下午当着众多宫人之面,朕有许多的话不便问你,眼下殿内只有你我二人,卿可答之,勿要隐瞒。”
  “朕且问你,太原王近来可有异动?”
  二人年龄相仿,萧岑幼时常被太后召见出入宫掖,少年时又曾做过天子的陪读,因此两人关系尚算不错,直至他十六岁出镇离京交情才渐渐淡了。
  如今,伴随着皇帝和太后之间的明争暗斗逐渐明晰,他亦不敢再如幼时那般视皇帝为友,而是安于臣子的身份。
  他今日来,就是为了向皇帝表述忠心。
  萧岑遂把近月来所探听到的情况如实道来:“回陛下,太原王在并州招兵买马,许下重金招募六镇军户子弟。更自置官吏,已有不臣之心。近来更欲与幽平二州刺史韩奎联姻,命世子娶其女为妻,想来近日启奏此事的表文就该到了。”
  并州位于洛阳以北,本燕赵之地,自古多豪杰之士。而并州距离靖朝北境的平城、六镇亦不远,聚居这些地方的多是骁勇善战的鲜卑军户。太原王招揽这些人,用意昭然若揭。
  至若幽州、平州,亦是长期与柔然作战之处,如今柔然短时间内不敢南下,韩奎便生了异心,迫不及待地要同太原王勾结生事了。
  嬴昭皱眉听罢,执杯的手不觉微微握紧:“燕毅狼子野心,朕前日攻灭柔然路过并州便敲打过他,竟还不老实。看来,是不得不除了。”
  他眸光极快地掠过萧岑,微有审视之意:“那么,以卿之见,该当如何呢?”
  萧岑的定州处在燕、韩两家地盘之间,又是萧氏子弟,虽则他相信故友之为人,然事关国家社稷,不得不慎重。
  另一方面,他也相信太后。太后虽杀他父母把持朝政,却尚算合格的执政者。她同太原王互相勾结却又互相提防,把萧岑调到距离定州,就是为了让他盯着燕毅。可以说,在燕家这件事上,他同太后的利益是相同的。
  萧岑低垂着眼不敢直视君王天颜,忽地离座,跪地而抱拳:“可诏太原王赴京,定计除之。若他不肯,便是心怀篡逆。臣在定州,自当为陛下除之。”
  嬴昭眉目微动,淡笑着离席扶起他:“伯峦快快请起,你同朕自幼情谊绸缪,又是皇后的兄长,朕的妻兄。你的忠心朕岂会不知?”
  “只是……若贸然召之,他敢来么?若不来,你夹在并幽之间,朕亦担你的安危。”
  太原王燕毅对发妻并无多少感情,如今又把嫡子调走,随时可能起兵谋反。这样的逆臣,又怎会老老实实地被他一道诏书召来洛阳。若是太后发诏……
  他眼中微亮,却沉吟不语。
  萧岑恰同他想到一处:“陛下担心传召不至,臣倒可以说服太后发诏。”
  顿了顿,又坚持跪地请道:“臣知陛下不会轻信臣,可臣深受国恩厚矣,自当竭忠尽智为陛下而死。若是陛下担心臣萧氏子弟的身份……”
  “朕为何要担心你萧氏子弟的身份。”嬴昭语气蓦然冷淡,打断了他。
  萧岑目光坚定,坦然无惧地迎着他的视线:“陛下除去太原王之后,难道不会对太后、对萧家下手么。如此想来,陛下对臣不甚放心也是情理之中……”
  嬴昭的脸色突然青了下来。
  “你放肆!”
  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张俊美若神祇的脸在烛火幽暗中阴沉不定,声音却幽寒无比:“太后对朕有抚育之恩,我靖朝以孝治天下,朕岂会对太后恩将仇报?”
  屏风后,睡梦中的念阮恰因这一声从梦中惊醒,蛾眉微蹙,朦朦地睁开了眼睛。
  外头似是兄长沉痛的声,一点一点地将她混沌的神思拉回体内。她听见兄长道:“……恩将仇报么?陛下,昔日太后鸩杀先皇,谋害帝母,又屡对幼时的您痛下杀手。她犯下如此罪孽,我萧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置身于外。”
  “只是陛下,小妹是无辜的,她当年也曾险些丧于太后之手,还望陛下善待于她。将来,也莫要牵连于她……”
  念阮骤地清醒了过来。
  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后当年想杀她?
  她心有疑窦,遂自榻上坐起,支耳细听。屏风外头,嬴昭薄唇微抿,冷道:“胡言乱语,朕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惯于应付各色迂回狡猾的老狐狸,却未想妻兄耿直如斯,直接便将这些见不得光的旧事血淋淋地揭露出来,以至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如何回答。
  萧岑后背早已湿透,却坚持道:“我知陛下不会信我,因我姓萧,因我萧家的一切荣耀与光辉皆是因太后得来。可是陛下,家父志在山林,他并不想也不愿要这劳什子名爵。至若臣……臣的母亲和元皇后一样,亦是死于太后之手,臣又岂能为她卖命!”
  这一回,念阮同嬴昭齐齐愣住。她的母亲竟是太后所杀?
  萧岑苦笑:“陛下不必怀疑,臣的母亲确实是死于太后之手,当年,母亲即将临盆之时,臣因贪玩躲在小厨房的米缸里睡着了。醒来之时,却看见太后派来服侍母亲的女官在她的药里下了红花,才会致使她在生产时血崩而死,险些连小妹也未保住!”
  “自然,当年的臣也并不知晓母亲的死同这一碗药有什么关系。是三年前,臣于行军途中借宿于一户采药的人家,见那户人家的小女儿正在翻晒红花觉得眼熟,偶然问起,才明了这红花的效用……”
  “臣今夜斗胆向陛下将这一切缘由合盘脱出,只是想证明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亦是希望,陛下无论如何不要迁怒到小妹和家父。小妹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至若家父,也从未参与过太后的所作所为,万望陛下明鉴。”
  念阮的耳边嗡嗡一片,渐已听不清兄长之言,眼前却渐渐模糊起来。
   她曾经以为姑母是疼爱她的,虽然近来知她是想利用自己生了怨怼和抵触。却也从未想到,她竟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枉她幼时,还曾傻傻地把姑母当作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对她满心俱是崇敬与依恋……
  念阮因愕然瞪圆的杏眼不知不觉渗出晶莹,眼边迅速集结了热泪,却是手脚冰凉,心哀如死。外面的谈话是一句也未听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一声吱呀,想是长兄离了殿去。嬴昭回到内殿里来,两人目光相触,她终于回过神,擦了擦眼泪,涩然开口:“……陛下恕罪,妾不是有意要偷听您和兄长谈话的。”
  小姑娘珠泪盈睫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模样实在可怜,嬴昭眼间闪过一丝怜爱,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轻拍她已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栗的后背:“想哭就哭吧,朕在这里。”
  “朕是你的夫君,在夫君面前,你无须强忍着。”
  男人衣袍上有淡淡的龙涎香,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念阮终于泣不成声。
 
  第39章 
 
  念阮哭了半夜, 到最后,哭得累了,也就在他怀中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等到次日一双横波妙目肿的像桃子,拿鸡子同热毛巾敷了大半个时辰才好。
  她眼下犹有淡淡的红印, 像两痕胭脂扫过似的。嬴昭倚在床靠上, 轻揽她纤细如柳的腰肢:“念念怎生这样爱哭, 早知如此,显阳殿外便不该种梧桐和石榴, 该种些竹子才是。”
  念阮知道他是拿湘妃竹的典故揶揄她, 脸上微红,却暗自腹诽,湘妃竹是娥皇女英哭舜君而致。她才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呢!
  她慢腾腾地自他怀中抽身出来,尽量不去惊动那头凶兽, 尔后, 在男人炽热的目光里抱着衣裙下了榻, 猫儿似的蹿进净房里更衣去了。
  嬴昭薄唇微翕,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这小哭包,嫁进宫来都快两个月了, 防他仍跟防贼似的, 她身上哪一处他不曾在梦中看过。
  不过, 如今她既知了太后的真面目,在宫中就唯有依靠他了。他等着她自投罗网的那一日。
  念阮更衣完毕,便闻殿外有宫人来报,兄长萧岑求见。
  昨夜君臣议事完毕夜色已深,嬴昭特允他宿在了宫中的空闲宫殿里,是而萧岑一大早便来了,却是要请念阮同他一起去宣光殿拜见太后。
  太后毕竟是他们嫡亲的姑母, 他千里迢迢回来,不去谒见是说不通的,但他却很厌恶同那个女人的每一次单独相处,那些柔情脉脉的眼神,令他几欲作呕。
  念阮正忆起昨夜所闻,眼神黯淡:“哥哥,我不想去。”
  每一次应付太后都令她身心俱疲,何况如今知晓了生母之死的真相。
  萧岑一见了她神情便知昨夜之事她必然是知晓了,微愕地看向皇帝。嬴昭淡笑着扶着她后腰:“不去便不去吧。若太后问起,劳烦伯峦转告一声,就言皇后昨夜为国事操劳过度,今日起得迟了。 ”
  非礼勿视,萧岑赶紧低了头行礼退下。念阮嗔怒地瞪他一眼,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什么为国事操劳,与他敦伦、为他生儿育女便是国事。他不添油加醋叫人误会会死么?!
  右颊却被他掐了掐,他揽着她的腰往回走:“走吧,回去背书。”
  “朕也觉得宣光殿你还是少去的好,否则再饮下那些个脏东西,朕可不是回回都能做柳下惠。”
  *
  宣光殿内,太后正在梳妆,闻说侄儿求见,喜得忙命宫人摆上早膳,慈爱地延他坐下:“阿岑还没用过早膳吧,正巧,同姑母一道吧。”
  萧家所有的子弟中,最出色的便是这个嫡亲的侄儿,十六岁便能任一方州牧,文韬武略,远不是她那个扶不上烂墙的次兄一家可以比得上的。兼之她已有两年未曾见到到侄儿,自是想念。
  萧岑心里抵触,却坐了下来,平静道:“侄儿今日来,为的是并州之事。”
  他把太原王连日来的异动说了,太后面色凝重:“我早知他是个不安分的,奈何燕家世代统领燕北,根深蒂固,尾大不掉。如今却是不得不除了。”
  “陛下昏聩,臣昨夜据实言之他却不以为意,还望太后早定大计。”
  太后颔首,“既如此,便把他召进京中,先幽禁起来,此后并州必反,届时吾侄须兵贵神速先发制人,如此,大计方可成也。”
  意料之中的结果,萧崇点点头,又问:“那韩奎如何处置呢?”
  “韩奎?”太后蔑然一笑,拿银签扎了块蜜瓜送入口中,语调悠然,“此人有勇无谋,瞻前顾后,若太原王起兵之后占据优势他自会响应,可如今我们赶在并州起兵之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阿岑不必担心此人。”
  “自然,你亦须做好十足的准备,以免被燕韩两家围攻。皇帝既授予你定北都督之职,可暗中联络其余州县……”
  姑侄俩絮絮叨叨说着话,太后见萧岑酪碗里酪浆已空,便命宫人入殿为他添满。进来服侍的恰是素晚同另一个名唤阿橙的小宫女,萧崇略感意外:“素晚姑娘还在。”
  他幼时便常入殿,与素晚也算少年相识,不由多问了一句:“我记得你也快到出宫的年纪了吧,怎么,是姑母舍不得放你,要为你挑选个如意郎君才肯放你走么。”
  他本生得清俊,极肖其父年轻时,一笑便如梨花初绽、春雪初融。为他斟酒的那个小宫人不由得看入了迷,眉梢春意悄然。
  “奴婢何德何能,竟能惊动太后为奴留意这些个琐事。”
  素晚轻言细语地应道,恪守本分始终不曾抬头,替太后斟满酪酒翩跹退了出去。那小宫人却犹然未觉,任凭酪浆溢出杯面。乳白奶酪若水纹在桌面流淌,渐有些许流到了萧岑袍服上,她慌忙扯了绢子去擦拭:“奴婢不是故意的!太后恕罪!”
  这一擦,却好巧不巧地拂过男子要紧部位,脸上一红,含娇带怯地抬眼望他。
  萧岑脸色铁青:“多谢。”
  太后的脸色当即便不太好看,狠狠瞪了她一眼,待小宫人惶恐退出去后,却又笑着说起了前事:“怎么,阿岑是看中了素晚?她虽出身寒微了些,手脚倒也伶俐,人也老实聪明,定州苦寒之地,你倒也需要有个人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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