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咒一句，抽了几张纸巾，将咖啡清理干净。
琼曳有些紧张。
今天要拍的戏份是葛薇龙和乔琪乔在风月场上的初见。
这看上去和梁太太没有关系，但实际上葛薇龙只是梁太太接近这些青年的幌子。
她放出诱饵，勾引来年轻人，然后再露出獠牙吞吃他们。
琼曳看了剧本，今天的戏份中，她会和陈厌有略微的身体接触。
外头的道具组很快搭建好了背景，小助理敲敲保姆车的门，轻声喊琼曳出来。
她大口饮下咖啡，浑浊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流到胃里。
那一颗方糖的甜味似乎蒸发了一般，全然没有消减咖啡的苦涩。
放得太少了，琼曳想。
女明星需要保持身材，琼曳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甜腻的东西了。
周围人只知道她爱喝苦的要命的黑咖，却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连吃吐司都要抹上两勺炼奶果酱。
她推开门，雨后刺鼻的泥土和勃勃生命的气息钻入鼻腔。
琼曳叠起眉，灰暗而锐利的眸子透露一丝不耐。
化妆师是个嗓子尖利的男人，看见琼曳出了保姆车，远远地就笑着迎上来。
“大明星，这边，大家都等你好久啦。”
他嗓门大，话一出口几道目光就从周围扫过来。
探视、好奇、怜悯和厌恶。
琼曳挤出笑：“衣服提前换好了。”
王漱在一旁拼命给化妆师使眼色。
意思是琼曳心情不好，你低调点。
可惜这人是个耿直的，被王漱平白眨了几眼，反倒好奇道：“王经纪人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王漱尴尬一笑：“没有没有。”
随即转身对琼曳道：“曳曳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心理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琼曳全程沉默。
她对外界的不友好没有王漱想象的那么敏感，当年砸车事件全网辱骂她泼妇，也只是让琼曳抑郁了稍稍一阵子罢了。
在这个圈子，要是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那还不如尽早退圈以保平安。
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因为几次全网黑就崩溃病倒的艺人屡见不鲜。
不管事情真相为何，只要示弱，就会被坐实。
所以只要脸皮厚活得长，就是赢家。
网络是没有记忆的。
她思绪纷乱，眼睛若有似无地盯着面前的化妆镜。
镜子里的女人瘦削脸、丹凤眼、长脖颈，有些病态的白，锁骨的凹陷一路往上，蔓延到下颌骨。
看上去有种花开荼蘼的美丽。
化妆师干净利落地抬起她的下巴，抹上遮瑕膏拍开，叹气道：“曳曳，我要是有你一半美就好啦。”
她惨然一笑，不置可否。
黑色的电卷发包裹她伶仃的耳根鬓角，浓重的睫毛和口红勾勒出眼角几丝已经明显起来的皱纹。
美貌是会逝去的。
如今她再如何往脸上涂抹艳丽的色彩，也比不上当年刚出道那年，十八岁，不着半丝粉黛的颜色。
花苞上露水一般娇嫩的时光，转瞬即逝，连一点美好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好啦！”化妆师满意地后仰，像观赏一个亲手缔造的艺术品一样观赏着琼曳的脸庞。
她站起身，一旁就有工作人员引她到今天要拍摄的场地去。
“陈导等您很久了。”那女孩说。
琼曳为这句话微微愣怔了一瞬。
但也就是仅仅一瞬，她便恢复了那种惯性的冷漠。
模糊的，隔着厚厚屏障的距离感，让每一个想要接近她的人，心里都有些没底。
拍摄场地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摄影棚，就在“梁太太”家的那栋洋房后头，方便换景。
这影棚是完全按照书里描写的风月场所布置的，琼曳一进门，就闻到股刺鼻的脂粉香水味。
水晶吊灯投下的金光被银餐具反射出交错的光，里头倒映着一张张目的各异的脸。
不同的华丽包装下，隐藏的都是相同的欲望。
金钱、名声、权力、肉-体。
陈厌就坐在这些人的身后，阴影覆盖在他的脸上，琼曳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有些异样。
“陈导，人来了。”那女孩领着琼曳走上前，唤了陈厌一声。
阴影中的男人这才转过头，看向琼曳。
他坐着，琼曳站着，视线自然是从下往上爬，漫不经心地，最终落在她的脸上。
琼曳有些不自在，她突然觉得自己脸上的妆容过于矫饰了。
越是想遮住岁月的纹路，越是向旁人宣告自己的衰老。
陈厌倒是没说什么，他冲着那女孩点点头，站起身将剧本和外套交给她。
光打到他身上，琼曳这才觉察出刚刚那丝异样是怎么来的。
他看起来太像一个混血儿了。
为了饰演乔琪乔，陈厌已经换上了成套的黑色西服，里头的领口却松松敞开，露出半截锁骨，显得有些浪荡。
他头发往后梳，染了头发的同时抹了发胶，发色微微泛棕，额角落下几缕松散的发丝。
陈厌五官本就深邃、皮肤白皙，灯光一打，连睫毛都反着淡淡金光。
“梁太太？”他笑着唤了声，琼曳这才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
陈厌伸出手，掌心向上，五指微曲，指节修长。
“会跳舞吗？”
琼曳垂下眼，看着那只熟悉的手：“还没开拍。”
光是看着，琼曳就能感受到那只手熟悉的热量和触感。
“不急，先练练。”他向一旁抬抬下巴，琼曳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发现群演们已经笑笑闹闹两人一组地开始练习跳舞了。
“还是说，你比较喜欢一个人落单？”
陈厌笑着，笑容里却多了点由衷的劝告。
琼曳深知自己现在的名声，虽然舆论反转了，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当年和夏翼的那些事，这个事情一出来，估计第一个相信的就是圈内的人，对于反转，他们恐怕也只觉得是琼曳团队营销的手段。
这些人都很谨慎，活得小心翼翼，不回去趟未知的浑水。
所以现在这个风口上，没有男人敢接近琼曳，生怕被吸血炒作。
因此陈厌伸过来的这只手，是给琼曳在众人面前一个台阶下。
她心下了然，自己也只能去接受，但要做起来却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
几步的距离，琼曳挣扎了许久才走到。
她递出手，在触碰到陈厌手心那瞬间，就被握住了。
像野兽终于踩入了陷阱，被夹住四肢，不能动弹。
陈厌的舞步很规范、熟练，甚至是专业优雅。
琼曳一手攀在他的肩膀上，下巴却往下低，想离陈厌的脸庞远一些，再远一些。
但随着开拍声响起，悠扬的古典乐播放，陈厌却突然低头，额头抵住了琼曳的脑门，生生让她抬起脸，四目相对。
“是梁太太想吃了乔琪乔，不是乔琪乔想吃了梁太太。”
他低声提醒。
因为声音太轻，所以带了些沙哑的气音。
那热息划过琼曳的鼻尖，带起一阵酥痒。
琼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角色。
镜头推过来的同时，陈厌抬起身，脸上露出一种疏离的微笑，两手松松搭在她腰间。
而琼曳定了定神，伸手攀上陈厌的肩膀，以一种几乎浪荡的姿态，匍匐在男人宽阔的胸膛。
她凤眸微眯，两颊泛红，带着醉酒的意味。
演技不算太好，但也将就及格。
陈厌的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
镜头越推越近，陈厌抬头，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事物，松开手半退一步。
琼曳扑了个空，踉跄一下，条件反射地露出一丝迷茫。
副导演喊了声“卡”。
“琼老师，刚刚乔琪乔往后退的时候，你情绪不对。”他委婉提醒。
陈厌两手插兜，走到大监处瞟了一眼，眼神又飘回琼曳身上。
“确实不对。”他道。
“你刚刚应该露出不甘心和嫉妒的表情，”陈厌缓声道，“而不是迷茫。”
“就好像我不是看上了别的女人，我只是走神了似的。”他的声音有些意味深长。
琼曳沉默，副导演在一旁连连称是。
“就好像，你笃定，我不会爱上别人一样。”
陈厌几步上前，声音放低，居高临下地看着琼曳。
她想要反驳，心中却有些没底气：“我看过第一炉香，里头没有这个情节。”
陈厌歪歪头，额角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需要我再强调一遍，我们电影的名字吗？”
周围有些骚动，本来在一旁处理公务的王漱擦着汗赶了过来，以为两人产生了不得了的摩擦，连声给陈厌道歉。
陈厌摆摆手，道：“没事，讨论剧本呢。”
琼曳不说话。
她很习惯用沉默和不作为去保证自己的安全，尤其是在这种明枪暗箭的情况下。
陈厌的那句话让她觉得不忿、茫然，甚至有些委屈。
但琼曳却并不能抓住这些莫名感情的源头。
就好像不是她，而是她内心深处的灵魂想要反驳：
不是，我没有笃定你会一直爱我。
第14章 chapter 12
他们争执的间隙，葛薇龙扮相的许君然施施然走了过来。
那双清透无辜的淡褐色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两人，让琼曳平白犯恶心。
“姐姐怎么了嘛？”嘴上这样说，但她却紧紧盯着陈厌。
但后者却没有看许君然，仿佛她的到来还不如吹开窗户的风惹人注意一样。
陈厌的眼神很沉重，透过缭乱的金光压在琼曳身上。
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只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答案。
可是琼曳不能说出口。
她就像是失忆了的小美人鱼。
出卖了声带的小美人鱼，本该强忍着在刀尖上行走的痛苦，沉默而遥远地爱着王子。
但琼曳甚至不能意识到，自己这种本能的痛苦和酸涩的来源就是世俗所说的爱情。
这是一个古老的诅咒，直觉告诉她，如果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便会失去很多重要的东西。
包括名声、尊严，和微妙的掌控感。
寂静中，陈厌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他失望起来也很好看，眉头微微放松，眼睛里头透出一股子初秋的雨后气息。
“继续吧。”陈厌对副导演说。
许君然不乐意了，她攀上陈厌的胳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丁点都不害臊地嗔怪道：“我也不懂戏，陈导能帮我讲讲吗？”
她在片场人缘不错，周围的工作人员都体贴年纪小的漂亮新人，只当她在撒娇，友好地笑了起来。
琼曳看着陈厌，猜不出他要做出什么反应。
或许会推开吧，她私心想。
只有他推开，自己的心里才会停止那种恶心和焦躁的酸涩感。
但陈厌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将要抬起的手又轻轻放下。
“行。”他说。
明明是在答应许君然，但那双漆黑的眸子却紧盯着琼曳。
她脚步一顿，心跳漏了一拍。
……
剧组宣布休息几分钟，顺便舞蹈老师到场，将群演叫到一起讲戏。
这个舞蹈老师是北京著名舞蹈学院的老师，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学教授。
他身材完美得好似画报中走出来的模样，肩宽腰细，穿的一身白色修身休闲服。
一出场，就引起了一众群演的小声议论，大部分是女生。
她们交头接耳：“这就是方老师？也太帅了吧。”
“听说之前被学生偷拍上过热搜。”
“我知道，我在小破站还刷到过他的视频。”
嘈杂之中，传来一声被麦克放大的轻咳。
众人安静下来，循声看过去，是那个舞蹈老师正拿着麦克风做自我介绍。
他叫方楚歌，说话的时候尾音微微扬起，带着南方口音的纤细。
琼曳也在看他，认真学习着他讲述的交际舞易错动作。
她之前和陈厌搭舞的时候，不小心踩了对方好几次。
虽然陈厌没说什么，但是琼曳还是很懊恼的。
练习的时候，琼曳的余光若有若无地飘到一旁的角落。
在那儿，陈厌正在场景外，被许君然缠着问东问西。
他脸上淡漠中带着一丝不耐，仿佛很后悔刚刚随口答应了这缠人的女孩。
况且琼曳也没有表示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讲台上的方楚歌老师讲解到重要的地方，需要人来做示范。
“请那边的女孩子注意听讲，刚刚讲的动作你会了吗？”他的眼神穿过人群，落到琼曳身上。
琼曳习惯不带什么助理在旁边伺候，所以混杂在了人群中。
这个小老师，竟把她当成了群演。
她回过神，周围议论纷纷，有窃笑的，有惊讶的。
“你在叫我？”琼曳伸出食指，缓缓指了指自己。
台上的方楚歌点点头，柔软的半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露出一边耳朵上闪亮的耳钉。
还没等琼曳反驳，他说：“请你过来示范一下动作。”
琼曳有些好笑。
这个人不上网吗，竟然不认识自己。
但毕竟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她便乖乖上前了。
周围的群演看到她乖乖过去，都噤声不语。
陈厌自然也意识到了空气中这种微妙的寂静。
他转头看去——
一身民国少妇扮相的琼曳，踩着双漆皮高跟，将右手轻轻放到了那白衣的俊秀青年手心上。
“哥哥，你……”许君然从剧本中抬头，就看见陈厌那令人发颤的眼神。
眼神微眯，眸光冰冷。
仿若一头被人抢了猎物的恶狼。
顺着目光看过去，许君然心下了然。
她心底涌起一阵委屈：“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她，从以前就是。”
许君然年轻气盛，说话直言不讳，面露嫌恶道：“她就是个惯三！”
这句话成功夺回了陈厌的视线。
于是许君然便收获了那比寒冬要更冰冷的眼神。
不同于刚刚看敌人的冷酷，而更像是看一滩腐烂的碎肉。
“你很高贵吗？”他轻声道。
两人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陈厌身形高大，稍有动作就会完全遮住许君然。
“至少我是你正儿八经交往过的前女友，她呢。”许君然还在反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