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再大的惊讶,沈清颜也仍旧保持贵女的自持,恭敬地朝乐枝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坐吧。”
其实乐枝初知道这条暗道之时,惊讶之情不低于沈清颜。
她万万想不到,连通往霍诩府中的暗道,都被霍渡挖出来了......这泱泱大齐,还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吗?
“多谢太子妃。”沈清颜依言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太子妃应当已经看了我的信,既然你愿意来见我,是不是说明......”
“我可以帮你。”她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寒暄,更何况她们原本就不是什么密友,所以乐枝也直接了当地说明来意。
沈清颜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
“谢谢你。”她微微颔首,随即又道:“那我有什么能帮你的?要不我让父亲帮忙,送你离开大齐如何?”
闻言,乐枝摇头拒绝,“我不会离开大齐。”
“那......”沈清颜不解其意。
“若你真想帮我,不如换一件事。”乐枝笑笑,说:“我希望你能说服你的父亲,让沈相助太子顺利继承大统。”
听了这话,沈清颜倒是没显得多惊讶。方才在暗道时她已想了不少,以乐枝的能力,怎可能在初到大齐的这些时日内,造出这样长的一条暗道。还有,竟能在霍诩的府上安插眼线,可以无声无息地将纸条送入她的寝屋。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如今早就选择站在太子那边了。
看来最可笑的还是霍诩,竟还痴傻地以为他的青梅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父亲的为人,只愿事明君。当初选择霍诩,也是被他温善贤明的表象所蒙蔽,他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随意择人而事。”沈清颜正色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太子殿下在外的名声并不佳......”
乐枝松了口气,若是沈清颜轻易答应了她,她反而要怀疑了。如此反应,才是正常的。
“即便不助太子,也无妨。不过,沈相需得在朝堂上给霍诩多使些绊子,这应当不难吧?”
沈清颜点点头。
——这些时日下来,她也看清楚了,霍诩此人,绝非明君。即便父亲不辅佐太子,也万万不会助这种品性卑劣之人登上大位。
“世人皆被表象所欺骗,我与我的亲人曾经也是。可能看到的温润表象,何尝不是披了虚假的外衣呢?还有一些人,虽声名不佳,可未尝不是被旁人误解着,不愿争辩罢了。”乐枝在心里喟叹一声,经历了这么多事,她才真正体会到,与人相处,光靠眼睛看是不够的,要用心才行。
沈清颜苦笑,她何尝不是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才看清了一个人。
“今日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之后我也会如今日一样,将消息传递给你,你若有事寻我,便将口信递给你府上在膳房当差的德顺。你放心,我会尽快帮你离开这个地方的。”
“好。”沈清颜的眼眶微红,她站起身,哽声:“谢谢你。”
她好像也只能道谢了。
乐枝也站起来,握了握她的手,说:“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
——之前无数个心口窒痛的夜晚,她都是一遍又一遍这样同自己说的。如今,她把这句话送给沈清颜,希望她能坚强地挺过去。
沈清颜感激地点点头,转身后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我相信你说的话,也会让父亲认真瞧清楚,太子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顿了顿,她有些犹豫地问:“恕我多嘴,我有个问题。你如今帮着太子,是仅仅因为觉得他的品性堪当一个明君,还是因为......喜欢他?”
自从钰贤被太子殿下拒绝后,就整日将自己锁在屋里,不见任何人。沈清颜担心得很,她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好友能觅得良缘,不要像她一样错付。
可今日看来,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之间,好像并非只是一桩简单的赐婚?
“我......”乐枝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住了,一时间梗在原地,说不出话。
“我知道了。”沈清颜笑了笑,微微欠身后抬脚离开了。
乐枝懊恼地坐下来。
明明说正事,怎么突然问她这种问题?
她怎么就知道了,她知道什么啊?
“所以,喜欢吗?”
熟悉的声音传至耳畔,乐枝愕然抬眸,看着霍渡推着轮椅从阴影处出来,目光灼灼地凝着她。
第68章 . 局促 “喜欢枝枝,很累吧?”……
乐枝轻轻咬唇, 心口仿若被捏紧。
“......你偷听!”她蹙眉说道。
明明在她问他要不要同来时,他悠悠地拒绝了。谁知他竟会偷偷跟过来。
霍渡不以为意,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嗯了声, 继续问:“所以呢?”
“喜欢!”乐枝倏地站起来,跺了跺脚,边走边气冲冲地回他:“喜欢得不得了!”
话音刚落,她也正好走到他的面前。暗道中光线昏暗, 霍渡望着她的脸颊, 有些看不真切, 只能看到她的唇抿得紧紧的。
仿佛在无声质问他——
满、意、了、吗?
满意?
怎么可能呢?
那夜她贴着他, 在他耳边说着反话, 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越来越贪心, 只听反话怎么够呢?
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 即便是用气恼的语气说出来, 也是好的。对她, 他很有耐心。他相信,总有一日,她会在璀璨灯烛下言笑晏晏地对他说出这番话。
“行吧。”霍渡脸上的笑意渐浓, 但语气却很勉强,“回去了。”
乐枝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他身后, 将双手搭在白玉轮椅上,静静地推他回去。
暗道悠长且静谧, 只有滚轮触地的声响和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乐枝的心事渐重,脑子里混沌不清,她望着这暗道,好像走不到尽头似的。
忽然, 手背一暖。她垂眸看见霍渡将掌心覆在她的手上,长指缓缓穿过她的指缝,与她交握。他的掌心不似从前那样凉了,应当是每日握着紫石的缘故......
她赠与他的温暖,兜了个圈,又回到她的手上。
*
走出暗道时,已是深夜。
乐枝无意识地打了个哈欠,脸上的困倦之色尽显。可快走到寝屋时,她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瞬间令她的困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姐姐?”她不确定地唤。
乐槿一身柔白的袄裙,披了件淡青色的斗篷。她的脸上挂着淡笑,眸中一片清明,听见乐枝的轻唤声,她笑着点点头,“枝枝回来了?”
清澈温和的嗓音,再无混乱迷茫。乐枝这才真的相信,姐姐是彻底好了。心口一紧,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从霍渡的掌心中抽回来,动作慌乱......
掌中的温软消失,霍渡不满地蹙眉,脸色郁沉。手下微动,轮椅的方向偏转,朝书房而行。
乐枝的心猛地沉下去,她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鼻间有些酸涩。可她将这些情绪尽数压下,旋即转身朝乐槿跑去,她紧紧搂住乐槿的胳膊,哽声:“姐姐,我们进屋说话。”
乐槿摸摸幺妹的头,与她一起进屋。
寝屋内的暖炉烧得正旺,同时伴着浓郁的药味。
——前几日病重时,她服了好多汤药,虽病好后屋子通了风,可这药味却散的十分慢。
“你生病了?”
闻着药味,加上乐枝病倦的气色,乐槿一看便知。
“只是寻常风寒而已,现下已经好了。”乐枝随口扯个谎,拉着乐槿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姐姐,你都想起来了?”
乐槿看着乐枝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失笑。是她不够坚强,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平白让亲人忧心。
她不敢想象,在这段时日里,她的妹妹过得有多难......大黎最俏皮的小公主,自小无忧无虑、行止由心,如今却在这敌国之中,艰难前行。甚至还要拼了命地护住亲人,寻找亲人。
她抬起双臂,抱一抱妹妹,轻轻嗯了声,语气心疼:“让枝枝担心了。”
乐枝使劲摇头,红着眼睛紧紧抱着姐姐,眼泪断了线一般涌出眼眶,她终于可以好好哭一场。
待她哭完了,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终于,话题避无可避地说到一个人。
“枝枝,那个齐国太子......”
“姐姐,我......”乐枝的声音发颤,脸色瞬间煞白。她很想告诉姐姐自己只是无奈之举,才不得不选择依附霍渡,以便行复仇之事。时至今日,想复仇之心仍未有过一丝一毫地动摇。
只是,对霍渡......她无法违心骗姐姐,说出对他只有利用这种话。
她可以自欺,可以撒谎骗任何人。可是对亲人,她做不到。她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了,对姐姐,她连一个欺骗的字都说不出口。
见乐枝的神情满是痛苦,加上清醒后傅羡同她说的近日之事,还有方才见到枝枝和齐国太子之间微妙的神色。
她的傻妹妹,饶是手抽得再快,她也清楚地看见了,在他们远远走过来时就看到了。
从前,哪怕与霍诩一块儿长大,哪怕父皇赐了婚,面对霍诩,枝枝仍是带着一丝疏离。她原以为枝枝只是记挂着男女有别,不愿逾矩。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不喜欢罢了,因为喜欢一个人,想与他亲近的心是难以掩饰的。
自小到大,从始至终,枝枝就只是把他当成兄长和玩伴而已。所以哪怕是玩闹,她都与他刻意保持了距离。
“好了好了,是姐姐不好。”乐槿轻拍乐枝的脊背,柔声安慰:“姐姐不问了。”
闻言,乐枝的泪掉得更凶了。她呜咽着摇头,垂眸反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乐槿无声地拿起绢帕给妹妹擦泪。可擦着擦着,自己的眼睛也红了起来,心口不住地发酸——
她不会怪她,她相信父皇母后和皇兄也不会怪她。她才十六岁,突遭巨变,能一步一步走到现今,已是不易。
她有什么错?
是她这个做姐姐的没用,护不住她,该说对不起的是她才对。
视线渐渐模糊,恍然间乐槿回想起以前,父皇总是偏爱枝枝,却对皇兄和她有些严厉。有一次,她和皇兄实在不服气,气鼓鼓地问父皇——
“凭什么枝枝常常偷懒睡觉,您都不处罚她?我们就偶尔打诨一次,您就罚我们抄书,这不公平!”
“因为你们不知道,她在夜里帮着宫人们一起打扫宫殿;婢女们有病痛的,她也会去太医院为她们拿药,然后差人送去;哪怕和偷溜出宫玩儿,她也会特意去接济一些生活不够富足的子民,倒不是直接给他们钱银,她会买一些粮食种子,让他们自力更生......”
父皇的笑总是那么温和,他说:“你们的皇妹,是心有大爱之人。”
那时,她还不懂父皇话里的深意。如今,是真的懂了。枝枝,看似柔弱,却有一颗最坚韧的心。正因为对大黎和子民的爱那样深,她才会因为喜欢上仇人之子而痛苦不已......
她放不下,所以她自责。
乐槿无声流泪,她只能抱抱妹妹,不知该如何劝慰她。要是皇兄在就好了,他最会哄妹妹高兴了......
两人将久积的泪都哭尽。乐槿离开寝屋时,天边的朝霞渐露。
乐枝好好梳洗了一番,将脸上的泪都擦干净。她静静坐在床榻上,睡意全无。她想起姐姐走时和她说的话,有些不解和......苦恼。
姐姐想做什么呢?
这时,屋门被推开,熟悉的人进屋。乐枝眉心一跳,忙下榻跑向他,推着他朝塌边走。
朝阳未升起前,外头正是最冷的时刻。她不由地记挂他腿上的伤,坐到塌上,她俯身轻轻将他的裤腿向上卷,仔细去瞧他的腿......
还好,腿上的伤口没有被冻裂开。
“殿下赶紧睡一会儿。”她握住他的手。
霍渡原本气恼她急于抽手、极力与他撇清关系的动作,可此时看见她两眼红红,眼睑处微青的模样,饶是再气,也是烟消云散了。
他任由她扶着自己,借着她的力量躺到床榻上。
乐枝扯过棉被,将自己和他都牢牢裹住,枕在绣枕上的脑袋偏转,问:“腿会不会痛?”
她担心棉被的重量压在他腿上,会有些痛。
“不会。”霍渡淡淡开口。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两人都没合眼,只是看着床顶,不知在想什么。
终于,霍渡轻叹一声,打破沉默。他的语气随意,问:“聊得好吗?”
“嗯。”乐枝轻轻地应声,“姐姐终于好了......”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谢谢。”
“那就好。”霍渡轻笑,“睡吧。”
乐枝完全睡不着,她记挂着姐姐的话。原本想睡醒了再问他的,可越想越无法安眠。她迟疑地伸手,在被中轻扯霍渡的衣袖,“姐姐想与你见一面......”
她实在是没什么底气,更不知道姐姐为何要见霍渡。她有些害怕,却不知道在怕什么。她只好在心里祈祷着霍渡拒绝她,这样她也好向姐姐交代。
可才静默一瞬,霍渡的声音便响起了。他说:“我知道了。”
如此,乐枝更睡不着了......可是霍渡仿佛知道她的无措似的,他搂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带,“睡吧。”
许是他的语气带着轻哄,又也许是身体确实很疲惫,在温暖的怀抱里,乐枝终于缓缓合眼,入睡。
只是,在她进入沉眠后,身侧的人轻手轻脚地下榻,给她掖好被角后,朝屋外而去......
书房。
霍渡安静地坐在窗前,漆眸沉沉。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随后,房门被推开,安玄的声音传来——
“里面请。”
然后便是轻轻的关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