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镜心领神会,赶忙接口道:“对,对!是托了大王的洪福,大王洪福齐天。”
大王终于朗声大笑,众人见他重又高兴起来,不由松了口气。
“好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来,你也有赏。”说着,大王示意身旁的宫女。
很快,一柄乌骨木柄团扇送到了红衣跟前。
黑漆边框,白绢为底,运用了双面绣技法,以红、粉、橙、赭、绿、蓝、紫、黑等色,并多种间色丝线,绣松树,牡丹,孔雀开屏图案。
其色彩艳丽大胆,构图饱满,扇面上枝干及羽毛、花瓣、松针的明暗刻画,栩栩如生。
宝镜看不出好坏,张福如却是瞪得眼睛都直了。
红衣接过谢恩,大王歪着头道:“你看起来也很眼熟。”
红衣心里无奈,抬了抬眼皮觑他,曼声道:“奴婢长得随便,吧。”
大王撑着脸笑:“以为寡人不记得了?寡人可是罚过你的,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大王竖起两根手指:“将功抵过,说好的替寡人绣一副帘子以贺寡人大婚之喜的呢,东西可有带来?若是食言,不但赏赐收回,还要再罚。”
“带来了,带来了。”宝镜急切道,“不过她年纪还小,针黹手艺不精,请大王恕罪。”
红衣去取来唐棣花的帘子交到宫女手里道:“大王请笑纳。奴婢每日每夜都在赶工,不敢疏忽怠慢。大王明鉴。”
宫女将唐棣花的帘子搁在盘中,双手呈于大王御览。
大王伸手翻了翻,拇指在唐棣花的丝线上轻轻抚过,眼底带了一丝柔情。
张福如见状,一双手绞着衣带子,绞的指节发疼。
大王轻笑一声道:“罢了,便饶了你吧,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以后好生当你的差。”
“是。”红衣俯首。
第43章 珠胎暗结 万春殿是寡人大婚的地方,不……
没一会儿,光海君嚷嚷着要和大王下棋,女眷们便都退到偏厅去,张福如拉着宝镜的手热切的说私己话,弄得宝镜甚是不自在。
刚坐下,窗户上突然‘嗵’一声,红衣探出头去,就见到那个曾经为她当人墩子的小内官躲在一根柱子后头朝自己招手。
宝镜问怎么了,红衣沉吟一下道:“不清楚,要不我出去看一下?”
宝镜其实不愿和张福如独处,但架不住场面上的敷衍,张福如却有话要对宝镜说,向宝镜递了个眼色,宝镜只得堆起笑道:“好罢,那你去吧。”
红衣合身退了出去。
走到外面,小内官将她引到一处转角荫凉的角落,刚好可以挡住张福如卧室的视线,红衣问:“你叫我来做什么?”
小内官这才顿住脚步,气喘吁吁道:“姑娘。”
他年纪还小,身量尚不足红衣,不安的挠了挠头道:“奴才以为……住进这里的会是姑娘呢。”
红衣怔了一下,捏着双手道:“胡……胡说什么呢。”
小内官嗫嚅道:“姑娘是善性人儿,我倒希望是姑娘。那次姑娘来过之后,大王就把长房给换了,提了我做小内官。说姑娘看的起我,以后就让奴才伺候姑娘,姑娘一定欢喜的。当时大王笑的很开心,后来……”小内官长叹一声,“后来就不开心了。谁也没想到,住进来的是张尚宫。”
“你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还是你家主子教你的……”红衣不满的嘟着嘴,“我和世子,不,和大王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内官急的摆手辩解:“不不,不关我家大王的事,是小的私下里找姑娘,大王什么都不知道。小的不敢让大王知道。”
红衣狐疑:“什么事不敢让大王知道?”
小内官左顾右盼,做贼似的,又冲她招了招手,红衣再向前进一步,小内官才压低声音道:“姑娘,那个光海君老来。”
红衣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轻轻‘嗯’了一声,这一记‘嗯’,有很多沉思在里头。
小内官知道她是聪明人,一点即透,跟着道:“张尚宫被大王幽居在这里,大家都知道,大王的本意并没有要宠幸张尚宫。何况大妃也不喜,对金氏一族又交待不过去。然而没多久,张瑄大人总来探望,那倒也情有可原,毕竟是张尚宫的叔父嘛。说起来,大王待他们算不薄了,名义上是幽居,却一直好吃好喝的供着,并不曾亏待于她。可是接下来,事情就不对了,光海君开始频频光顾。每一次,都是到……”小内官以手挡着嘴,悄声道:“都是到张尚宫的内室去,遣开所有人单独会面。”
红衣闻言,倒抽一口冷气:“竟有这等事?府里的人都不知道吗?还有,就算大王搬进了景福宫,旧府不是还有尚宫在,怎么没人管呢?”
“宫里的内官和内人,从挑选到任命,自一套章程,除了要合大王的心意,还要经过提调尚宫的训练和筛选,规矩严着呢,大王承位后,旧府随同进宫的内人不多,剩下的人眼见前程无望,便不肯用心做事了。”小内官无奈道,“张大人是两班,又是城中巨富,很多人都被他们买通啦。有时候,光海君还不走正门,从西角门进来。小的以为不妥,可人在屋檐下,实在没胆子说。”小内官哭丧着脸,“而今张尚宫怀孕了,这……这可怎么办才好。”小内官掖着手,急的直跺脚。
红衣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挺后悔自己冒冒失失跑过来的,这么惊世骇俗的秘密,她蹚这浑水作甚?
小内官见她一脸为难,轻轻一叹道:“小的也是为大王着急,口说无凭,没有确凿的证据,说再多,都只是流言蜚语。最好是大王能亲自抓住。”小内官愤愤道,“小的也是无能为力,才想到了姑娘。”
“你这是病极了乱投医。”红衣满面愁容,“告诉我,我也没有办法呀。”
正说着话,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小内官吓得缩了缩肩膀:“有人来了,姑娘,小人先行告退。”
红衣‘唔’了一声,心事重重的在原地踱步。
猛一抬头,发现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万春殿。
青砖红墙,一棱一棱的瓦片海浪一般堆筑起向上飞起的攒尖。
“为什么事先要带我来这地方……”她痴痴的望着碧色的雕花木门,“害的我这样。”
想想鼻子就发酸,她在门前一步三徘徊,伸手想推门进去,最后还是作罢,进去做什么,看见了徒增伤感。
转身要走,不妨一头撞进一人怀里,她低呼一声,那人已一把握住她手肘,轻声道:“还是这般大意,不要紧吧?”
红衣捂着额头,耷拉着眼皮,瓮声瓮气道:“嗯。没大碍的。”
视线定在他腰间的犀牛带上,就是不抬头看他。
良久,听到头顶上有人叹气,仿佛连院子里植的海棠花叶都是被他给吹落的,风卷起残瓣,纷纷扬扬了一地。
红衣透过指缝觑了他一眼,旋即放下手,撇过头去,内心天人交战。
大王啊大王,没回来之前,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真见到人了,每个字都搁浅在喉咙里。
“你……”
“我……”
两人居然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默契并尴尬。
“要不,你先说?”
“你先说好了。”
又是异口同声。
大王的目光中有一丝期待,红衣却始终不正眼瞧他,半晌没动静,大王气馁道:“罢了,你不想见我,我是知道的,这便走了。”
“嗳——!”红衣下意识开口,果然,大王离去的背影戛然而止,但没有回身,摆明了等她的挽留,她磨蹭了很久,久到他煎熬,最后还是他败下阵来,踅身看她,一脸的幽怨。
“那个,您……还好吗?”红衣正了正衣襟,扯了个体面的笑。
“我,很好。”他直勾勾的盯着她,“你呢,你好吗?”
“我……”红衣欲言又止,“我也,挺好的。”
说完,埋首把玩着胸襟前朱红色的衣带子,又无话可说。
然而即便是无话的,谁也不肯挪动步子,先行离开。
红衣心里千头万绪的,起起伏伏,她用手按着心口告诉自己,清醒一点,不要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大王的身边不是她这种人能够去的地方,难道吃的苦还不够多吗?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满身伤痕才甘心?
她暗暗下了决心,朝大王淡然一笑,冠冕堂皇道:“奴婢出来许久,姑娘该着急了,奴婢告退。”
大王满腔的热血瞬息凉透了,人心肉做的,他父王过世,悲恸难抑之际又逢乱党,明知有危险,还是不顾一切去看她,只为了同她解释;她不听,他心里难受极了。人在大覃,脑子里没有一刻不记挂她的,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用最快的速度清肃乱党,处理政事,以致身心俱疲,还要在各种势力里斡旋,好不容易找到借口把她召到跟前,小心翼翼的靠近她,她仍是万年劈不开的冰山,他忽然觉得没劲透了,这场戏,由头至尾,都是他一个人在演,她不肯配合,他心灰意冷,连声道:“好,好。既如此,你且记住了——万春殿是寡人大婚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以后不要再在府里乱逛了。”
大王从没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过话,他对她,向来是和风细雨的,因为知道她是一株含羞草,一碰就缩回去了,所以耐着性子等她软化,可突然间打雷闪电,红衣犹如被刀斧砍了一般,比听说张福如怀孕还令她痛心和委屈,望向大王的眼睛红红的,喉头一哽,艰涩道:“是。奴婢谨记大王教诲,不会再有以后了。”
言毕,转身一个踉跄,匆匆的跑了。
肃王站在原地,望着她纤小的背影,心头一阵钝痛,反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第44章 李代桃僵 他在等她长大,然后娶她……
红衣一口气跑进了琴梧。
楼台上的张福如对宝镜道:“你猜,她这么慌慌张张的,刚才干什么去了?”
“总不会是去偷人了。”宝镜翻了个白眼。
张福如知道她是指桑骂槐,也不驳嘴,只在宝镜身旁坐下,倚的很近,做小伏低道:“我晓得你怪我。大王先一步幸了我,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品貌,怎么就轮的到我了呢?你猜疑的对。可事已至此,我想同你解释,你未必肯听,说了,你未必肯信。我只问你一句,这一路去大覃,你可曾亲近得了大王?”
宝镜努了努嘴,不屑道:“我渺渺一个伎女,哪里能和大王说的上话,此去大覃,一来一回,加起来还没有在张尚宫这里说的多,可见还是给人做手母好啊,近水楼台先得月。”
“哪里就真的近了。”张福如叹息道:“你们一个个都道我是容易的,只我自己知道,从没走进过他的心里。他的心里只一人,我是顶了那个人,才有今天。”
张福如若是趾高气昂的,宝镜指不定还与她一斗到底,哪怕图个口舌之快也是好的。
可张福如一副可怜相,宝镜感觉比一拳打在她身上还痛快,反倒关心起她来了:“怎么着,尚宫您也有烦恼吗?”
“我的苦你是不知道,知道了你再恨我也不迟。”
张福如转头凄然得望着宝镜:“我之前就对你说,大王和红衣不简单,你不信,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信?”
宝镜冷哼一声:“又来了,你对岳红衣哪儿来那么大的仇恨?我尚且还感念她几分好呢,你怎么就恨不得活撕了她。之前给她的羞辱还不够?现在要仗着尚宫的权力作威作福吗?可惜了,我不会再当你手里的刀。”
张福如摇头:“你还是不明白。唐棣花呀唐棣花,那是大王和岳红衣之间的暗语,你和我不知道,自然被蒙在鼓里。只以为他们毫无交集,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云泥之别。可事实上,那□□首大人断案,大王明面上护着我,实际上却是为了叫岳红衣绣唐棣花的帘子。”
宝镜无所谓的耸耸肩:“那又怎么样呢,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从轻发落的吗,大家伙可都听见了的。”
“是啊,我也以为如此。”张福如郁闷道,“是我自作多情,看到大王待我特殊,我便心旌荡漾,沾沾自喜,故没有把大王念得诗放在心上。”张福如眸色一紧,“直到那一夜——”
她凑近宝镜,瞳人黑的像深渊里的石头,幽幽道:“大王是如何幸的我,你知道吗?”
宝镜一甩帕子,啧了一声:“你说这些做什么,尚宫娘娘还嫌炫耀的不够?”
“我没有炫耀。”张福如道:“你我都是女人了,男女之事该懂的都懂。我承认,我有私心。王妃发病的时候,我就寻思着要接近大王,可换做是你,机会摆在眼前,你不要吗?谁知道咱们的大王呀,瞧着和气,却是个冰心雪肺的人。要不是熬夜累的厉害,我趁他回房之际,扶了他一把——”
宝镜听的入神,心里想着,这么下作的事,也亏你干的出来。可又觉得张福如说的不错,换做自己,也不会眼巴巴的看着机会溜走。
张福如接着道:“我也是搏一搏,我总觉得他和岳红衣不清不楚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可就算是捕风捉影,咱们也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不是吗?何况无风不起浪。是以那晚上——我穿上了她的衣服,过去搀扶大王。大王本一力推开我,但自己又站不定,摇摇晃晃的,不经意间乜了我一眼,突然就不动了。等我再上去时,他望人的眼神便情意绵绵。”
张福如嘘唏道:“我从没见过那么温柔的大王。双眼如一泓秋水,我解了外衣靠在他胸口,你猜他怎么样,他迷迷糊糊的,竟揽着我不放。”
“我心里那叫一个欢喜。”张福如眼底隐隐泛起几许泪光,“这辈子,我样貌不如你,才华不如岳红衣,活着的每一天都要看人脸色,我若是有你和她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任由母亲遭人欺凌。坦白说,事发之前,我对于他和岳红衣的事也不十分肯定,只是碰碰运气,结果真叫我瞎猫逮上死耗子。那一刻,我心里固然是欢喜的,但事后想想也甚是不甘和羞愤。多希望大王眼里看到的只有我啊……!大王的胸膛那么暖和,想以后都这样依偎在他怀里。”张福如说着,一滴泪从眼眶里掉下来,可眨眼间,又变了神色,手里绞着帕子,寒声道,“可你猜怎么着?大王抱着我的时候,柔声喊‘红衣,红衣……’,他想要她,但苦苦压抑着,一个男人要多喜欢一个女人才会如此?他甚至不敢看我,只抱紧我,怕我逃了一般。我想不通,岳红衣到底哪里好?”张福如哽咽道,“要不是岳红衣年纪还小,只怕这会子大王早就要了她。可见一直以来我并没有怀疑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