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地记忆越来越清晰,红衣按图索骥,跨过三洞门的拱桥,想起这座桥还是他爹在的时候,出钱给建的,而今……她看看桥堍,上面他爹的名字被人用金属利器给划掉了,果然,人情淡薄如纸,她心里一阵冷笑。
路过卖油饼的地方,红衣记得小时候她特别喜欢吃麻球。
麻球外面是脆薄的皮,撒上芝麻,往油锅里一滚,立刻起锅,便是一个圆咕隆咚的球,中间坎着甜豆沙馅儿。
老地方,摊位不在了,没有卖麻球的大叔,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大酒楼。
聚贤阁。
名字起的很斯文,酒楼的规格也挺高,立在门口的小二,脸上堆着一成不变的笑,迎来送往。
红衣从门前绕过,突然从聚贤阁里出来一对母子,红衣一顿,这两个人她认得,年轻男子样貌没什么变化,那时候,母亲总接到这位王夫人的帖子,有一回还带她去王府玩耍,这位王公子当时还被王夫人特地叫出来见人,母亲让她喊王家哥哥,她就照着喊了,王家哥哥比她长五岁有余,如今将及弱冠。难怪王夫人口中不住念叨着:“你这几日也该收收性子了,把屋里那些妖妖俏俏的都打发出去吧,能贱卖的就贱卖了,能送人的都送人。为母替你说尽了好坏,才说动了崔家把京都里的一位小姐嫁予你。你也给我争点儿气。”
“是,儿子有数了。”王公子一向就是个乖宝宝,母亲说一他绝不说二,而今更是惟命是从,听到了‘崔家’二字,不由的喜上眉梢,连声道:“母亲辛苦了。都怪儿子连试不中,想来也是京中无人的缘故,那些京里有门路的,无一不中春榜。唉。”
红衣走在前面,脚步渐渐放慢,他们母子的对话毫无例外的入了她的耳朵。
王夫人洋洋得意道:“为娘的我早就打探到了那家小姐今年刚好芳龄十五,因是崔家旁系,虽比不的申国公府,但远远强过咱们青州本地这些乡绅。等你到了京里,仰仗着崔家的关系,先谋个一官半职。可不比辛辛苦苦参加考试最后上了榜,也只是派到地方上做个芝麻官来的强?!”
“母亲大人高明。”王公子欣喜不已,能绕开科试就有官做,谁不想走这样的捷径?
“说起来,今儿个不知怎么的,竟叫我想起岳家那一门破落户来。真是莫名其妙。”王夫人蔑视道,“当年我只是随便请岳家那个女人过来品茶,谁知她得知你小小年纪中了秀才竟打起你的主意,想把她那个傻不愣登的女儿给你做妻房。她想的美!他们那样的小门小户也敢痴心妄想!”
红衣闻言,单手握拳,止步停在原地。
就听到王公子又道:“娘您这样说,我也想起来,不知道那个岳家妹妹如今怎么样了,可怜她小小的年纪,临此大难。算一算,她到今天,也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了吧。”
王夫人重重拍了儿子一下:“你可怜她作甚!一个贱种值得你同情?你,你莫不是原本有什么打算吧?”
王公子赧然道:“那时候她还小,哪里就能想的那么长远,不过是觉得她挺可爱的,嘴巴也甜。我与她一处习过几个字,觉得她慧黠聪颖。他们家虽说不是名门望族,却也富得流油,聘回来做个妾室也不是不可以!”
“妾都不配!”王夫人尖刻道,“有钱怎么了?还不是暴发户一个,要不是看在他们家还有几个臭钱的份上,我连品茗的帖子都不吝下给他们。什么玩意儿!”岳夫人哼了一声,“岳家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攀上咱们这门亲?笑话!崔家的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那丫头指不定早死在哪个犄角旮旯,或被拖去窑子里卖了。崔家怎会给自己留下一个祸种?”
“那却是可惜了。”王公子叹,“岳妹妹一副好模样,长大了想来是很俊俏的!”
王夫人气不打一处来,食指点着王公子的脑门芯子:“你还有时间同情这个怜惜那个?拨一点儿心思在学问上,就不会屡试不第了!瞧你这点出息!当年宫里出了事,崔家第一时间找上门来,你爹当机立断,立刻呈报朝廷,把责任都推到岳家身上。岳家抄家,你还担心银子外流?”王夫人眼珠子一转,伸出手五指聚拢一握:“上报朝廷多少,还不是咱们是说了算!最关键的是,你爹当年只是个司狱,现在可是堂堂的知府!”
王公子庆幸道:“是啊,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亏得爹娘及时保住了崔家,崔家树大好乘凉,才有了今天的富贵!”
红衣再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这件陈年冤案,她一直不知道涉事的仇人究竟有几个,总以为平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每每午夜梦回时,总会见到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姆媪他们望着她哭,嘴里却说:“孩子,好好地活下去,爹娘很好,大家都很好,勿念勿挂,要心存良善,做好自己。”因此每次一有报仇的念头,都会被她强行摁下去。可是七十六口人命啊,每一条人命身上的血都足够将她的梦染红。
今天,是她事隔多年后第一次找到其中一个涉事方,亲自口述当中的内情,心中激愤可想而知,但竟不再似从前那样愤世嫉俗,而是异常冷静,冷静到冷酷。她蓦地转过身,不想和王夫人撞到一起,王夫人‘哎哟’一声:“哪个不长眼睛的,你走路不看路呀。”
红衣冷冷看着她:“这位大娘,我走在您前头,您走在我后头,我后脑勺又不长眼睛,可你眼睛却是长在圆的大饼似的脸上,您说到底是谁走路不看路?要撞也是您撞我呀。”
“啊呀你个小丫头片子!”王夫人柳眉倒竖,一看红衣一身装束,嗤得一笑,“我道是哪里来的蛮子,原来是柔然人,柔然之地,粗野不开化,没有教养不出奇。”
红衣敛眉:柔然?
她心念电转,她离开大覃后一直在仙罗,还真的不曾见过柔然人,再联想到身上的衣服,大致猜到,这条裙子是柔然的裙子,所以工艺和赤古里裙不一样,王夫人应当就是以此判定她是柔然人的。
这样也好。
红衣无所谓的耸耸肩:“大娘,柔然人怎么了?你开口闭口柔然野蛮没教养,可大覃天子尚且与柔然王同桌共饮,您言下之意,是说当今圣上野蛮,没教养?”
王夫人急的面红耳赤:“你——我……我何时这样说过,你不要血口喷人。”
王公子也面露不悦,对四周的围观群众拱了拱手,蹙眉道:“这位姑娘,明明是你撞了我娘,赔个不是也就罢了,怎地倒骂起人来?”
“我怎么骂人了?”红衣双手抱胸:“由头至尾都是这位大娘在骂我,各位过路的可都是听见的,什么瞎子,没教养,走路不看路,我可没有骂过大娘。而且我还赞美了大娘呢,虽然已是半老徐娘了,但看这气度,这身姿,啧啧,风韵犹存呐。”说着,打了个喷嚏,“哎哟,这香粉擦得!大娘您保养得宜,我夸您都来不及呢。您不要冤枉我呀,唉,算了算了!”红衣摆手,“您撞我的事就罢了,我不和您计较,大娘您一把年纪了,也不容易,看看,儿子都那么大了,您不是忙着给他张罗媳妇吗?什么把屋子里的女人都贱卖了,好把崔佳小姐迎进门,再混个京官当当。我一个外邦人,固然不是哪家姑娘姓崔名佳,不过您都是要有子媳的人了,不是大娘是什么?难不成我该称呼你姑娘?这样您就会觉得我有礼貌,不野蛮了吗?如此……”红衣露出为难的神色,“不是指鹿为马嘛!”
周围人心想这姑娘确实是外乡人,不知道知府夫人说的不是崔佳,而是崔家,一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你!”王夫人尖利的指甲直戳红衣的脸面,恨不得扯掉红衣的纱巾划破她的脸。
红衣吓得倒退一步,惊叫道:“啊呀,我好怕呀。算我没长眼行了吧,大娘,您千万不要戳瞎我的眼睛呀。”
好事者自然不敢得罪知府夫人,不过劝架还是要劝,有几个壮丁纷纷站出来英雄救美,钻进人堆里挡在红衣和知府夫人中间,一口一个‘夫人消消气,外地人不懂事’‘外地人没见过世面,夫人高贵,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结果人太多,把王夫人越挤越外边,王公子又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两人一齐跌倒在地,摔了个屁股墩,王公子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赶忙去扶亲娘。
群众们一看有事,立马作鸟兽散。
留下红衣还站在原地。
王夫人指着她道:“你!你有种,你别走。”一边吩咐家丁回府带兵过来。
红衣点头道:“行,我就在这里等着。恭候大娘您大驾。”
王公子却拉着母亲的袖摆道:“娘,算了吧。我的脸都丢尽了。”
他的婚事被红衣唱的满大街都知晓,早已是满面羞红。
王夫人气的肝儿疼,重重‘哼’了一声,在儿子的搀扶下,灰溜溜的走了。
红衣半踅身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道寒芒,指尖轻轻摩挲着食指上行首大人送给她的戒指,小小的刃刺出来,锋利无比。
真想就这样一刀割进她的喉咙啊……
以你们的血,祭奠我全族七十六口人!
她的胸膛起伏,好不容易按捺住雪恨的冲动,眯着眼瞧了很久,久到他们的背影再也看不见,红衣才回过神来,想起还有一些时间,赶忙到各个摊位上走马观花似的逛了一逛,恰好有鼻烟壶,便顺手买了一个,送给大王,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
然后掐着时间点,回到了营帐。
红衣不能大鸣大放的去找大王,便找了他跟前伺候的内官,内官一见是她,立刻将她引进去,大王是时正扶着额头看奏报,见到是她才勉强笑出来:“今天出去了?”
红衣也不隐瞒,‘嗯’了一声:“谢谢您。”说着,拿出鼻烟壶递给他,“不值什么钱,市集上看到的,就买来送给你,喜欢吗?”
大王握在掌中把玩:“喜欢。认识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送东西给我。”
红衣莞尔:“改天我再给你做个烟荷包。”
大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红衣没忍住,便把今天市集上遇到的事情告诉他,大王沉声道:“别难过,本王以后给你报仇。”
红衣甜甜一笑,觉得有靠山真好,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那我给你做一套葫芦伙计,不止有烟荷包,还有褡裢、表套、扇套等等……大覃的贵族都兴这个。”
大王似乎想起什么:“被你一说,淳亲王腰间好像就有这几样。”
红衣‘哼’一声:“他的肯定不比我做得好
见大王眉间有郁色,红衣关心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大王捏着眉头,疲惫道:“宫里传书说,中殿病的厉害,彻夜咳嗽不止。大妃便宣了闵闺秀进宫去照顾她。”
红衣怔住:“闵闺秀?就是那个……?”
“不错,就是她。”大王烦闷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闵维仁只要一天不死,寡人的亲政就像个笑话。在宫里的时候,大妃还顾忌着寡人,甫一出宫,便立刻召见闵氏。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死心。”
红衣默然不语,想着他也有烦难,自己的事还没解决,她倒拿她的事去叫他操心。
红衣劝了几句,大王还是闷闷不乐,眼看着天色黑了,再不走就难堪了,亟亟退了出来,回到睡得地方,宝镜已经歇下了。
一夜无事。
第49章 久别重逢 我是哑巴
翌日天蒙蒙亮便拔营。
之后再没有这么悠闲地休整过,一直都在赶路,紧赶慢赶,十五天后终于到达善和行宫。
大覃的天子真乃一奇人也!
那么多人来恭贺他,结果他自己并没有出现,皇后也没有出现,又是淳亲王出来主持大局。
不过各部落首领似乎也更愿意和淳亲王结交,据说是因为淳亲王常年行伍的关系,性格不拘小节,更和边塞人民的胃口。
红衣没有资格近前,离王座很远,四处又都是篝火,觥筹交错间,高台下舞姬们使出浑身解数表演,衣袂翻飞,眼花缭乱,红衣怎么都看不清淳亲王的长相,探头探脑的,也只依稀辨认出一身红色四团龙圆领,再向上,下颚便陷在阴影里了。
宝镜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怎么?又惦记上王爷了?”
“也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红衣冷哼一声:“惦记谁都不会惦记他!能把申国公家那个刁蛮郡主养在府里多年,足见其为人彪悍,绝非善类!”
宝镜张口欲驳,到底是忍住了,跟红衣宣扬王爷的好做什么,主动邀她来抢吗?
宝镜没有那么傻,她笑吟吟的走到红衣身边伸手抚摸蓝色的舞裙,丝绸光泽莹润,入手温凉,真是千金难求。
宝镜心里舍不得,但也没有办法,如果一件裙子可以把红衣打发掉,那还是很划算的。
红衣狐疑的看着她,宝镜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红衣忙拍了拍她的背,有些不解的问:“对了,你小月多久没来了?怎么这么快就有反应?”
宝镜一愣,想起红衣略通医理,自己扯谎的时候居然把这点给忘了!
宝镜慌乱之中,指着桌上的羊酪道:“一定是这玩意儿太腥了。”说着,甩开红衣的手,“我这样子叫人看见了不像话,我先到旁边歇一歇,有什么人来问,你替我挡一阵。”
这点小事,红衣便一口应承了。
没想到宝镜走后不多久,齐顺娘竟然来了,她今天一直坐在柔然王的附近,时不时为柔然王斟酒,倒茶,很是殷勤。
柔然王貌似也十分欣赏她,动辄侧头对她微笑。
红衣隐隐猜到她的来意,果然,顺娘捏着裙摆,支支吾吾道:“红衣,我……”
“我想跟你借一样东西,你放心,我借完一定还给你的。”说完,怯生生的抬眸望了红衣一眼,可怜兮兮道:“红衣啊,你真幸运!大王喜欢你,行首又看重你,你将来会有好多好多美丽的裙子,所以我求求你,能否将你的柔然舞裙借给我,呆会儿我要跳群舞,我……我没有特别出挑的……行头。”
红衣明白她的意思,一群仙罗舞姬,穿的自然都是仙罗舞裙,顺娘若是换上柔然舞裙,必定一枝独秀,艳压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