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看着她笑:“好!”
“别人来说这话我一定不搭理她,可问我借的人是你,我自是没有二话。别说是借给你,就是送给你都行。”红衣拉着顺娘的手道,“本来这条裙子是宝镜的,还须同她说一声,但她既然已赠予我,我便私自做主一回。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红衣俏皮道,“呆会儿你要跳的好看些,才不枉费我把裙子送给你,当然,我会为你鼓掌的。”
顺娘开心的点头:“红衣你真好。”
两人偷偷摸摸的离席,因为本来就不是重要来客,只是一群舞姬,并没有人在意她们到底去哪儿,四处有重兵把守,只要不乱跑就行。她俩于是回了自己的营帐,把衣服换了过来。
红衣又穿回自己的衣裳,丹红色的裙子,粉色绣水仙花的赤古里,再以纱巾覆面,顺娘则换上了蓝色舞裙,头顶帽檐的亮片,衬的她一张脸娇艳欲滴。
羯鼓敲响,是群舞的信号。
红衣催促着顺娘上场,顺娘便蝴蝶似的飞奔入场中。
这一次,跳的是胡旋舞。
胡旋舞起于西域,龟兹人、西夜人都会,听说近两年流传入京城,连大覃都兴盛胡旋舞。
仙罗考虑到与诸邦的关系,新近排练了胡旋舞,选的舞姬也是仙罗最优秀的。
除了承娘、顺娘还有宝镜,芊芊和丹心等。
之前为了避开红衣的追问,宝镜假意呕吐。回来之后却诧异的发现,红衣不见了,且领舞的人身穿她送给红衣的柔然舞裙?
难道是红衣上场了?
可红衣虽然没有跟她们一起练习,但如果跳起来,应该会跳的更好,目下这个水平实在是一般般。
要不是这一身舞衣使得她飞身转起来的时候裙摆旋为弧形,纱巾飘逸,在众人之中独领风骚,恐怕没有人会注意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舞娘。
观望了一阵之后宝镜意识到领舞的人其实是齐……承娘?
宝镜郁闷无比,她不知道红衣的衣服怎么会到了齐氏身上,但显然,齐氏是有备而来。
宝镜心不在焉的转着圈,好几次差点跳错,踩着自己的脚。
红衣对这种舞蹈不敢兴趣,稍微看了几眼,正打算四处逛逛,突然听到两个宫人说话,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内容骇人听闻,红衣不由的加快脚步跟上去,忽隐忽现的火光中,身着大覃内监服制的两个太监拢着袖子,低声交谈:“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走的蹊跷,这事大家都知道,可不能明说,你也别问的那么揪细。”
后者回答:“大哥,俺去年入的宫,时间不长,宫里宫外都靠老哥您照顾着,您就当帮个忙,指点一下迷津,要不然将来做错了什么事触了龙鳞,自己都不知道。嗳,您说这皇后主子为什么本尊不来,反倒是丽妃、仪妃和良妃来了。”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宫里怕是要变天。”资格老的卖起关子,等小太监再三恳求,才又开口道:“我问你,皇后娘娘不在宫里这几年,谁当家作主?”
小太监脱口道:“华妃啊。”
“这不就结了!”年长的欷歔道:“皇后当年从那么高的悬崖坠下去,大家都道是意外,可如果真是意外,为何随扈的太监和侍卫没有一个活着回宫?”
小太监倒抽一口冷气:“大哥您的意思是——”
年长的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啊!当年太皇太后是被华妃给毒死的,明明用着药,还给老祖宗灌人参汤,结果老祖宗人没了,华妃怕事情查到自己头上,就到处散布流言,说是皇后娘娘派人动的手脚。这事牵连甚广,比如进贡人参的那家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嘶——”那太监扬着脑袋想了很久,摆手道,“嗳,不记得了。总之和内务府采买的脱不了干系,陛下最后把一干人等都撸了个干净。偏偏皇后娘娘还为贡参的那家人求了情,听说男丁死绝了,留女的活口。这就在陛下心里留了个暗影儿,然后没多久到善和,皇后娘娘就从山上摔下去了。究竟是自尽,还是被人暗害?没人知道。只道是陛下这些年心里是愧疚的,觉得冤枉了主子娘娘,这才一日找不见尸首一日不肯罢休。”
那小太监听完,撇撇嘴:“大哥这话一说,就太明显不过了。皇后娘娘死了谁最得益?可不就是华妃嘛!去年还晋了华贵妃,那排场——!所以老祖宗八成就是她害的,错不了。再栽赃嫁祸给皇后。啧啧,要不是皇后娘娘得天庇佑,没死成,又回到宫里来,她迟早登上后位。真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年长的道:“事儿我都给你捋明白了,等回宫去以后,你可长点儿心吧。眼下你知道为什么皇后不离宫了吧。皇后一走,华妃指不定又撺掇出什么事儿来。风头火势的,谁还有心情游山玩水啊。”
“倒也是。”小太监道,“嗳,大哥,再多嘴一句,老祖宗跟前是谁伺候的呀?”
年长的太监叹了一口:“说起这事也真倒霉。当年给太皇太后进参汤的是陛下身边的第一红人儿,福禄公公。为了这档子事,福禄公公被贬到排云殿养鸽子去了。他可是抱着咱们陛下出生,看着长大的呀,唉,要不然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现下未央宫的掌事公公是他的徒弟,宝琛,宝大爷。”
小太监长长的‘哦’了一声。
红衣蹲在暗影里,捂着嘴巴,泪如泉涌。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人的欲望!
就把申国公崔家,岳家,司狱王家,都圈进去了,然而申国公崔家有本事推卸责任,王家选择了为虎作伥,倒霉的只有岳家,无权无势,成了宫廷斗争的牺牲品。
红衣怕哭出声来惊动了交谈的二人,不得不死死的咬住手背,心里太恨,用力过猛,竟咬出了血,且身处马厩,动物不受人控制,红衣躲在它们旁边,身上有了血腥味,几匹马便躁起来,哼哧哼哧的嘶鸣。
两个太监转过头来,警觉道:“谁?”
此处地理偏僻,他们才敢肆无忌惮的说这些宫闱秘事,要是被人抓住,可是剥皮抽筋的罪过。
两人对视一眼,以防万一,提着灯笼,沿着马厩查看,红衣无处躲藏,一气钻进了马房,刚一进去,就一脚踩中马粪,马儿于是彻底歇斯底里的大叫,太监们朝她的方向疾步奔过来,红衣慌了。
愣神的瞬间,一只大手横向里伸出来将她一提,一拎,再纵身一跃,红衣吓得闭上双眼,马厩的旁边只有几尺的空地,接着是一壁断崖,笔直向下。
那人带她纵身往下跳,竟无半分犹豫,随后听得‘嗵’一声,一把匕首插进了山间的岩石缝里,红衣和那人,就这样晃荡晃荡的飘在半空中,红衣的脚不由自主的踢动了一下,一颗石子咕噜噜滚下去,漆黑的,一望无底的深渊。
“你不怕?”男人的嗓音里颇有些诧异。
红衣咬着唇不说话,故作镇定,但是手却下意识的揪住对方胸口的衣裳,想放手,不敢放。
男人哼声道:“你偷听到了什么?对大覃的宫廷秘事那么感兴趣,是仙罗的奸细吧!”
红衣仍旧不开口。
两个太监就在他们头顶上,一个道:“咦,没人吗?”
“该会不会是鬼吧?!”
“咄!少他妈胡说八道,自己吓自己。”
“我说真的,大哥,行围杀生,每年得死多少生灵野兽啊,没准就是闹黄大仙了。”
抱着红衣的男人觉得好笑,这俩太监胆子也忒小了,让红衣学猫叫吓走他们,红衣闷闷不乐:“我是哑巴。”
那人‘嗤’一声,须臾,狼吼之声凭空响起,红衣震惊的看着对方,真心赞美道:“你真是禽兽。”
这声狼叫几假乱真,在山间回荡,引得蛰伏在暗夜里的狼群相互喝应,此起彼伏。
红衣甚至看到对岸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望着他们,不禁打了个哆嗦。
两个太监喊了一声‘妈呀——!’,吓得屁滚尿流,丢下灯笼拔腿就跑了。
确定人走后,男人才提了红衣上来,但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而是继续追问:“你到底什么人,说清楚。”
灯笼在脚边,氤氲出朦胧而昏黄的光,红衣看清来者就是当年那个发誓一定会带她回大覃的——容均。
第50章 玉面玲珑 修长眉,深邃的眼。
修长眉,深邃的眼。
当年的暗纹云锦,今日的豹纹补子,果然是高官。
红衣轻蔑的一哂:“我是谁关你屁事。”言毕,抬腿就要走。
“没说清楚就想走?”容均冷然勾唇,同时探手扣住她肩膀,红衣身形一晃,一把抓住他的手,一个旋身转了出去。
红衣自练舞以来,身姿动作十分之利落,虽然不能和男人实打实的斗拳脚功夫,可只要不遇到绝世高手,一般的地痞流氓,她都能轻易躲过去。
这一次,红衣以为自己也能顺利脱身。因为容均连地痞流氓都不是,只是一个美美的小白脸,细皮嫩肉桃花眼!谁知道桃花眼的小白脸居然手劲很大,招招携带劲风,一瞬间的功夫,容均又缠上来,不留半点情面,脚下一个横扫千军,直接将她绊倒在地,嘴上还讥讽道:“女流之辈,身手算是不错得了,只是作为奸细,你是不是也太次了?你们头儿怎么训练你们的?!被人发现了,第一时间就该服毒自尽!这是杀手刺客最基本的修养。你们仙罗人也太没骨气了,瞧瞧你,滑的跟泥鳅似的,光会逃跑的功夫,拳脚功夫一点不会。”
红衣恨恨的盯着他,没有说话,当容均俯身的时候,红衣抬脚往他胸口踹去。
容均一眼看穿这是假动作,她是想借机翻滚,逃出他的包围圈,于是非但不躲,还凑上去,生受了她这软绵绵的一脚,再顺势一把捉住她的腿,反手一拗,红衣疼的低呼一声,却不肯求饶,后果就是被容均用膝盖压在背上,以手摁住她脑袋,慢悠悠道:“嗳,先说好啊,我从来不打女人的,所以你最好给我从实招来,要么你自尽。这样大家都省事。否则你往死里扛,还瞪我?瞪我!那我就只能把你抓起来,送到你们大王那里,让他给我一个说法,到时候仙罗又要割地又要赔款……”容均一边说,一边毫不留情的掰过她的脸颊,把面上纱巾一扯。
容均面有得色:“说吧,你选哪一种。”
但是很快,在看到红衣的脸时,手上的纱巾松开了,掉在地上,被风一吹,飘出去几米远。
容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的问了一句:“你……?”
“是你?”
“……小丫头?”
“哼!”红衣倔强的把头撇向埋进地里,跟鸵鸟似的。
容均松开对她的桎梏,蹲在她身边,喜出望外道:“小丫头?是不是你?”
容均拍了拍她肩膀,红衣没反应,容均将她扶了起来,红衣满脸的灰,显然是故意的,容均细细打量她眉眼,小姑娘长开了,还是当初那倔强的神情,只是楚楚可怜没有了,多了一丝恬淡和贞静,容均开怀道:“真是你!他们跟我说你死了。”
“你当然希望我死了。”红衣咬牙切齿,打开他的手:“别假惺惺了,你们这些大覃的高官,都是官官相护!本以为你是个例外,结果怪我自己瞎了眼。当初你根本就没有要带我回大覃的意思!你手下那个什么神官,还有灵台郎,径直把我卖给了仙罗的教坊,你眼前看到的我,现在是个伎女。”
容均怔住了:“你说什么?教坊?”眼底浮起一股狠戾之色:“你说——他们把你卖去了教坊?”
“你明知故问!”红衣一字一顿道,“大王当初说要买我我就该一口答应,但我还希冀你能带我回大覃,因为怕家人尸骨无存,我要回去好生安葬他们。想找人说说,我们家没有害人,哪怕别人不信。”红衣哽咽道,“我也不要背井离乡。”
“你口口声声说仙罗如何不济,你有什么资格鄙夷仙罗?”红衣不再回避,一步步逼近容均,昂首直视道,“这些年,我吃的是仙罗的米,喝得是仙罗的水,养我的是仙罗的人,保护我的是仙罗大王。你呢!”红衣双眼含泪,“大覃何曾为我做过什么?陛下何曾保护过他的子民!你说我是奸细?笑话!谁稀罕当奸细。你抓到过一个仙罗人是奸细吗?我到这里来,是因为那两个太监一直在说我们家的事,换你,你全家被人杀了个干净,娘亲一头撞死在你眼前,你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害的?谁在背后捣的鬼?”红衣铿锵道,“我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罢了。”
“可这些以讹传讹的话,未必就是真的。”容均冷静下来,劝慰道,“人一旦陷入愤怒和仇恨,就容易误入歧途。”
容均拳头抵着薄唇,沉声道:“丫头,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真的没有骗你,我这人说话一向算数,众目睽睽下,我说了会带你回去就一定带你回去,要不是当时有要务在身,我不会把你留给玉衡那个王八蛋。那时候……”容均顿了顿,“那时候家里祖母病逝了,所有人都到齐了只缺我一个。我不孝,成天野在外头,害祖母担心了,临阖眼前都没见着我一面,所以我不能再在外头拖延了,再延误了她老人家的丧期,就是我的罪过。这辈子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不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容均紧紧扣住红衣的手腕,非要她完他的话:“你的事是要紧,可我也有至亲,至亲辞世的痛你想必比我更懂。”
“我把你托付给玉衡,是想着他好歹声名在外,不管官大官小,是不是神叨,总是朝中挂名的,不可能陷害与你,你一个小姑娘,他害你干什么?我与你无亲无故,又无仇无怨,为什么希望你去死呢,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不过你迁怒于我,我理解。我也万万没想到他会吃了雄心豹子胆,自作主张将你卖到教坊去。我要是知道他会出这一手,我非剁碎了他喂狗不可。”容均眉目清冷,桃花眼肃厉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当然,他说你感染了时疫的时候,我也未必就信了。我还是派人去找过你的。”
红衣无动于衷,嘴角挂着冷笑。
容均继续道:“你不想知道你娘葬在哪儿吗?”
此言一出,红衣不由的侧头盯着容均。
容均道:“我带着你娘的大体,回程路上经过青州,专程绕道去了你们那座镇子,你家早就被毁的七七八八了,我让手下人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终于找齐了所有人的尸首,加上衙门送回来的,总共七十六具,葬在了镇子祠堂后面的那座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