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扁着嘴,松开她道:“行首大人我很想你。”说着,泪盈于睫,也不管周围有侍立着的宫人,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道:“我在大覃看见了我的仇人,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很难过,大人。”
梅窗紧紧盯着她:“你有什么可难过的?就快是大王的女人了,你不能完成的事……”梅窗凑近她耳边,“就借由大王的手去做。”
“可是大王也有大王难处啊,他自顾不暇,忙着和各种势力周旋,我若为一己之私去烦他……”红衣拉着梅窗的手入了房间坐下,遣了仆从去倒水,正好说私己话,梅窗还怕隔墙有话,凑到她跟前,低声道,“女人——切记不要对男人太好,不要太体谅他。云韶府的姐姐们是什么下场你不是没见过。大王特意为你兴建了这座宫殿,还给你配备了宫人,而张氏却依旧住在旧府,可见大王对你不是一般的上心,既然这样,就牢牢地把握住他。如果大王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为你做,你凭什么要献身于他!”
红衣狠狠一怔,明白梅窗说这番话是为了她好,道理也挑不出错,但总让她不舒服,她自嘲的一笑:“大人,您的意思是,这就是我的解衣金对吗?”
梅窗抿了口茶,淡淡道:“每个人的价码不一样,因为你的对象是大王,所以理所当然,不是几座瓦家或者几锭金子就能打发的,你必须要利用他手中权势去达成你的目的,才不枉你和他相好一场。”
“要知道,这世上只有权势是最牢靠的,什么情啊爱啊,亦如这送给你的宫殿,只要他还是大王,一旦他不喜你了,通通是可以收回去的。到时候可有的你哭。”
见红衣眉目紧蹙,兀自沉思,梅窗竟笃定她不是否定自己,而是在踌躇,这小女子终究不是池中之物,亦或者说,她从没有被感情冲昏过头脑,还是说……梅窗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她尚没有决定要和大王在一起?但梅窗面上气定神闲,搁下茶盏道:“不会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吧,你是害怕了?只不过,现在害怕会不会太晚了?”
“没错,我害怕了。”红衣道,“害怕未来还有数不清的斗争。为什么世事就不能简简单单的呢?就像肚子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就睡觉,喜欢一个人,就和他在一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附着之物黏在上面?”
她把玩着桌上的玉杯,闷闷不乐道:“如果只是平民百姓多好,他偏偏是大王。我做了大王的女人,就免不了会有嫡庶之分,还有张氏……”红衣欷歔道,“少不得继续缠斗。”
“我还是这句话,让大王去做。”梅窗道,“大王不喜爱她,从此不见她,她又有什么威胁呢,在旧府里孤苦终老罢了。”
“你好好想想吧,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不甘于做人的妾室,可世上的女子,有几个能像闵氏和金氏那样的出身!对于普通人来说,为官宦姬妾已经是一条很好的出路,这一点上,张福如比你想的开,她见着梯子就爬,一点一点来,别看她现在只是一个承恩尚宫,我敢打赌,她的目标绝不仅止于此。你也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不要太天真,去追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抛开这些执念,你会好过很多。你会发现——”梅窗抚摸红衣的脸庞,温柔道:“达成你的愿望是那么的容易。你有绝佳的容貌,无双的智计,有一般人没有的惊人天赋,不要浪费你的才华,让明珠蒙尘,好好利用她,走出一条青云路,行首大人会一直看着你的,为你保驾护航。”
红衣很感动,喊了一声‘大人’,又要扑进她怀里。结果被梅窗用手抵住脑袋:“你这习惯真的要改,看济善堂的仆从们对你的态度摇摆不定,就知道他们是在观望,一旦你露怯,又或者认为你没什么地位,他们就会怠慢你,欺侮你。红衣,你是天上飞的,不要再蛰伏在水里了,展翅翱翔吧。”
红衣沉吟了半晌,郑重的点头。
送走了行首,果然有内官过来套话,问她和行首是什么关系,红衣瞥了他一眼,食指在桌上擦了一下道:“我来了这里这么久,水不是暖的,身边没有熏炉,墙角亦有微尘,内官不问问我有什么要添置的,反倒关心起我和行首的关系,这是你该问的吗?”
“……这!”太监涎笑道,“都是奴才的过错,不过奴才也为难,不知道姑娘您的品阶,无法为您安排服制和一应陈设。”
“有一个惯来伺候我的小内官,就在大王的旧府,我想把他召来伺候,他应该懂得。”
那个太监立刻变了脸色,诚惶诚恐道:“姑娘千万别这么说,大王会怪罪奴才的。”
红衣柔柔一笑:“可我还是要那个小内官来伺候,这是一。”
“二,是我和云韶府的行首约定,请女乐们上门来歌舞,时候到了自然会通知你。至于我的服制,你不该来问我,而该去问你们大王,你说是吗?”
内官讪讪道‘是’,出去的时候,还小心带上了门。夜里红衣入睡,外间也有内人侍寝,一切按宫里的规矩。
到了后半夜,大王来过一次,内官和内人们都诧异万分,大王做了个‘嘘’的手势:“不要吵醒她,我看看她就走。”
两边侍立的内官各从一边轻拉开门,大王蹑脚走了进去,在红衣跟前蹲下,看她睡得像个孩子,嘴角禁不住微微勾起,把一份文书塞在她的软枕下面,拘起手指轻轻抚了抚她脸庞,自言自语道:“醒来了看见这个一定很高兴。真想看你微笑时候的眼睛……”
红衣嘟哝了一声,眼睛眯开一条缝,见到朦胧的影子,但翻身继续睡。
大王便在角落里又干坐了一会儿,期间只做一件事,就是看着她睡,好像这样看到地老天荒也不会厌倦。后来没法子,时辰到了,不得不离开去上朝。
翌日醒来,红衣揉了揉眼睛,手摸到枕头下的信封,拆开一看,竟是她的释奴文书,从此除贱还良!
红衣把文书按在胸口,咬着嘴唇,情绪几番激荡,长久以来压在她心上的阴霾终于散去,一时悲喜交加。
她知道夜里应该是有人来过,问了内官,内官答说,大王来过。
红衣侧目:“为何不叫醒我?”
内官道:“大王不让,说怕饶了您清梦。”
红衣默默点了点头,又别有深意的看了那个太监一眼,不几日,红衣的新衣服果真如期送到,有竹青色,湖蓝色,丹红色,茜色,月白色等裙子各一条,配上贴金箔的赤古里,外罩有紫色、蜜合色以及牙色的唐衣,肩上和胸前各有团花,袖口镶金边,并绣以米珠。
还有一件绿色圆衫,间福寿二字,补子是茶色的,胸背上有烫金的双凤纹。
红衣暗暗一惊,绿色圆衫一般只有王妃和公主才有资格穿,虽然也有开恩惠及翁主和命妇的,但极为少数。
无怪乎济善堂的宫人们待她的态度一改往常。
红衣明白这是大王在给自己撑腰,想当面谢谢他,可他忙于政务,经常熬至深夜,红衣很久没见他了,是以当夜只得点着蜡烛等他,好不容易熬到了亥时一刻,大王才现身,以为她已经睡下,并没有进去惊扰她,只背着双手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静思,还没到开花的季节,树枝光秃秃的,红衣趿着一双红色勾背凤头履,小跑到他身后,一头撞到他背上,从后面环着他的腰。
大王回过神来,握住环在腰间的手,惊讶道:“你还没睡?”
红衣从旁探出脑袋,笑意吟吟的,岂料撞上他黯淡无光的眸子,想说的话囫囵咽了下去,禁不住问:“殿下,你有心事?”
他牵着她的手入屋,内官送上一些糕点,红衣捏了一块送到他嘴边,他也只是随便咬了几口。
红衣双手交叠趴在桌案上,抬头看他:“从前,你一不开心就喝酒,说酒能忘忧,怎么做了大王反倒畏首畏尾起来?”
大王微微苦笑,红衣便学着太监的口吻道,“因为大王的一言一行,司宪台都盯着。”说着,为他斟了杯酒道,“小酌怡情,喝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的王上。”
“不是不想喝,是已经忘了酒的味道。”不知不觉,他一连喝了三盅,才开口道:“中殿病危,宫里人心惶惶,大妃又蛮横强权,寡人着实高兴不起来。”
红衣近来都过自己的小日子,不了解知道外面的风声,诧异道:“中殿病的那么严重?”
大王重重‘嗯’了一声,闷闷道:“也许就不该去行围,该陪在她身边。”大王懊恼道,“走的时候已经是咳喘不止了,用尽了各种方子,吃的是燕窝粥,炖的是雪梨汤,怎么都不见好。回来后更是病的厉害,眼看着肺都要咳出来了,我瞧着心里真不好受,她自嫁给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偏偏母妃还不顾她的身体,以她无能、无力为由,将宫里的许多事都交由闵氏打点。”
“什么?!这不合规矩吧!”红衣皱眉,“就算大王的御侍再少,也有张尚宫在,闵闺秀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经常出入宫闱已是不妥,还越俎代庖,实在有违礼法。”
大王叹息:“中殿都默许了,寡人又有什么办法。”
“最可气的是,中殿原本只是身子骨虚,母妃非说她不贤,趁我们去行围,便让闵氏带着中殿去赈济灾民,中殿是个善性的,瞧见灾民饥不果腹,便亲自布施米粥,从不假手他人,结果不知从哪里惹来了脏东西,自此一病不起了。那闵氏倒好,只吩咐这个叮嘱那个,自己不动手,倒博了个贤名回来。后来听说灾民里有人患了肺痨,母妃看中殿咳出了血,一口咬定了她不祥,会传染人,要她迁出宫去。”
“欺人太甚了!”红衣脱口而出,旋即想到这是在骂大王的母亲,忙悻悻的住口。
大王扶额道:“没关系,你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我知道,母妃是做的太过了。我也想不通,就算是不喜中殿也没必要这般磋磨她。”
红衣斟酌道:“眼下大妃要将中殿赶出去,这可怎么办好,殿下想过没有?”
大王点头:“可我压根没有头绪。如果将中殿赶出去,寡人这个位置就让人罢。谁爱坐谁坐去。”
“别说气馁的话。”红衣抿了抿唇,沉吟片刻,下定决心道:“送到我这里来吧。”
大王惊诧:“你这里?”
“嗯。”红衣道,“送出宫去的话,大王该怎么跟金府院交待呢?他可是救驾有功的臣子啊!送到昌庆宫就不一样了,怎么看中殿都不是被赶出来的,而是到昌庆宫养病的。既保住了中殿的颜面,大王也不会落得个刻薄寡恩的名头。至于我,稍许通些医理,我不怕被传染。”
大王握住她的手,焦急道:“你说的轻巧,这可不是你胡乱逞强的时候。中殿是真的病重,大夫们为她请脉,都用布蒙着脸,我不希望你有事。”
红衣反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待我的心。可我感激大王帮我拿回了文书,我现在不是贱民了,父母在天有灵,应当也十分欣慰,我感激大王,能为大王做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别说我坚信自己不会有事,就算真的有事,就当我还了大王的恩吧。”
大王的手指一颤,红衣只说报恩,其他不提,说明她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跟他,登时有些心凉,加上中殿的病,愈加愁绪满怀,失魂落魄道:“好吧。”
第56章 公竟渡河 我出生起便是为王室准备的女……
没几天,金氏便被人抬进了昌庆宫,红衣亲自去谒见,金氏很和蔼,微笑着看她:“你就是大王心里的那个女子吧?”
红衣跪在她的床边道:“娘娘您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地休养身子,我会负责照顾您的饮食起居。”
金氏苦情的扯了扯嘴角,用手摸着自己面无血色的脸道:“我的身子怕是好不起来了!宫里的人都嫌弃我,连我自己的婢女都唯恐染上恶疾,躲得远远地。偌大的宫殿啊,只我一个人,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我已经习惯了,可你怎么不怕呢?快离我远些吧,我知道自己已是油尽灯枯了,只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生病的人最忌讳说这些。”红衣替她掖了掖被子,“你且把心放宽,我去替您煮些药水来。”
金氏诧异的看着她,一开始她觉得红衣别有用心,但仔细观察下来,发现她忙里忙外的,是真的不怕传染。
她先是向大夫询问了病情,大夫说是时疫,她听了直冷笑,又找了一个来,说是肺痨,她还是冷笑。
大王每日一下朝便来看王妃,见到红衣进进出出,迎来送往听不同的大夫们的诊断,也既不附和也不同意。大王将她拉到一边,问她到底要干什么,红衣道:“殿下,您不奇怪吗?他们一口咬定中殿的病没救了,不错,中殿是病的很重,但当时只要治疗得当,再悉心调养,固本培元,没几年就会康复的,然而拖延至今,活活积成了沉疴。他们自是众口一词。可这众口一词里又多有破绽,瘟疫和肺痨能一样吗?糊弄傻子呢!”
大王一脸尴尬,这个傻子也包括他,他不通岐黄,因此在他眼里,只要是具有传染性的,管他肺痨还是瘟疫,都是一样的。他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眼下所有的大夫都说中殿大限将至,大妃已经开始着手操办她的身后事……”
“还真是亟不可待啊!”红衣撇了撇嘴,深感宫掖无情。
大王沉吟了一下道:“你这话提醒了我,我是该查查,那么多人去,为什么只有中殿染病?要说身子骨弱,未免太过牵强。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人刻意安排。”
红衣却道:“事隔了这么久,想查只怕也没有头绪了。既然是有病的人来传染给中殿,那患者多半早死去了,大王又去哪里找人来对质。”
“可我就是不甘心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些小动作。”大王愤懑道。
“那就不要让她们得逞。”红衣鼓励他道,“我会照顾好中殿。虽然爹娘死的早,我没能承袭妙手回春的医术,也没来得及学上更多东西,但小时候被强迫背了那许多医典,说句不恰当的话,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也比交给那些庸医让中殿白白等死强。若是有幸能救下中殿最好,若是不能,还请王上不要怪罪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