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打老远看见了,携宫人接驾,一齐深蹲下去,垂首行礼。
大妃衣着简朴素雅,褚色唐衣衬得她高贵之中,透露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大妃居高临下的看着红衣:“你就是济善堂女官?”
“是。”红衣躬身,一边请大妃入内。
明明是大王先落轿,大王却跟在大妃身后进来,红衣早有心理准备,面上不动声色,眼见着大妃在正厅升座,大王于一边忐忑不安的坐着,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痛脚一般,惴惴之中难掩尴尬。
红衣双腿鳞次跪下,之后一腿微微抬起,双手交叠盖与膝上,请大妃的安。
大妃身边的尚宫绕着她走了一圈,仔细关注她的举止,片刻后,默不作声的朝大妃轻轻一点头,快的几乎人看不见。
“听说,你是大覃人?”大妃率先开口,不怒自威。
“是。民女岳氏红衣,大覃青州人士。在此恭祝大妃千秋万岁,凤体康泰。”
‘万岁’不是一个属国的大妃能用的,但红衣有心逾制,以愉大妃,大妃显然是满意的,紧绷的脸色稍稍有了一丝松懈,眼神上下打量她:“规矩不错,教养瞧着也还行。”一边托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口:“可既是大覃人,何以会来到仙罗?”
红衣早有腹稿,但明目张胆的说谎还是有点心虚,勉力镇定下来后,认真道:“民女本是随父母住在百雅山下,父母经营人参买卖,孰料不幸被强盗所杀,民女也堕下悬崖,好在被一路过老伯所救。因着年幼,又受了伤,醒来之后,记忆所剩无几,老伯膝下无子,便将我当做自家女儿,带回仙罗抚养。”
“你和大王是如何认识的?”大妃打断她。
红衣答道:“老伯去世后,孤女无枝可依,仅有老伯留下来的微薄遗产。老伯在世时,曾教会民女一些分辨草药的本事和做首饰的技艺,民女便在市集中经营凉茶铺子,偶尔也为豪门朱户定制珠宝首饰。机缘巧合之下,大王见到民女的手艺,于是按图索骥,找到了民女,因此结识。”
红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由头至尾都没有看过大王一眼,大王心中原是紧张的,此刻稍稍松了口气。
大妃望着低眉顺目的红衣,曼声道:“讲的那么熟练,背过很多遍了吧?”
“不瞒大妃,确是。”红衣直言不讳。
“你倒老实。”大妃的语气中不免有几分嘲讽。
红衣坦白:“因为没有欺瞒的必要,大妃您观人于微,若是说谎必然被戳穿。再则,大妃是大王的母亲,出于对大妃的尊敬,也不该说谎。最后是,民女不敢。”
大妃长长‘嗯’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今天的茶泡的不错,是你的手艺?”
“是。”红衣试探的问,“不知可否还合大妃的胃口?民女不知大妃的喜好,济善堂里最好的只有这桐木关金骏眉了,比不得宫中,有上好的茶叶。不过金骏眉有金骏眉的好,汤色金黄,入口甘爽,最重要的是,提神消疲,滋润温养,今日,也只有请大妃将就了。还望大妃不弃。”
“不错。水温正好,滋味清逸,用的不是一般的水吧?”大妃问道。
“是,用的是百雅山的雪水,一直封存在罐子里埋于地下,只等着有朝一日献给大妃您这样的贵人。”
大妃的面色渐渐地柔和,缓声道:“来之前,哀家听说过你些许事迹,知道你在仁敬病重期间,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她,以至于仁敬至死都念着你的好。”
“仁敬王后贤德,民女望尘莫及,能够伺候仁敬王后左右,是民女的荣幸。不敢再奢求其他。
”
“哦?”大妃饶有兴致的望着她,“仅仅只是伺候上典你就满足了?”
说完,命令她道:“抬起头来。”
红衣深吸了口气,缓缓仰首,但不敢直视大妃的眼睛。
大妃见到她的容貌忽然间笑了,仿佛解开了什么谜团,忍不住道:“真是生的一副好模样!难怪大王说你是她的解语花。”
第58章 寤寐求之 老子哪里比不上他......
红衣忙以头抵地:“大妃如此说可真是折煞民女了!”
大妃优雅的步下台阶,一手搭在红衣的肩上,略带了几分和蔼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以你的品貌,大王会喜欢你,实在是再合理不过了。但哀家最看中的,是你不矜不骄,温顺谦卑。民间都说,娶妻娶贤。你身份低微,无缘大王的正室,这是命!但你还是有机会伺候大王的。张氏虽说为大王诞下一个儿子不假,但其人性奸,哀家不喜欢她。哀家想着,连张氏那样的人都可以成为大王的御侍,你又有什么不可以。且你还是大覃人,大王宠幸你,亦是向大覃示好的一种表现。所以,以后你只要一门心思,好好的侍奉大王,哀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红衣心头五味陈杂:“民女……谢大妃成全。”
“大妃谬赞了。民女其实并不似大妃口中说的这般好,但民女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大王的。”
大妃道:“哀家应允你,从今日起,你可以继续住在济善堂。将来能为殿下开枝散叶的话,入住景福宫指日可待。”
红衣早就知道,没有大妃的许可,她和大王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即便是大王大兴土木,让她住在这精美的宫殿里,四处也都是大妃的耳目。
听了大妃的话,大王表现的很高兴,不顾周围还有许多人在场,一步上前,扶起跪拜的红衣,笑呵呵的托着她的手,转过身来,向大妃行礼道:“多谢母妃,母妃为儿子着想的心,儿子是感受到的。”
大妃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
“天下间哪有不为儿子的母亲,同样的,身为儿子,你是否也该为着母亲考虑考虑?”说着,揉了揉额角,万分疲惫的样子。
“母妃,您怎么了?”大王关切道。
身旁的尚宫很有眼色:“大王的元妃薨逝,仙罗没有了主持中馈的‘国母’,长久不以为计,大妃一直以来都在为王上的继妃的人选操心不已。”
大王的脸登时垮下来,全然没了刚才的喜色。
大妃眼风扫了一眼红衣,红衣立刻道:“承蒙大妃的抬爱,民女才得以入住济善堂,但一来王后丧期未过,为着尊重,二则,民女身份卑微,能够伺候上典已是修来的福分,不敢僭越,是以大王迎娶继妃是重中之重,在此之前,大王不宜留宿济善堂。”
大妃赏了红衣一个赞许的眼色。
大王讶异的看着红衣,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她这是摆明了和大妃同一立场,只要他一天不娶闵氏,他就一天不能得到红衣。
“为什么,红衣……”他轻声道,眼里有一层不解。
红衣应该是最明白他心意的人,他不愿向西人党低头,不愿意娶闵氏,他要削弱外戚……
红衣想解释,张了张口,没有声音。
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若不以此做交换条件,她是不会得到大妃的首肯的。
大妃又道:“哀家算是看出来了,岳姑娘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还聪明机惠,哀家正好也遇到一个难题,想问问你,可有什么主意。”
“民女粗鄙,不曾读过什么书,但若能为大妃分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大妃朝大王望了一眼,“哀家有一些体己话要和她说,王上不妨去外间赏赏花,散散步。”
大王忧虑的看了一眼红衣,怕她吃亏似的,在她手背上按了一下,以作安慰。
红衣报以微笑,他便信步走了出去。
没有大王在,大妃直白道:“哀家同意你做大王的人,但你要知道,大王娶闵氏是势在必行的事,闵氏必须是中殿,可张氏却早于闵氏诞下元子,你以为此事当如何?”
红衣不假思索道:“民女斗胆,可否说说大覃的例子——大覃讲究嫡庶尊卑,长幼有序。大王的妻子,即后廷之主,毫无疑问是嫡母,张氏身为御侍,即便诞下元子,孩子的母妃依旧是大王的妻子,也就是王妃。后廷的任何一个孩子都必须视嫡母为母亲,这是规矩、是礼法。所以不管将来谁为大王的继妃,大可以把张氏的孩子抱过去抚养,这是对张氏的恩遇,张氏感激还来不及呢,又怎能心怀怨怼。”
“很好!”大妃一拍扶臂,“难为你明白事理,不枉哀家抬举你。”
“闵氏的事,哀家自会张罗,至于大王这边嚒,就需要你多费心了,替大王开解一下心结。你若办的漂亮,哀家自会记得你的好,让你早日进宫。但在那之前,就像你自己说的,务必谨守自己的本分,不要和大王太过亲密,哀家不希望发生在仁敬身上的,令王室蒙羞的丑闻,再一次发生在闵氏的身上。可听清楚了?”大妃的声音铿锵,不容置喙。
“听清楚了。”红衣紧声道,“民女自当谨守本分,安居济善堂,没有大妃的允许,绝不擅专。”
大妃满意的看了她一眼,走的时候,特许由红衣亲自搀扶出门,以此来昭告自己对她的认可。
红衣站在门边躬身目送,一直到大妃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了宫门,才长出一口气。转过身,还没反应过来,大王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将她一抱,开心的原地旋转起来:“红衣,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正大光明的在一起,我开心坏了,你呢,你高兴吗?”
红衣受到了他的感染,脸庞也染上了笑意,她心里其实一言难尽,但见他满心欢喜的样子,着实不忍拂他的意,点头道:“高兴。”
“我很高兴。”
“大王,你先放我下来,你转的我头晕。”她含笑道。
“不放,再转一会儿。”他仿佛一个孩子,抱着她开心的转,宛如得到了全世界。
白色的丧服旋开,哀伤的意味也被渐渐荡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雅的,洁白的美,她初次而懵懂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缓缓盛放......
不远处昌庆宫的飞檐翘角上,立着一个人,脚踏着七个瑞兽其中之一的嘲风,看着济善堂里发生的一幕——少女被男子抱在怀里,两人热情的相拥。
他手里擒了一朵花,是新开的无穷,他扯下一片花瓣,自言自语道:“真不明白,姓高的哪里好……”又扯下一朵花瓣,“老子哪里比不上他……”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的纵至此人身后,黑色面巾覆脸,拱手道:“王爷。”
“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他愤愤的扯着花瓣,眼看着无穷花就要秃了。
黑衣人默了默道:“属下办事不力,主要是人刀都归皇后娘娘管,属下行动时多有掣肘。”
容均‘嗯’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事。还有神官玉衡,手握廉贞,也是她的人。”
最末一片花瓣扯完,只剩下根茎,容均毫不犹豫的往下一抛,容色凝肃的转身吩咐:“那就让皇城兵马司戒备,武曲和七杀全部回去保护陛下,璇、玑二组镇守西域都护府,至于剩下的破军,我走的时候会一并带回去。”
“是。”黑衣人领命,一个眨眼,人便消失不见。
宫殿下的少女浑然不知头顶上发生的事,她被抱的高高的,仰头看着晴空和烈日,只觉得生活从未如此明媚。
奇怪,有零星的花瓣随风坠下,她伸出手去,一片花瓣缓缓掉落在掌心,不知这花从何来,风扬起,又不知这花要何去。
第59章 左右为难 我到底是保住了你,还是辱没……
大王转的满头是汗,红衣抽出帕子来替他掖了掖,阳光下,红衣的皮肤是透明的,吹弹可破,颧骨处薄薄的一层红晕。大王下意识凑过头去,想在她额上烙下一个吻,红衣忙垂头,后退一步,轻巧闪避开了。
红衣道:“王上,仁敬王后的丧期未过,这样做怕不合适,有损您的英明,何况大妃跟前也立过誓……”
——他们要保持距离,直到闵氏成为中殿为止。
想到此,大王没来由的心烦。
红衣小声问:“您怪我吗?”
大王闷声不语,红衣瞥了一眼周围,内人们立刻远远的站开了,现如今红衣是大妃承认的人了,不再身份不明,再加上有大王的宠爱,宫人们看在眼里,不说她将来一定是嫔宫,贵人怎么着都是跑不了的。
大王轻笑一声:“没想到,短短几日,你已有了这样的威望。”
红衣捏着手,局促道:“你这样说,便是生我的气了,那我何必千辛万苦争取来大妃的认同,反正大王一样是要弃了我的。”
“没有,当然没有。”他亟亟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帮着母妃说话。”
红衣无奈苦笑:“若非如此,大王以为大妃会答应我留在大王身边吗?”
“一物换一物,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大王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要留在大王身边何其难,朝中有西人党,有南人党……而我不过一届平民,我所有的,只一个大王而已。你假使不理解我,我便只有走了。”
大王握住她的手:“别说这样的话刺我的心,你晓得我不会容许你离开我。”
红衣拉着大王进了里屋,关上门只他们二人,她终于有机会和他单独说话,反复斟酌再三,艰难的开口道:“大王,大妃刚才找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大王沉吟道:“总离不了闵氏的事,还能有什么。”
“是,但也不是。”红衣道,“大妃认为,张氏的孩子威胁到了未来中殿的地位。”
大王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红衣不察,继续道:“有些话,我憋在肚子里很久了,不知当说不当说,我从没有这样为难过。特别是这件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难免显得我恶意构陷他人。”
“什么事?”大王狐疑,“你的性子向来直来直去,今次要你在母妃面前编出这一筐的谎话,还伏低做小,努力为我斡旋,已是为难你了。先前是我蒙塞,而今冷静下来,我全明白你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