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育妈妈摇头:“有一天突然嚷着肚子疼,上吐下泻了好几日,叫来了大夫,大夫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我不懂的,吃了几贴药也没什么起色,时好时坏。最糟的是,近几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我琢磨着不妙,才给你写了信。”
红衣听了个大概,怀疑是不是吃错了东西食物中毒。
她接过了训育妈妈手中的药碗闻了闻,不过就是一些普通的补药,红衣道:“这样不行,我命人把御医找来。”
她虽然懂得一些药草的七情配伍,可真要论诊病,她还是一个半吊子。之前照顾过仁敬王后,完全是她看不过眼御医们胡乱给仁敬王后开药,且仁敬王后已是弥留之际,才竭尽全力,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看医书,最终得以让仁敬王后多活了半年。但真的要她治病救人,她没有十成的把握,是不敢的。何况行首大人待她犹如再生父母,她愈是看重,愈不敢轻举妄动。
训育妈妈按住她的手道:“不可。你让御医们过来为伎坊行首诊病,别人问起来,你怎么解释?”训育妈妈轻柔的擦去行首身上的汤药,温和道:“行首大人要是醒着,决计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可是人命关天呐!”红衣下定决心,“管不了这么多了。”
即刻便吩咐人去办。
没多久,御医就提着药箱来了,刚坐下,还没来得及为行首把脉,张福如就率先冲了进来,一把拉住御医道:“快,救救我朋友,她就要死了!”
红衣‘腾’的站起来,愠道:“张福如,你干什么!人是我找来的,你发什么瘟,你要找大夫,外边多的是,何苦偏与我争!”
训育妈妈也道:“淑媛娘娘请自重,御医是来为行首诊断的,请淑媛娘娘回避。”
张福如哭着拉住红衣的臂膀:“红衣,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急糊涂了,你说的不错,是你请来的御医,可是……”张福如含泪道:“可是宝镜等不及了啊,她就要死了,我的天哪……哪里去找大夫,这节裉上哪里有大夫?最快的,过来也要半个时辰吧……宝镜可怎么办,她一分一秒都等不了了啊!红衣,你救救她吧,一场姐妹,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红衣将信将疑:“宝镜好好地,怎么会死?你把话说清楚。”
张福如瞪大了双眼,仿佛受到了剧烈的惊吓,语无伦次道:“血,好多血啊,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多好多血……”
她张开双手,红衣看见她的五指真的沾满了鲜血,是新鲜的人血,张福如没有骗人。
“她怎么了,你慢慢说。”红衣试图让张福如冷静下来,一边转头吩咐御医,“请先为行首大人……”
话还没说完,训育妈妈便道:“算了,红衣,让御医先去宝镜那里看一眼吧。事有轻重缓急,行首这边一时半刻出不了乱子,倒是宝镜,不知道什么状况,你们快点去吧。瞧把张淑媛吓得……总不会是小事。”
张福如急的团团转,却又不肯对红衣明说,红衣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最好别跟我耍花样。”
“我没有。”张福如竖起手指,“我对天发誓,我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
她凑到红衣耳边,“血崩之事可大可小,随时要人性命,没有御医不行啊……”
红衣一怔:血崩?
旋即点了点头,跟随御医一起到宝镜的屋子里。
才踏进房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御医是见惯不惯得了,对红衣道:“血煞重地,姑娘要不外头等着?”
红衣看了一眼张福如,后者一直紧张的咬指甲,红衣想了想,还是决意进去。
掀开重重的幕帘,宝镜就卧在后面的罗汉榻上,昔日艳光四射的美人,而今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人也瘦的不成样子,红衣一惊,再看到一地的凌乱白布,全都沾满了血,盆子里也都是血水,大致猜到了整个过程。
难怪张福如于人前吞吞吐吐,宝镜小产,说出来终归不光彩。
御医一见便知情状危险,忙上去为宝镜搭脉,之后将卷起的布袋子打开,抽出几根细如发丝的针,分别刺在宝镜的水沟、中冲和涌泉穴。
每刺一针下去,红衣就不由自主的报出穴位的名称,御医暗暗心惊,望了一眼张福如,张福如面无表情,御医的手抖了抖,打算继续扎足三里的时候,宝镜低低呻吟了一声,幽幽转醒。
张福如立刻扑过去:“宝镜,你醒了?怎么样?认得出我是谁吗?”
宝镜张了张口,喉咙嘶哑:“疼……好疼啊!”
张福如自顾自说道:“让你不要做傻事,你偏不听。眼下命都快没了,多亏了御医大人妙手回春……”
“不敢。”御医道,“姑娘失血过多,还要艾灸,方能止血。那时候才敢说是安全了。”
宝镜一双眼睛无神的望着上方,虚脱道:“不必了,就让我死了吧。我这一生,活的糊涂。”说着,看到了旁边的红衣,突然激动起来,口中念叨:“红衣,红衣……我错了,你别丢下我!”
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绝望,一如当年被关在柴房里的少女。
红衣深深一叹,在她床边蹲下,问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宝镜道:“我也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谋一个出路而已!光海答应我的,会聘我为妾。整个汉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当我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时,他就再没来过,只命人给我送了一包堕胎药。”宝镜说着,泪水簌簌的往下落,一边用手指着旁边的纸包。
红衣拿过来放在鼻下一闻,果真都是下胎的猛药。
“真不是个东西。”红衣气骂,“可你就听之任之了?你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看他能把你怎么着!”
“他是大君,我是伎女,说出去人家也道是我勾引上典,恬不知耻,还痴心妄想着攀龙附凤,胳膊怎能拧的过大腿呢。”宝镜虚弱道:“你道我不想留着孩子嚒?我跟了他那么久,也是有感情的,并不是为了要挟他什么,只是想留下一点和他的回忆,再说,怎么也是一条命啊……可……”说完,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张福如接着道:“我倒是劝她把孩子做了,仙罗不比大覃。仙罗是从母法,即便是大君的孩子,若孩子的娘是伎生,这孩子将来也只能跟随母亲为贱民,男的尚好些,女孩儿的话,难道跟宝镜一样,从……从伎吗?倒不如了断个干净。”
“可她偏不听我的,以为我妨碍她富贵。”张福如喉头哽住:“那光海平时瞧着风流温柔,孰料背地里如此狠辣,知道宝镜一直没有动作,早先里就派了两个人来,强行将那药给她灌下,她孤苦伶仃的,身边又没有得力的人照看,唯有遣人来找我救命,等我赶来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张福如握住宝镜的手,感慨道:“咱们识于微时,就算有天大的矛盾,想想过去的好,也没有过不去的。说到底,全是为了摆脱这可恶的宿命。吵过了,便也罢了。我是真为她担心和着急,可我自身难保,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被人抢去了,我连宫门都进不去,至今还住在旧府,每天被一大堆宫人盯着,举步维艰,我又有什么能力帮她呢。”
张福如垂泪:“为了挣脱命运,我们拼命厮杀,可到头来,还是原地踏步,我们和过去没有任何改变。我还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张福如,她还是那个被人随意玩弄的尹宝镜。我们只有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不知道,我来的时候,我看到宝镜这个模样我有多害怕,我多怕她就这样死了啊!你不知道,听说你到了府里我有多高兴,宝镜有救了啊……”
张福如和尹宝镜两人抱头痛哭,御医在一旁道:“姑娘,血已经止住了,切不可大悲大喜。”他叮嘱张福如道:“淑媛娘娘,您也开解开解姑娘吧,莫要再提及伤心事了,我这就去开方子,以后好好安养,会好起来的。就是……”
“怎么?”张福如问道。
红衣看御医欲言又止,心中咯噔一下,御医用眼神示意她们两个跟他出去,宝镜道:“别,别瞒着我,就当着我的面说,我承受的住。”
御医无奈一叹:“此次损耗,于姑娘身体伤害太大,姑娘以后怕是……不能再生养了。”
宝镜‘啊——’的一声,昏死过去。
第63章 人心不古 没有行首保护的岳红衣,岂非……
房中的侍女登时又乱作一团,御医只得用金针刺她的人中,好半晌,宝镜才恢复意识,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好,这样也好,以后再也不用喝那些苦的舌根麻的避子汤了,我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说完,又哭又笑,不知是悲是喜。
侍女们一齐低声呜咽着,红衣怕她们再次勾起了宝镜的心绪,让她们到外头去听差。
她亲自动手替宝镜整理被血污弄脏的床褥,宝镜道:“红衣,别——你别动手!我怎敢……你别待我这么好!”宝镜别过头去,“我对不住你!总算计你,你跟着我时,我待你也不好,我是叫猪油蒙了心啊!”她握拳垂着心口,“你怪我是应该的。但是求求你,看在我如今落魄至斯的份上,别再记恨我了,好吗?”
“我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活到今天,一无所有。回头想想,诚心待我的人,由始至终只有你们两个。没错,我们是有很多矛盾,吵也吵过,闹也闹过,但最后都和好了。我还记得那年,你看我和张福如较劲,专程让我俩独处,自己一个人下海,就为了让我们和好。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我时常回想,小时候真好啊……”宝镜啜泣道。
“快别说了,歇歇吧。”红衣替她掖了掖被子,“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大难不死,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我说这些抱歉的话,你欠我一箩筐呢,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
“不!你不知道!”宝镜骨瘦如柴的手伸出被子,一把抓住红衣的手腕道,“我不说就来不及了。”
“会被治罪的,会被治罪的,会被……”宝镜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吓的浑身发抖。
红衣询问的看向一旁的张福如,张福如摇头,表示不知。
红衣道:“好,那你慢慢说,别急。”说着,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背后。
张福如端来侍女熬好的汤药,扶住她肩膀,喂她慢慢喝了下去。
宝镜喘了口气道:“今晚的夜宴,大妃指定了云韶府的女乐,我和烟秀商定下来,由我来表演剑舞。”
“什么!”张福如比红衣先叫起来,“好端端的,为什么表演剑舞?”
宝镜道:“烟秀如今身为行首,再也不能登台了,我不会鸣鼓舞,又不擅长扇舞,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无非彩绸和剑舞,说到剑舞,还是红衣陪我一起练的呢。”
宝镜禁不住缅怀:“日出开始修炼,日落回来歇息,天天如此,心无旁骛。”
“彩绸舞平时表演尚可,然而大宴宾朋,特别是对大覃的贵族上官,实在是不够的。”
宝镜咳嗽两声:“我原是抱着侥幸心里,打算咬牙扛过去的。若是表演过后孩子不小心掉了,那是天意!若孩子能挺得住,我就无论如何都保住他。总之,熬过今夜这场表演,我再做打算。可谁知道那光海君一刻都不能等,亟不可待的朝我下手,以致我如今这般模样,毋宁说是跳舞,便是起身都困难。红衣,你帮帮我吧。求你了,帮我最后一次,以后我保证不来烦你,你就当没我这个下贱无耻的朋友罢了。”她嘤嘤的哭起来,眼睛又红又肿。
张福如不说话,红衣也缄默着,宝镜看收效甚微,又道:“你就当真这般狠心?你不帮我不打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云韶府毁于一旦吧!宫里是决计不允许我们临时改换演出的,若是怪罪下来,我大不了一死,然而行首大人这些年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红衣。”
红衣为难道:“不是不想帮,而是……这怎么可能瞒的过去嘛!你是你,我是我,若是群舞,还可以蒙混其中,偏偏是独舞,怎么偷天换日?”
“戴上面纱就行了啊。”宝镜知道红衣软化了,眸中一动,望着张福如,“你也说句话啊,帮不帮这个忙!替红衣做一张面纱能有多难?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宝镜道:“若非被逼到绝境,我也不会求你。试问,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跳剑舞?整个云韶府找不出第二个来。”
“当然了,你有权不答应……”宝镜强支起身子,“你不答应,今夜我便是爬,也要爬进宫里把剑舞跳完,至此之后,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红衣之前替她整理被褥摸了一手的血,现如今张福如身上和手上也沾了宝镜的血,这总不会有假!她沉思再三,郑重点头道:“好吧,我试试。可这是欺君,此事——天知、地知、我们几个知道,谁说出去……”
“我不会说出去的。”张福如狠心下毒誓,“说出去我便不得好死。”
宝镜道:“我只剩半条命,和谁说去!你应承我,便是救我的命,我来世结草衔环的报答你。”
“好吧。”红衣终于松口,“只是这事还是得知会烟秀一声,瞒的过宫里的人瞒不过她。”
宝镜和张福如都同意,约定了之后,红衣便去兴盛楼看望行首,御医已经先一步去了,她进门就查看御医的方子,是以芦荟、葛根等为主的黄连汤,红衣蹙眉道:“果然都是解毒之物。”
御医之前在宝镜的香芙居听到她能准确的报出每个穴名,就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与其作假,不如认认真真的开方子,横竖行首大人的毒已入五脏,回天乏术了,他还是规矩一点,以免露出马脚。
红衣还不放心,亲自跟大夫去抓药,之后跟着下人们去伙房,盯着他们把药草洗干净,放进锅里熬煮成浓浓的一碗,她端去给行首喝。
红衣为行首奔走的期间,屋里只剩下张福如和宝镜,宝镜的肩膀一挎,整个人瘫在榻上,长舒口气道:“啊……真是累死我了……你怎么也不帮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