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将门拉出一条缝,唤了一个年幼的内官过来,在门外候着,道:“大王,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府上,管事的给我安排了一个孩子做人墩子?你后来提了他做内侍,他不久前对我说了一番话。”
“算是冒死相告吧。”
大王心中隐隐猜到了一两分,抬眸紧盯红衣,红衣道:“大王,你可知道,你去大覃围猎的日子,光海君频频出入旧府,特别是张淑媛的闺阁?而仆从们一概被遣走,一个不剩。”
红衣的话犹如重磅石块,砸在大王的脑门上,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奇怪,反而是哼声一笑,干脆坐了下来,替自己斟了杯茶道:“如果是这件事,你大可不必如此纠结!”他伸出手食指,顺了顺红衣微蹙的眉心,手指是温的,望着她的眸子也有融融暖意:“你能毫不保留的告诉我,足见你一切都为我,我当真高兴。”忽又话锋一转,“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他们当真以为财可通神?他们的行径做到了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红衣惊诧:“您的意思是,您……早就知道了?”
大王不置可否,转动着手中的玉杯,淡淡道:“大错铸成,我自然不会让孽种留在世上。”随即,茶杯‘砰’一声磕在桌脚,“那一夜是张氏处心积虑,为此,寡人背负恶名,仁敬受到了伤害,你也以为寡人骗你。怎么,她以为她可以就此轻松脱身,还打蛇随棍子上,母凭子贵?笑话!要知道,她的一饮一食,都注定了她不可能怀上寡人的骨肉,但她偏怀上了,你说,寡人该怎么想。”
红衣明白过来,大王话里的意思,就是说张福如早就被监视起来了,她的饮食,茶饭都被下了药,她是不可能怀上大王的孩子的。
一旦有了,那只能是她自己搞出来的。
“如此我便安心了。”红衣不由的舒了口气:“您心中有数就行。我真怕实话实说了,您以为我善妒。”
大王摸了摸她脑袋:“你呀,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瞻前顾后?”
红衣郁闷道:“从我来了这里开始。为了大王,我不能再任性妄为,直言无忌了。”
必须封闭自己的天性,不能开怀大笑,不能崩溃痛哭,因为这里处处是大妃的眼线,当然也会有别人的眼线。她不得不规行矩步,她的的一言一行,都关乎自己和大王的未来,每每夜里睡着,清晨醒起,都得按宫里的规矩来要求自己。
大王心疼她,握着她的手:“得到一些,失去一些,你失去的,我将来会用其他东西来弥补。我会好好对你,不再叫你受委屈。”说完,伸手揽了红衣入怀。
红衣的额头靠在他肩上,心里是安慰的,她找到了依靠,爹娘在天有灵,该放心了吧?可不知为何,总像飘在云里,不那么踏实。
因为不能在房中私会太久,大王很快就走了。
一改先前的淡定,她的神情流露出几分落寞和怅然,伺候的宫人以为她是思念大王,有爱冒尖儿的小内人去她跟前讨好:“大王前脚才走,姑娘您就开始记挂。改日不如做一些贴身的物件,让大王随身佩戴,这样大王便会时不时想起您,姑娘意下如何?”
红衣笑而不语,默不作声的提着裙子,独自一人走到济善堂门外。
看她形容黯然,失魂落魄的,内人们暗中互相使了个眼色:果然是相思,大王前脚才走,这会子就去望门了,可别变成望夫石才好!
又叹,宫里的女人命苦,大王只有一个,御嫔却何其多!
济善堂的内人们看红衣的样貌,希望她一直年轻美丽下去,希望她一直得到大王的宠爱,这样以后进了宫,她们便可比别宫的人高出一头。
然而只有红衣自己知道,她心中难以排解的忧思。
她缓缓踱步到大殿的正门前,目光定定的锁在正中挂着的那块陈旧的匾额上,‘济善堂’三个大字,是她家祖祖辈辈世代的经营。而今挂在她居住的地方,竟然成为一个王媵御的殿名,每每抬起头,看着祖先世代积累的荣耀,堕落至斯,内心就不免涌起一股悲怆。
她累了一天,伸手扶住一边的木门,感伤道:“我到底是保住了你,还是辱没了你?”
一阵穿堂风过,没有答案。
之后的日子,诚如红衣所料,南人党和西人开始了激烈的角逐。
仁敬王后的丧期还没有过,西人党便唯恐以张瑄等为首的南人因为张福如生了元子而发生权力转移,急不可耐的上奏劝谏大王即刻迎娶继妃。
大王以‘哀痛殇妻’为由,足足拖了五个月,但一想到被撂在济善堂里红衣,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册定了金秋十月,吉日迎娶闵氏入宫。
与之前金氏大婚的排场相比,闵氏的婚礼简陋了不少,仅仅是派人用轿子抬进了景福宫而已,甚至没有繁杂的祭天和祷告仪式。
百姓们图个热闹,看过就散。
人群中自然少不得红衣和张福如,风吹起闵氏轿撵的纱帘,闵氏见她们一左一右站着。她先冷冷的看了红衣一眼,眸色复杂,红衣照旧是宠辱不惊,淡淡一笑,弯腰一福,以示尊敬。而另一边,闵氏对张福如就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她终于成了中殿,今后所有的内命妇的首领,张福如自然也在她的掌握之中,不能例外。闵氏的视线和张福如碰撞在一起,闵氏高高在上的眼神狠狠的刺痛了张福如,不但如此,那种志在必得,令张福如立刻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自己将要失去的东西。
她身子一晃,险些站不稳,身旁的内人忙扶住她,故意高声道:“淑媛娘娘小心身子,您还待休养,眼下站了这么久,可怎么好。”
百姓们闻言,心想,新晋中殿可真够厉害的呀,要刚出产褥期的淑媛陪站、观礼,怕是个心胸狭窄的王妃吧。
闵氏是个骄傲的性子,被误会了也不屑于与人争辩什么,轿子大摇大摆的进了景福宫,百姓们伏地高呼‘中殿千岁’,唯有两个人杵在那里隔空对望,便是张福如和岳红衣了。
第60章 狭路相逢 我不反击,已是最大的良善……
狭路相逢。
红衣转身想走,张福如却喊住她,疾步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她手腕道:“红衣。”
红衣只得行礼:“见过淑媛娘娘。”
张福如一脸愁容:“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谢淑媛娘娘垂问,民女很好。”红衣答道。
张福如一惊,民女?
“你……你,脱了贱籍?”
“让淑媛娘娘失望了,民女不是贱籍。”红衣冷淡回应。
张福如感慨道:“还记得你第一天到教坊,便是和我睡在一处。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竟会生分至此,我连你脱了籍都不知道。这样天大的喜讯,你应当告诉我们一声啊。”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宝镜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再不与她往来,情有可原。可你我六七年的情分,怎能说断就断了呢!你也忒狠心了。而我和你,日后想必还会有碰面的时候,难道你真的打算对我每每视而不见吗?”
“当日姐姐们怎么对我,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我可是给姐姐们提了醒的,偏姐姐们以为我是泥塑的,不会伤心,那我便只有上心了。”红衣半侧身,眄了张福如一眼道:“如今我不反击,已是最大的良善。姐姐却还要我装作若无其事,笑脸相迎?我可没有福如姐姐那么深厚的功力,和谁都能虚与委蛇,明明讨厌一个人,面上还装着欢喜。我是个直性子,我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摆在脸上。”
张福如被她刺的无言以对,良久,对着红衣的背影,喊道:“红衣,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助纣为虐,你原谅我吧。”
红衣听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张福如恨恨的握拳,吩咐侍女回去取来幕篱,驱车前往云韶府。
是时宝镜正卧在榻上抽水烟,虽然不复昔日的青春明媚,但这种荼蘼又慵懒的美,也别有一番风味。
“哟,刮得什么风啊,把我们伟大的淑媛娘娘吹到我这破落地界来。”宝镜幽幽笑道。
“还说呢。”张福如气愤的一把揪住宝镜的领子,提到自己跟前,埋怨道:“都怪你!我让你杀了岳红衣,杀了岳红衣!你偏留手。现在好了,功亏一篑,不但让她得到了大王的宠爱,她还脱了贱籍,马上就要入宫,她要登上云梯了啊!尹宝镜!”
宝镜的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张福如终于松开了她的领子:“你为什么就不懂呢,从始至终,和你同一战线的只有我!我们都有不堪的身世,我们都想奋力往上爬,我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铲除所有绊脚石,你为什么非要排挤我?你如果一开始就坚定的和我站在一起,岳红衣根本就没有机会,别说王的女人,她会一辈子都在你我脚下,翻不了身。而我——”她的喉头一哽,“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四面楚歌的地步!是你!都是你!是你选择信任了岳红衣,结果让她成了王的女人。你这个蠢货!”说到最后,几近嘶吼。
宝镜眸光一缩:“你什么意思?你都还没轮着进宫呢,她倒要先进宫?她一个贱民她凭什么?!”
“凭她脱了贱籍,凭她有大王的喜爱。听说大妃已召见了她,还对她赞不绝口,直让她送到宫门外,你说,你是不是养虎为患!”
‘咣当’一声,宝镜丢下手中的烟枪,骂骂咧咧:“贱z人!贱z人!她到底给他们吃了什么迷药,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都受了她的蛊惑。”
宝镜看着桌上的琉璃镜,是光海君之前送来讨好她的礼物,她想到红衣跟她说的关于张福如的秘密……没错,和张福如合作多好,张福如有把柄在她手里,便于控制,她当时为什么就放了红衣一码呢?!
怪自己心软啊!
宝镜悔不当初,将琉璃镜狠狠往地上一掼:“贱人,我要杀了她,杀了她就一了百了,杀了她你和我都有好日子过,不是吗?你得到你的大王,我……嗬!”宝镜慢条斯理的捋了捋鬓发,“王爷不记得我也没关系,以后自然有机会让她记得,但起码,我不想叫岳红衣得了便宜。”
“你说的容易!怎么杀?”张福如瓮声瓮气道,“她如今住在济善堂,轻易不出来,你根本动不了她。”
“那就让她出来啊,她总不能不出门吧。”宝镜不以为然道。
“可……就算她出来了,我们怎么动手?”张福如现下脑子很乱,一想到孩子即将被闵氏抱走,她就止不住的哭。
“哪里用得着我们动手。”宝镜似乎已经有了主意,阴森笑道,“我们动手那是谋杀,大妃动手那叫处置。你不是说她脱了贱籍吗?哈,她一直不肯当伎女,自诩清高,既然如此,我偏要她当伎女,还要在大妃的眼皮子底下亮相,我要她一生一世都洗不清这污名,我要她百口莫辩,要她也来尝尝这被男人百般玩弄的滋味。”
宝镜的神情近乎癫狂:“凭什么啊,凭什么我身在地狱,她却直上青云。不可以!”宝镜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有行首大人在啊!”张福如担心道,“行首大人会保护她的。我们根本没办法绕过行首行事。”
“怎么现在轮到你畏首畏尾了?”宝镜睨了她一眼,一手捏住张福如的下巴,嗤笑道:“不是你说的吗,我们是同类人,都要铲除眼前的绊脚石。”
“没错。”张福如点头如捣蒜,用力的拍着胸口道:“我——我为了殿下生了一个孩子也只是区区一个淑媛而已,至今住在宫外,殿下从没来看过我,和我襁褓中的孩子。眼下我的孩子要被人夺走,殿下也不闻不问。而她,岳红衣!却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所有。你叫我怎么不恨!怎么能甘心!”
“这就对了。”宝镜拍了拍她的脸,“记住你对她的恨,我还要你帮忙呢。”
“怎么帮?你要我做什么?不会要我杀人吧?”张福如缩了缩肩膀,“宝镜,杀人要斩首的,只要不让我杀人,你要我怎么帮你都行。”
“放心吧,不用你动手,也不用我动手,我们只需要做一场好戏给岳红衣看就行了。岳红衣这个人我还不了解吗?心软,仗义,爱打抱不平……以上种种都是她的死穴,我们就摆好了陷阱,等着她自投罗网吧。”
张福如还是云里雾里,宝镜点拨道:“行首大人老了,是时候退位让贤了,据我所知,她已经安排好烟秀担任下一任的行首。这一点大家都不意外。既然如此,我们就送行首大人一程吧。”
“你的意思是说?”张福如轻声试探:“杀了行首?”
“可这不是便宜烟秀嘛,她提前当上行首,于我们有什么好处?”张福如不希望搞得那么麻烦,牵扯的人越多,事情的风险越大。
“自然有好处。”宝镜托腮看着窗外烟秀的阁楼,“要知道,梅窗会护着红衣,烟秀可不会,关键时刻,你我只管往烟秀那里添上一把火,烟秀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岳红衣任由我们摆布。”
“至于行首嘛,也会有人替你我料理。你要做的,就是在特定的日子,把岳红衣带到这里来,再使出你的拿手绝活,替她做一张面纱,不过可要做的灵活些,别太紧了。知道吗?”宝镜话里有话,言毕,望着张福如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张福如细品其中深意,似乎咂摸出一些味道来。
宝镜赶忙凑过头去,和张福如耳语,须臾,张福如露出恍然的神色,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第61章 鸠占鹊巢 产图
申时三刻,金乌西坠,张福如起身从宝镜的阁楼里出来,宝镜相送至门外,路过的烟秀正好看见,忍不住讥讽道:“哟,怎么又凑在一起了,出什么坏主意呢。”
“别忘了,你被人关在柴房里的时候,只一人为你奔走。”说完,视线扫向一旁的张福如,“我说淑媛娘娘啊,您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鄙店呢!瞧我这眼力见儿,才认出您!嘶……我记得当初为宝镜奔走的可不是淑媛娘娘您啊,眼下……呵呵,怕是又见不得别人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