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秀眺向远方,望着渐渐沉下来的日光,天空开始弥漫出一种幽暗的蓝色。
烟秀道:“这么晚了,淑媛娘娘您继续留在这里恐怕多有不妥吧?”
烟秀掸了掸裙子,完全不把张福如放在眼里:“虽然淑媛娘娘空有淑媛的头衔,是一个完全不被大妃和大王承认的女人,但到底是有品阶的命妇,随意出入我们云韶府成何体统!而且天色渐暗,我们要打开门做生意了,淑媛娘娘还执意逗留的话……嗬!置王室的颜面于何地呀!”
宝镜不甘示弱,回嘴道:“烟秀姐姐还没当上行首呢,这行首的架势却端得十足,连淑媛娘娘都管起来了。”
“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和我是什么东西——都是踩着别人上位的。您继位行首,我恭喜你,也不想和你争,反正你只要不坏我们的事就行。再说了,你以为岳红衣是什么好东西?那是你还不知道她的厉害,等到你的东西也被她抢走了,你就能体会我们的心情了。”
“我有什么可被她抢的?”烟秀气的笑了,“我的荣耀都是我自己挣来的,不像某些人,尽出些旁门左道。”
“旁门左道怎么了!”宝镜毫不讳言:“能红就是了。我们不是烟秀姐姐你!你不愧是曾经打败过仙罗八道的人呢,真有自信。居然认为自己没有能让人眼红的东西,那我可真好奇,若当真无可匹敌,岳红衣手上的戒指是谁送给她的?总不能是她从行首那里偷来的吧?”
烟秀的笑一点一点冷下去,宝镜啧啧道:“你说说你,可怜不可怜,行首大人把位置传给了你,可是阖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岳红衣才是行首的关门弟子,她手上的戒指是行首戴了几十年的,只有剑舞的传人才有资格拥有。你说张淑媛空有头衔,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空有着行首的头衔,行首大人从未真正的认同过你,你还不明白吗?”宝镜得意洋洋,“不过是念着你在府里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了。”
烟秀袖中的拳头下意识握紧,但面上云淡风轻:“尹宝镜,挑拨离间你果然最在行。但云韶府的饭我吃了那么多年,你不会以为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让我信你?”
“还是你以为带上了淑媛娘娘,我就一定会和你们同流合污?!”
烟秀的尖刻,张福如是再熟悉不过的,早就练出一身铜皮铁骨,出来打圆场做和事老也是她的强项,到了这合适的当口,立刻上前笑脸相迎:“好好的姐妹,怎么说斗嘴就斗起嘴来了呢。烟秀姐姐也是为了我好,特别是我目下处境艰难,怕我在此地被人看见了,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就更难听了。姐姐的好心,我省得的。其实我今日来,是和宝镜叙一叙旧情,没先去你那里打招呼是我的不对。说起来,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听说你即将升任行首,我没什么可送你的。”说着,轻声一叹,“你说的不错,我空有一副花架子,能拿的出什么奇珍异宝来?烟秀姐姐就不一样了,身为云韶府的花魁,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思来想去,我也就这一门手艺,您大抵还看得过眼,所以便想着等你升任行首那日,服饰照旧由我来打点,如何?”
烟秀纳闷的看着张福如:“张淑媛,您今非昔比了!论理,您是上,我是贱,没有要您为我张罗的道理。”
“有没有道理都抵不上一个感情。”张福如温声道,“你看,我在这里住了那么些年,为你做过不少衣衫,我走后,为你尚服的人你可还满意吗?你也说了,我空有一个头衔,既如此,又何必拘泥于身份呢。您曾经照顾过我,我为你做一套行头当做回报再合适不过,若实在有人问起,就说是我的赏赐也未尝不可。”
烟秀闷哼一声:“那好,就有劳张淑媛了。”
送上门的好处不要是傻瓜。
烟秀斜了她俩一眼,施施然从她们面前走过,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狐疑的,回到房中立刻给红衣写信,让她小心张福如和宝镜,同时,也告知她行首的病情,危在旦夕。
张福如问宝镜:“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宝镜笑的推了推发髻:“放心吧,百分之百能把岳红衣引来。”
红衣接到信以后,心急如焚,一把拉住来传消息的人问:“怎么样,行首到底得了什么病?”想了想,觉得自己表现的太过急切,不似不相关的人,便端正了神色,道“身体不豫,为何不早说,现在才来告知?我让她安排的女乐歌舞,也不知准备好了没有。”
教坊司的下人战战兢兢:“行首大人不预姑娘你烦心,所以让人瞒着,可训育妈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特此遣奴婢过来,请姑娘过去看看。”
红衣刚要答应,几个资历深的内人忙挡在她前面,拦住她道:“一个伎首,生病耽误了功夫不说,还要我们姑娘去看她?好大的口气!”
红衣无可奈何,只得在济善堂里等消息,急的拊掌乱转。
与此同时,张福如前脚才回到旧府,翌日,宫里头便派人来传话,说是要把孩子带进宫,不得有误,几乎不给她喘息的时间。
张福如心中简直恨出了血,她望着六个月大,糯米团子似的孩子,忍痛把孩子递给尚宫,但是暗中在孩子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孩子登时大哭起来,张福如赶忙一把抢过,抱着孩子细心哄慰,一边对尚宫道:“尚宫大人,请您发发善心,再等一等!他才出世不久,那么小,又认生,平时只我一人照顾她,现在他定是感知到,他要离了我……舍不得我这个当娘的!”泪水模糊了张福如的视线,她不住的恳求:“尚宫大人,求您多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哄好他,您让他缓一缓。”
“不行。”上了年纪的尚宫是大妃身边的老人儿,一点不留情面,不管不顾的一手抢过孩子:“宫里有最好的乳母,最好的医官,中殿娘娘温柔善良,会给孩子最好的呵护,况他又是大妃的孙子,难不成还会苛待于他不成?!淑媛娘娘您就放心吧。”
张福如那一记掐的狠,又或者真的是孩子离开了熟悉的环境,一到了尚宫怀里,便啼哭不止,毫无停下来的趋势,好几次差点噎住自己。
张福如心疼不已,拉着尚宫的手求情:“嬷嬷您也看见了,求您大发慈悲,这孩子现在的情形无论如何是进不了宫的,就算去了,也徒给大妃增添烦恼。请您回去禀明大妃一声,就让王妃费心,来这里抱抱他,和孩子亲近亲近!待他们母子相熟了,孩子便不畏惧进宫了。且我自出了产褥期,都没有贴过产图,尚宫您说说,这是不是不合规矩?王妃她御下宽厚,怎会不知道历来妇女生产的风俗呢!就当是我恬不知耻吧,劳烦您转达王妃来此走一趟,替我贴个产图,全为了保孩子的平安,那时候有了神明庇佑,孩子兴许就不哭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尚宫被说动了,再加上张福如塞了好大一袋银子,尚宫叹了口气放下孩子道:“行吧,中殿没有生产的经历,小娃娃哭成这样,强行抱回去也是白搭,反倒难为了中殿。还不如我去向大妃讨个主意,届时王妃到来的话,你可要做好准备功夫,不可怠慢了王妃。”
“是。”张福如低头哈腰的恭送,望着绿色宫装渐行渐远,她的唇角缓缓绽出一抹戾笑。
不出几日,闵氏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抵达世子旧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妃来了。而张福如已经在那里恭候了。
仙罗冷的早,一入秋,空气里便有了丝丝寒意。
为了御寒,王妃的绿色圆衫里特意加塞了保暖的棉,袖口银鼠皮出锋,原本素净的脸,被硬生生衬托出几分清丽。
张福如想,王妃一点也不丑,甚至可以说是美的,可惜她性子娇矜,若是懂得扮作楚楚可怜,大王应是受用的。
张福如一直弯着腰,垂着头,显得很卑微。
引王妃进了自己的暖阁之后,王妃看见桌上一早准备好的产图,包括胖娃娃抱鲤鱼,还有海东青捕天鹅等等……一看就是来自民间的吉祥图案,她不信这些,但为示亲善,特别是张福如诞下元子,当要奖赏,她作为内命妇首领,即便不喜,也须为榜样。当下撇了撇嘴,再没有细看,从张福如手中接过产图,淡淡道:“开始吧,早些完事早些回宫。”
闵氏快速的绕着张福如的床头贴了一圈,便去抱孩子,哪知她的手一碰到,孩子便开始哭,闵氏的面色十分尴尬,张福如道:“王妃多哄哄便是,以后他跟着王妃,是享福去的,王妃别怕,他很好哄的。”
然而一炷香过去了,孩子依旧哭个没完,闵氏轻轻摇晃了几个,便没了耐心,见众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只得把孩子丢还给张福如道:“你抱给我看看。”
张福如把孩子揽进怀里,说来也怪,孩子立刻便不哭了,还伸出手放到嘴边,嘬起了大拇指,一边朝张福如笑的眼睛眯起来。
闵氏偏不信邪,又抢过孩子,孩子愣愣的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张福如,嘴巴一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闵氏大怒,责问张福如:“说,你是不是施了什么诡计!”
张福如忙跪下磕头:“妾身不敢,妾身真的不敢……大妃答应过妾身,只要把孩子交给中殿抚养,就准许妾身进宫,妾身怎么敢使诈,妾身的未来还掌握在娘娘手里。妾身怎敢与娘娘争锋,请中殿娘娘信妾。”说着,把拨浪鼓递给闵氏,“要不,中殿试着用这个哄他,平时妾身也是这么做的。妾身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张福如委屈极了。
闵氏冷哼一声,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拨浪鼓,朝门外走去,边走边摇,对着孩子笑道:“乖啊,好孩子不哭了,跟母妃进宫吃糖……”
结果拨浪鼓的声音越大,孩子哭的越凄惨,闵氏心里不是滋味,上了轿撵又下来,犹豫着此举是否太过急躁,要不然还是把孩子先还给张福如等过两天再来看看罢。
正自纠结,张福如便追了出来,朝着闵氏的方向哭喊道:“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心头肉,你哭的为娘心都碎了。”
闵氏一头雾水,让人去把张氏拖起来,张福如竟然奋力挣脱开了,跪着膝行到王妃轿撵之前,泣不成声:“中殿娘娘,您要我的孩子,我已经给您了,可我求您,千万不要为难他,有什么事,你有怨也好,有气也罢,都冲着妾身来,孩子是无辜的呀。”
“你——!”闵氏望着不远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百口莫辩。
他们好像是一早就等在此处的,而好事者见有戏可看,愈加向这里靠拢,渐渐成了气候。
闵氏方觉察出其中有诈,气的叱责张福如:“张氏狂妄,还不起来,我何时虐待过你儿!今日来是接他进宫,与大妃共聚天伦,你信口雌黄的胡说什么!”
闵氏身旁的宫女见状,也义愤填膺,一个箭步上前,就给了张福如两个耳光,将她打得头发散乱。
张福如嚎啕大哭:“妾身错了,都是妾身的错。大妃之前允诺,中殿您难于生产,妾身诞嗣有功,长居于宫外不利于国本,只要妾身把孩子交出来,就让妾身进宫,妾身想到以后可以陪伴大王,孝顺大妃,伺候中殿,妾身满心欢喜,而今妾身想也不敢想了……”张福如抽噎道,“进不进宫都不要紧了,只求中殿娘娘能够看顾我儿,妾身愿意一辈子为中殿娘娘您做牛做马,中殿您如何惩罚妾身都行,妾身不敢有半分怨言。”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中殿刻薄,善妒,性跋扈……等等!
闵氏于大庭广众下从未如此难堪,彻底愠怒了,厉声道:“好你个张氏,是你自己说不要进宫的,可不是我不让你进宫,那你就好好的在宫外呆着吧,孩子有你这样卑贱的母亲,也是他的悲哀。”说罢,命人起轿,在一片唏嘘议论声中狼狈的离开了。
第62章 恶毒之花 怕是再不能生养了
张福如哭的浑身是汗,几乎脱力,最后在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起身,凄惨的模样好似被人挖去了心肝一样。
路人不免觉得她可怜,十分同情。
勉强拖曳着跪的已经发麻的腿,走了很久才回到暖阁,侍女们为她打水洗脸,无一不心疼她的。
张福如捂着心口,还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痛中,过一会儿,说想一个人静静,遣开了所有人。
静悄悄的屋子里,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街上交头接耳的人群,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眼神又移到贴在自己床头的产图,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闵氏!闵氏算什么?
接下来,就是岳红衣了!
很快,在张福如的刻意散播下,还有当日目睹的民众口耳相传,王妃夺子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一夜之间,闵氏恶名昭彰。
朝中和市集皆议论纷纷,红衣焉有不闻的道理。
她很清楚,闵氏纵然轻狂,但不至于凶恶,只怕是张福如暗地里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想到烟秀信中提到的字句,宝镜和张福如朋比为党,不知道她们又在捣鼓何许阴谋,红衣本来甚是忌惮,但一想到可能是冲着闵氏去的,而行首大人又陷入深度昏迷,红衣再也坐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说是出去透气,实际上轻车简行,去了云韶府。
之所以选那一天去,是因为仙罗王新娶继妃,大覃皇帝为示恩典,专程派使者前来祝贺。有淳亲王,吏部尚书上官明楼,内阁大臣毛谟,武英殿大学士苏鎏,还有跟在淳亲王屁股后头的一水文武高官等……
景福宫为此大摆筵席,大王,中殿,大妃,大王大妃,还有朝中重臣,甚至包括张福如都在受邀之列。
红衣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宫里没有下旨要她出席,想到自己的身份见不得光,她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大王为了怕她尴尬,甚至绝口不提。想想也是,这个问题到了宴席上会令大王难以启齿,不如不去吧,反落个清净。
她抵达云韶府的时候,姑娘们已经起身了,尚未至午时,没有客人,最是门庭冷落的时候。但为了保险起见,红衣的马车还是停在角门,她带着幕篱偷偷摸摸的进去,直奔梅窗住的兴盛楼。
窗户半开半闭,透着风,不至于憋气,又不会太冷,训育妈妈扶住梅窗的背小心翼翼的喂她喝药,但是梅窗双眼紧闭,药水从她的唇角处流下来,一点都没有灌进去。
红衣急坏了,提着裙子直奔到梅窗床前,只见梅窗双目发青,红衣用手掰开梅窗的眼皮,发现她双目赤红,遍布血丝,红衣急的不行:“只短短数月不见,行首大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究竟是什么病,妈妈可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