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她现在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了,但她不知道布置陷阱的人是谁?是宝镜?是张福如?还是她们联手,亦或者谁都不是,只是烟秀?
一切皆有可能。
她有点难过,鼻子酸酸的,宝镜讨厌她,张福如讨厌她,现在连烟秀也讨厌她,那么多人都讨厌她,是不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根本不是别人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自己?
乐师和鼓手都被红衣不知所措的样子吓到了,着急的问烟秀讨注意:“行首大人,这样下去不行,瞧主上那边,大妃娘娘他们已经不耐烦了。”
烟秀轻笑道:“放心吧,是和原本设定的不太一样,但是红衣的应变能力很强,给她一点信心。实在不行,我们出去请罪便是。”
云韶府的人可不愿陪着红衣一起遭罪,都聚到一起朝红衣那里看,嘴里咕哝着:“刚到手的赏赐,还没捂热乎呢,我可不想还回去。真是的……她怎么跟傻了一样!”
鼓手于是又一击重锤,红衣顿时回过神来,是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时间给她思考了。
红衣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密布的蛛网,扎的实在是毫无章法,她要跳过去,就得每一下都踩空,不能碰到绳子,也不能沾水,否则绳子极有可能将她绊倒,同时,和绳子捆绑在一起的铃铛也会随着震动发出叮呤当啷的声音,那她的剑舞就彻底失败了。
出丑不要紧,在大覃面前出丑,王室必然治她的罪。
她定了定神,想起阿爹活着的时候跟她说过,人的身体也和五行有关,例如心火、肝木、肾水、脾土……如果一个人的肾水不够,没法与心火相交,达到平衡,两个脏器都会感到不适。肾是肾虚,外在表征多为双目四周泛青,而心,会悸动,脉搏紊乱异常,等等……小时候她不耐烦听这些,但是每个器脏对应的是哪一个五行,她还是知道的。而这座六角亭恰好又是根据五行八卦建造的。因为仙罗有很多人痴迷于大覃的八卦堪舆学说,前赴后继的去大覃学艺,虽然只学到了一点皮毛,然而即便是一点皮毛,仙罗的旗帜也是一张太极图。可见仙罗对此学说推崇备至。
红衣不懂五行八卦,可红衣将绳网与人体相对应到一起的时候,再看亭中的网,一下子从杂乱无章变得星罗棋布,如同在脑海里抹了一张画。她对自己说:“这就够了。”
在乐声的催促下,她没有立刻展开剑诀,而是先慢慢舞了一段,以弥补之前疏漏,好消了王座上诸人的疑窦。
右手高高的抬起,视线沿着手臂上移,最终定格在食指的戒指上,宝石于月光熠熠生辉。
红衣的心中仿佛有一团火,灼灼的燃烧着,她知道今天的设计很惊险,仿佛火中取栗,但再危险,又能可怕的过在悬崖边跳舞吗?
那是与死神在较量。
所以——管他谁设的局,任谁要害她,哪怕翻山越岭,披荆斩棘,她也要跳好这支舞。因为那是梅窗给她的。是嘴硬心软,却赋予她活下去勇气的行首大人给她的,她绝对不能给行首大人丢人。
紧跟着,她沿着手的方向微微旋转,顿住,膝盖弯曲,换一只手,又沿着相反的方向转了一圈,姿态蹁跹,八幅裙面徐徐转开,如同花朵次第盛放。
花朵又引来了蝴蝶,她的双手便平展而开,水波一般挥动,像极了蝴蝶扇动翅膀,一边叠着步子前行。
大王看的入迷,王妃注意到大王的神情,心中暗恨,必定又是一个想要迷惑君主的女人,不悦道:“离得那么远,可不是故弄玄虚!”
大妃嘀咕道:“是啊,这个舞姬在干嘛呢,怎么着也得照顾着我们的大王大妃一把年纪了,眼神不济,让她离得近些跳。”
旁观的内官刚开口要传旨,大王大妃竟道:“有时候,朦朦胧胧的才是美。哀家倒是觉得这孩子舞姿甚是曼妙。呵呵,哀家一个老太婆尚且能看清,大妃反而看不清?不会吧,身为子媳的你,年纪还轻着呢,怎么眼神竟不如哀家。”
大妃张口欲还击,被闵氏按住了手,朝她摇了摇头。
大王哼了一声:“故弄玄虚也好,怎么都罢,好看就行。今日是为了招待贵宾,还请母妃和中殿以贵宾的喜好为上。”
大妃同情的看了一眼中殿,闵氏委屈的垂头。
大妃便更加心疼这孩子了,唉,大王不喜闵氏,至今没有合房,成婚了又怎样,中殿还是个黄花闺女。这样怎么能生的出有闵家血统的王子呢?
大妃烦躁的都没心情看舞了。
就在她们唇枪舌剑的时候,红衣结束了前奏,拾起了地上的剑诀,义无反顾的,一脚踩进了阵中。
金色的匕首于腋下和脸侧甩出,在她掌中灵活自如,红衣的手一边动作,脚下也不停步,按着记忆中的方位,起承转合,兔起鹘落,在六角亭内稳步前进。
烟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呼道:“这不可能!”
红衣不可能提前知道六角亭的布置,就算知道了,她怎么可能轻轻松松的穿过?
一点没有碰到绳索,铃铛也没有响!
烟秀颓然的后退一步,行首大人的眼光没错,红衣,是天生的舞姬。
她几乎心灰意冷,那么多年,日复一日的训练,春夏秋冬,雪雨阴晴,不曾停歇过的她,最后所有努力化为虚无,敌不过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红衣其实并不好过,开始她走的顺畅,后面越走越困难,脚步也越来越慢,因为绳线越来越高,她的脚踝被绳子割到,很痛,她咬牙忍着。
不能再继续被动下去了!
红衣目光一缩,望着正前方的王座,将手中的剑诀飞一般的甩出,‘咣当’一声,匕首落在王座之前,吓了大妃他们一跳。
红衣双手交叠于身前,似行礼,又似仍在舞蹈,实则趁机按下右手的戒指,宝石松开,里面的小刃‘唰啦’刺了出来。
然后大妃他们就看到胆大的舞姬居然在亭中一手撑着地面,双脚从柱子上借力,自己整个人倒立起来,大王大妃禁不住拍手叫好,红衣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额头上都是汗,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一次机会,她必须在人反过来倒立的那一个瞬间,另一只手用小刃割破绳索,她早已看准了,哪一个点是整个网的中心,也是最薄弱的位置,一割即断。
失手了便会摔得很惨。
所幸上天眷顾,绳子应声而断,绑在上面的铃铛也乒乒乓乓落下来,都尽落了流水里,而这一切,不远处王座上的贵人们无一人发现其中奥秘。只有张福如和烟秀,面色如纸。特别是烟秀。
张福如由衷的赞叹道:“千难万难的关卡都能过,岳红衣,为什么老天爷总站在你这边!”
一旁的高氏小心翼翼的问:“你认识这女孩儿?”
张福如对母亲和蔼的一笑:“是个朋友呢。”
高氏‘哦’了一声:“为了娘亲,要你一直窝在云韶府,害的你受委屈,至今还被人戳脊梁骨,唉,不要怪为娘的拜高踩低,以后这些云韶府的朋友,能不来往,就不来往吧。毕竟是淑媛了,要顾着王室的体面。”
张福如轻笑一声,撇头看向场中,有才华又怎么样,你破的了这个局,也破不了接下去等待你的宿命,她心情极好的替母亲斟酒道:“来,娘,尝尝这百花露。”
高氏如坐针毡,她没有参加过等级这么高的宴会,生怕做错了动作给女儿丢脸,但女儿那么高兴,她也跟着宽了心。
那一头的红衣,当绳子全部褪去之后,一个翻身,轻巧落地。
大王大妃又是鼓掌,连同在场很多人都猛烈的拍起手来,太精彩了!
她有点小得意,心腹大患已除,只剩一点小瑕疵需要弥补,她的脚踝被绳子割出了血,不能让人注意到!
于是她提起裙子,微微向上拉,竟然露出了脚!
所有人瞠目结舌!
大妃低叱道:“成何体统,这……女子怎能随意露出……”
中殿却抬袖捂着嘴笑道:“母妃,您怎能以世家闺秀的标准来要求一个伎女呢,伎女本就是如此不知羞耻的啊……舞跳的再好,也还是伎女。”
大王不悦,红衣性格异于常人,他是知道的,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看她,如此赤裸裸的暴露于人前,那是他的女人,不容许别人看一眼!
可想而知,闵氏的话更是火上浇油,让本来就不高兴的大王,脸黑的愈加厉害。
倒是钦隆楼的淳亲王拿下挡在眼前的黑色玩意,拊掌笑道:“好厉害的丫头,可惜了,埋没在仙罗这鸟不拉屎的荒地。”
员外郎伸长了脖子,只看到一个远远的影子,美则美矣,却面目不清。
没法子,王爷手里那个黑色玩意是西洋人的玩意,搁在眼前,就能看到老远的事物,外号‘千里眼’,大覃的达官贵人都想办法置办了一个,以显摆自己的身份,他没有,只能望眼欲穿,看着王爷手里的玩意,羡慕嫉妒恨。
红衣顾不上所有人的反应,她一门心思专注于自己的舞蹈,露出脚来,不是为了让人看,而是蜻蜓点水一般,抬脚勾进了曲水流觞的池子,水冰冷刺骨,她起了一身的疙瘩,但依旧忍着冻,脚尖微微一勾,顷刻间水花四溅。
四下里寂静无声,鼓掌的人都静下来,这样的舞蹈,即便是露出了脚,也无法叫人心生邪念,她不是舞姬,是海边玩耍的少女,毫无心机,没有防备,旁若无人的游戏,脚背的每一次勾动,都灵动轻盈。她还是山里、林间飘荡的精灵,因为无知,单纯,才会赤着脚,然后迷路了,彷徨无依。
当红衣的脚彻底麻木,不再感觉到疼,她终于放下心来,沿着台阶出了六角亭,走到距离王座不远的地方,跟着乐声旋转,双手时而高举,时而置于耳旁,脸微微斜侧,宛若女子对镜贴花黄。
手指抚过紫云英的步摇,大王的心也跟着摇曳,最后红衣的双手回拢到胸前,缓缓拉开,露出胸前那枚连理枝的胸针,这动作,仿佛预示着她在向谁敞开了心扉,从今以后,请你住进我的心里。
大王情不自禁的念道:“南有乔木,汉有游女。”
浣溪沙的女子,临水自照,遇到泛舟而来的君子,淑女害羞,不敢直接答应男子的求爱,只得别上了连理枝的胸针,带上了海棠花的发钗,告诉他,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再没有比今天更开心的了!
好像过去的几十年都白活了,他恨不得现在就上去揽住红衣。
他们默默相对着,红衣嘴角噙着笑,面纱底下的容色被遮住了,但一双眼睛晶晶亮,今晚是个月圆之夜,总算有惊无险的度过了。但当她垂首拾起剑诀,结束剑舞的那一刻,风一吹,她感到面上一阵凉,咦?
她有点意外,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大妃已经怒气冲冲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怒而惊愕的用手指着她,旁边的大王也白着一张脸。
她莫名其妙,直到大妃冲过来兜头给了她一个巴掌,她整个人被打得歪倒在地,大妃犹不解气,还揪住她的头发,把上面的紫云英步摇直接拔下来往旁边一丢,愠怒道:“蝼蚁贱婢,欺骗上典,还妄想做大王的女人!解语花?我呸!你也配!”
红衣的脸火辣辣的,她用手摸了摸,抬眸看大妃,大妃的眼睛里,是自己毫无遮掩的脸,她的手抚住面颊,眼神落到地上某处,那块原本覆盖在她脸上的面巾早已被风吹到了王妃脚下。
她蓦地惊慌失措起来:“我……”竟说不出一句话。
第69章 无枝可依 你是要她,还是要你的国,你……
王妃嫌弃的看了她一眼,顺便将脚下的面巾往旁边一踢,轻蔑道:“明明是云韶府的伎女,却装作良民!你可知欺骗上典是怎样的罪过?大王想必也是被蒙在鼓里吧?”
闵氏侧头故作天真的问,“主上,您知道吗?”
大王瞪了闵氏一眼,沉着脸,没有回答。
闵氏撇了撇嘴,又委屈的垂头,大妃见状,怒道:“狐媚惑主的东西,还跟我说是大覃的常民,如今看来都是谎话。大王也一定是受了你的蒙蔽。来人呐——!”
“母妃!”大王站起来低声对大妃道,“大覃的人都在,留点体面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体面?你也知道体面,哈,没错,大王你身为主上更应该知道体面,就是为了您的体面,哀家才非要查清楚不可。”大妃苦口婆心道,“大王您不是普通人,您是仙罗的王,仙罗的天,怎能被一个小小的伎女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且这贱人还企图蒙骗哀家,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让哀家今天看清她的真面目,他日真由得她进了宫,大王您还有何面目可言?考虑过没有!”
大王无言以对,正说着,之前被大妃派出去的人匆匆来报,红衣所说的养父确有其人,也的确开过一间首饰摊,但是人早就死了。而且老汉的女儿早就嫁去了大覃,家里再没有其他的人。
红衣纳闷的看着大王,那个被关在世子府地牢里的老汉死了?
大王心虚的躲避她的目光,他光顾着和红衣伪造身份,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大妃会去查,这种事情不查不要紧,若是深挖,必定错漏百出。
大妃指着红衣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满口都是谎言,你说,你将王室的威严置于何地!”
“大妃容禀……”红衣嗫嚅道,“民女并非有意欺瞒……”
“还要狡辩!”大妃打断红衣的话,朝着红衣的肚子就是一脚,红衣咬牙生受了,依旧坚持道:“我不是伎女,不是!”
“大妃为何如此武断,非一口咬定我是伎女不可!”
“你不是伎女谁是!”大妃气的浑身发抖,“今天是由云韶府负责演出,表演的自然都是伎女,一般的女子只会绣活女红,偶尔学一点内训闺学,谁会和教坊厮混在一起,更何况,你拥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云韶府之前十几年都没有出过一个像你一样厉害的舞姬,如果不是长年累月的训练,根本不可能做到。只有云韶府!”
红衣含着泪道:“大妃既然都提到了云韶府,那为何不召见云韶府的行首问个明白!我是不是伎女,云韶府的行首最清楚不过。再说了,还有张淑媛呢!”红衣的目光移向张福如,她总算是领悟过来了,今天的重头戏根本不在剑舞,而在张福如这里。
也许剑舞的难度很大,但是为了确保红衣永不翻身,只有让她在大妃面前完全暴露,大妃知道了她云韶府的出身,便不会允许她和大王在一起,所以张福如在面巾上动了手脚,彻底断送她通往王室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