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妃脸色一僵,嘴上道:“不敢。”脸上却不服气,把头别过去。
“那我要见一个人又有何不可?”大王大妃的声音一直温温的,不似大妃那般外露和尖锐,但常常反诘,让大妃无从招架。
大妃面色难堪道:“子媳也是为了您的身体健康着想,一个小小贱婢,能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劳烦您过问呢?子媳便想着,来替您排忧解难。”
“大妃的出发点是好的。”红衣向大王大妃行礼,细细开口道,“只是民女有事拜谒大王大妃,难不成,大王大妃要见一个人还要先获得大妃的批准吗?”
“奇怪……”红衣轻笑,“民女粗鄙,不谙宫中之道,但适才聆听大王大妃的教诲,宫中内命妇的管理似乎是中殿之责。”红衣意味深长的看了大妃一眼,“不过大妃与中殿关系非比寻常,勿怪乎——可以随意的指手画脚,连大王大妃见什么人,是否能见,以及行动都受限。可如此一来,难免让人生疑,大王大妃在宫里的处境,不是颐养天年,而是被幽禁啊。”
大王大妃笑道:“大妃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看,这不叫人误会了吗?传出去多不好听!大妃你也该学学哀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就放心的把事情都交给孩子们!见天的管着内宫的事,不嫌烦吗?哀家犹记得你当年进宫做中殿的时候,哀家可是把内宫事务一气全交给了你。而今的中殿,哀家瞧着也是个极稳重的,又不失主见的,但怎么宫务琐事,却总要大妃为她奔走?此刻不见她,倒又见大妃?这孩子也太不懂得体恤长辈了。”
“不关中殿的事。”大妃见祸水要引到闵氏头上,立刻道:“是子媳多事了,过于担心您的身体,但——”大妃转过头来,狠狠盯着红衣,怒斥道:“上典们说话,几时轮到你这个贱婢插嘴!”说着,两手双击,几个宫女上前来左右一边各架住红衣,“言语挑衅上典,是无论如何不可原谅的罪过,今夜就请大王大妃允许子媳带她回去好好教训。”
“母妃!”紧随而来的大王忙拦住了大妃,“母妃,深更半夜的,您就不要闹了。”说完,看了一眼红衣,见她衣饰完好,不由放下心来,又有些疑惑。
大妃看儿子的目光的一直在红衣身上打转,用手推搡了他一把道:“一个贱婢值得大王的目光如此停留吗?”
大王立刻噤声,不敢再说话,他抬眸觑了一眼红衣,发现由始至终,红衣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轻轻唤了一声‘母妃’,试图安抚大妃的情绪。
红衣淡然道:“大妃闻及民女进宫,便迫不及待赶来,拦住了大王大妃的去路,其实没关系的,大妃大可不必有被轻慢之感,因为等民女见完大王大妃之后,自然也不会忘记去大妃那里,只不过眼下是按照长幼尊卑,先见过大王大妃而已,敢问大妃一句,民女做错了吗?”
大妃纳闷道:“你也要见我?”
“你见我干什么?!”大妃面露警惕之色,小小女子,面对杀手的包围,逃出生天,居然还敢回来,到底安的什么心?
红衣好笑:“方才大妃可是十分急切的想要把民女带走啊,民女以为大妃很想见民女呢,怎么此刻,大妃反而很意外,难道不该是民女问大妃,那么急切的要见民女,究竟所为何事啊?”
大妃被反将了一军,气闷至极,大王在一旁又不断地请她不要生事,只好闷闷道:“好吧,你回过话之后便来见我。”
“一定。”红衣缓缓从大妃身边走过,声音像地上结的霜,又滑,又冷。
慈宜殿以清䜩楼为会客厅,福安堂为大王大妃日常养生之所,红衣跟着大王大妃一直走,直到福安堂中坐下,一路所见摆设均十分寻常,就连福安堂内的香炉都是旧的,只有插瓶里竖了一支梅花,是尚宫为大王大妃采的,增添了几分活泛气儿。
红衣忍不住道:“大王大妃好歹也曾是一国之母,如今竟生活的这样清苦。”
大王大妃允她坐在自己跟前,疲惫道:“说吧,你找我到底所为何事,不必拐弯抹角的。”
红衣再一次环顾了四周一眼,慢吞吞道:“民女没有卖关子,实在是为大王大妃的境遇感到心寒,不值。”
“大王大妃少时嫁入王室,您的亲儿子在您的帮助和南人的奥援下才得以登上王位,但是亲政以后,却被西人出身的子媳挟持,在朝中处处受到外戚掣肘,凡事举步维艰,西人党也因为大妃的关系,地位水涨船高,南人一再被打压,大妃生活艰难,是意料中事。”红衣偷偷地打量了一眼大王大妃,小心翼翼道:“但是大王大妃,您……不想变一变吗?现在大妃依旧把持朝政,先王驾崩至今,都未能清除西人党,而今他们还要威胁大王,您的孙子,您真的放任他们为所欲为,什么都不做?”
大王大妃用眼神吩咐尚宫上茶,分了一杯到红衣跟前,道:“继续说。”
“民女今夜冒昧造访,纯粹是为大王大妃献策而来。”
红衣握着盛有热茶的杯子暖手:“想必大王大妃也知道,大王他不喜中殿,大王的本意是纳我为御侍,可惜遭到奸人构陷,正中了大妃心意。民女想到以后再也不能陪伴大王左右……”红衣抬袖,装模作样的掖了掖眼角,“民女内心深感伤怀。然而,此生虽与大王无缘,心中却也实实在在的念着大王的好,总想着为他分忧,因此民女今天来,是想向大王大妃举荐一个人。”
“一个可以帮大王大妃扭转局势的人。”
“谁?”大王大妃侧目。
“淑媛张氏,张福如。”红衣道,“张瑄这个名字,想必大王大妃多少有些耳闻吧?!他是张淑媛的叔父,也是南人的一名主力。”
“唔,哀家知道。”大王大妃叹气,“奈何张淑媛不成气候,孩子被夺走了,哀家也无能为力啊。”
“只要大王大妃有心,就一定能做到。”红衣进一步煽动,“大王大妃您的侄子,最近纳了一位新夫人郑氏,曾是云韶府的伎生,大王大妃可知晓?”
大王大妃连连摆手:“别提了,丑事。”
“大王大妃万万不可小觑那郑夫人的力量。”红衣道,“您的侄子,自然与您同心同德。要郑氏为您所用也很简单,她与张淑媛本来就是旧识,有交情。而且,中殿此人傲慢孤高,对贞敬夫人必定不假颜色。试想一下,郑氏和张淑媛两个联手,大王大妃您等于平白多了两条臂膀,岂不是如虎添翼?所以您只要适时的帮张淑媛一把即可。”
大王大妃听的入神,抬手让红衣继续,红衣道:“毕竟,不管大妃势力多么庞大,您终归是先王之母,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她若有忤逆,您便请出先王灵位痛哭,大臣们自会替您主持公道,别说是南人,就是拥护大妃的西人,也要忌惮三分。”
“再加上光海君、晗光君和东平君他们,也是先王的儿子,他能眼睁睁看着祖母被欺凌而不出来说话?”
大王大妃沉思了一下道:“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光海、晗光和东平三个孩子,似乎一直主张将张氏接进宫里来,与张氏一族走的很近。”
红衣淡淡一笑:“是,而且最关键的是……”红衣凑过去对大王大妃道:“他们都不是大妃的亲生儿子。”
“大妃向来跋扈,当中殿的时候,这几位大君的母亲想来没少受气吧?能让大妃不痛快,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站在祖母您这边的。”
大王大妃将信将疑的问:“你真的认为张氏值得我花大力气去栽培?”
红衣道:“因为元子是实打实的。中殿是嫡母不错,张淑媛却也有生母的功劳。如果大王肯立元子为世子的话,中殿的地位必然一落千丈,张淑媛本人也想让闵妃的位置摇摇欲坠吧,所以她一定甘心为您所驱使。到时候张淑媛的胜利就是南人党的胜利,就是大王大妃您的胜利啊。”
“一切都近在眼前。”红衣俯首,声音里带着引诱,“端看大王大妃您愿不愿意伸出手罢了。”
大王大妃被说的豁然开朗,摩挲着双手蠢蠢欲动,但仍不解的望着红衣:“你说了这么多,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红衣坦白道,“民女就是对大王痴心一片,既然以后不能再陪伴大王左右了,便只有寄希望于张淑媛,盼她能替我宽慰王上的心,民女于愿足矣。当然了,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好处吧,可以的话,希望大王大妃心慈,念在我献策有功,保我一条性命。”
大王大妃怜悯的看着她:“你也是可怜。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的话,你的身份无论如何不会被人诟病,为了大王的英名,只有牺牲你了。”
“一切都是天意。”红衣扯了扯嘴角,颇有几分自嘲的说,“好了,民女这就告辞,大妃还在等着民女,民女有一事相求。”
“你说。”大王大妃甚是爽快。
“民女若有个闪失,没法活着走出兰芝堂,还望大王大妃护我一条全尸,肯开恩送我回到大覃的话,民女更是感激不尽,来世,必定报答大王大妃的恩情。”
“你也不必这么悲观,大妃未必就能把你怎么样。”
“只怕是凶多吉少。”红衣白着一张小脸,大妃就着烛火看,愈发觉得她羸弱之中带着一点顽强,格外惹人怜爱,难怪大王喜欢。
“去吧。”大王大妃捂着额角,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红衣起身的时候,眼尾瞥了一眼,唇角微微勾起。
第74章 般若万相 我嘴不硬,命硬
出了慈宜殿,红衣在内官的带领下,直奔兰芝堂。
是时大妃正撑着脑袋在桌案上闭目养神,听到说红衣来了,哼了一声:“还真敢来?好大的胆子!”
“为什么不敢?”红衣的轻柔柔的声音在帘子外幽幽响起,吓了大妃一跳,叱道:“放肆。”
红衣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掀开帘子,优雅的走到大妃面前,一改往日的谦卑,眼角竟有一股烟视媚行的味道,徐徐在大妃跟前坐定后,直视大妃道:“我行得端坐的正,何惧来见大妃?”
“倒是那些喜欢暗箭伤人的魑魅魍魉,理当心亏。”
大妃哼的一声,冷酷笑道:“那又怎么样,你可知道大王并没有多心疼你,到最后,他还是选择我这个母亲,选择他的王位。”
没有期待中伤心欲绝的表情,也没有崩溃的嚎啕大哭,红衣冷静而镇定的坐着,手指描摹着胸前繁复的连理枝花纹,淡淡道:“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诚如大妃所言,大王再心疼她,到底不够心疼,见着美色,一样会动心。在她被当众凌辱,难堪的恨不能一头撞死的时候,大王竟还有闲工夫欣赏张福如的容色,那么为了王位抛弃她,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大妃一怔,眼神上下打量她:“你来,到底要干什么?”
“我?”红衣抿唇笑道:“大妃该不会以为,我进宫来是来求大王大妃开恩,好让她老人家给您施压,允许我和大王在一起吧?所以您才急着赶过去把我给拦住?”红衣嗤的一笑,“那您可真是多虑了。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王的垂青,起码我——由始至终,我都没有献媚于大王,是大王,也就是您的儿子,千方百计的求我去他的身边。”
“哈!看看!看看!”大妃用手指着红衣,“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吧,真该让那傻孩子到这里来听听,他一门心思喜欢的女子有多么狠心。”
“我狠心?”红衣气的笑了,“我狠心,还是抛弃我之后要杀害我的人狠心?”
大妃感到不可思议,一个下民,怎么可能冲出重围,再跑来她的殿中来放肆!大妃倍感侮辱,怒道:“伎女而已,杀了就是杀了,有什么了不起,还要我给你交代不成!”
“是啊,没什么了不起!仙罗从来不把贱民当人,而是当牲口。可我不是伎女,我是大覃的良民。”红衣从胸口掏出良籍户口,递过去,认真道:“请您仔细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仙罗人,我是大覃人,不是你随便想杀就杀,想剐就剐,能死的不明不白的。杀我之前,不妨先想想后果。”
“后果?”大妃看也不看,径直把良籍文书撕了个粉碎,往红衣头上狠狠一掼,得意道:“怎么样?你的良籍没了,你还拿什么显摆?你人在我仙罗的地界,我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你还敢跟我嘴硬?!”
“不敢,我嘴不硬,我命硬。”红衣抬头冷冷盯着大妃,“大妃不知道吗,从来只有我克死人,没人能杀死我。你今晚应该见识到了……”红衣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天真的看着大妃,笑问,“您派出去的翊卫司,死伤共是多少?”
翊卫司之前就来回禀,说岳红衣身边有大覃玄甲兵保护,大妃不由的重新审视岳红衣——难道,这就是她肆无忌惮的原因?
“你到底是什么人?”
“您口中的贱民。”红衣一字一顿道。
“您以为您撕了我的良籍我就没有出路了?”红衣哂笑,“恐怕到最后给我找出路的会是大妃您啊。”红衣一脸的胜券在握,“我既然带得,就预料到您会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还要感谢大妃,让我重新做人。而且,你撕了岳红衣的良籍,大覃那里还有备份,一样查的到,到时候你们去跟大覃皇帝交待吧。当然了,大妃一定会说,你是什么狗东西,皇帝会为了你兴兵仙罗不成?嗯,大妃您说的对,皇帝不会,可咱们大覃人都护短,皇帝杀我是一回事,旁的人杀我又是另外一回事。您自诩身份高贵,到了大覃,您还不是一样要给皇帝磕头,别说皇帝了,您今夜见着王爷腰都弯的够低的,您的尊严呢?高贵呢?您的趾高气昂呢?”红衣轻蔑道,“在大覃面前,全都一文不值。”
“所以我说,您太高估您的王权了,您口中至高无上的王权在我眼里分文不值,别把人所有人都想的好像非得攀附你们仙罗王室不可!仙罗的王室算什么?也没什么了不起。”红衣道,“就是可惜啊,让您失望了。没有哭着跪着让您羞辱,让您在我身上找一点优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