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嫔派人来请她过去一齐用膳,红衣特地打了一盆水来给她净面,好等她在待会儿的宴席上不会过分招摇。
敏华深感有理,把口上鲜艳的红脂擦的只剩一半,浓妆艳抹转瞬成了淡扫蛾眉。
敏华朝红衣感激一笑:“多亏有你提醒我。”
红衣道:“进宫了不比从前,一举一动都要小心,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没错,人人都晓得,可别人未必有过这样的殊遇,你不能让人家看着刺眼,何况陛下也没有来,与其盛装出去招人笑话,不如抽身退步,以图来日。”
敏华‘嗯’了一声,挺了挺胸,打起精神,在红衣的搀扶下,去往贞嫔的云梦台。
满桌的珍馐,太监道了一声‘膳齐’,宫女便开始利落的布菜,贞嫔客气道:“来,宫里的规矩虽说繁杂而苛重,但咱们一个宫的,就不必那么多讲究。如今加上今天新来的翁主——”
敏华赶忙起身谦逊道:“贞嫔娘娘快别这么说,嫔妾早不是什么翁主了,您这么称呼,可真是折煞我了。嫔妾既然来了大覃,就守着这里的规矩,贞嫔娘娘愿意多亲近妹妹的,便叫我一声敏华。按着品阶,您是主位,唤我祥贵人也可。只是这‘翁主’……”敏华抿唇一笑,“是万万使不得的。”
贞嫔闻言,眉眼松开来:“快坐,快坐。祥贵人自己都说了不嫌弃,本宫往后便唤你一声‘敏华’。”
敏华娇滴滴的‘嗳’了一声,璇美人望着敏华笑,目光又穿过敏华,看向她身后的红衣,掸了掸帕子:“那我也不客气了,敏华妹妹。”
贞嫔立刻纠正她道:“叫‘祥贵人’。”
“敏华年纪虽比你小,位分却比你高,本宫知道映荷你心直口快,但传出去终归不大好。尤其是你入府的时日比敏华早,就更应该知道,万岁爷不喜欢逾矩的人。一是一,二就是二,没有一步登天。”
红衣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不由暗忖,难怪贞嫔可以承担一宫之主位,看起来好脾气,温温柔柔的,但字字句句,话里有话,不让底下人越雷池半步。
这样也好。跟着这种稳扎稳打的人不会犯错。
红衣知道贞嫔还有吩咐,不过食不言,寝不语,这下半截的话估计会在膳后继续。
席间,不用宫妃们说吃什么,眼神一扫,宫女立刻眼明手快的去夹,也正如来之前教习嬷嬷说的那样,一道菜不过三,再喜欢吃,也得适时的住口。
没有人说话,一直到差不多了,宫女们见机行事,递来渣斗供贞嫔漱口,敏华也搁下了银箸,学着贞嫔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动作,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饭毕贞嫔吩咐上了茶,开始了语重心长的谈话。
“一路舟车劳顿本该早些放你去歇息,可本宫想着,还是有几句话要和你交待。”
敏华乖巧道:“是,请娘娘吩咐。”
贞嫔示意她不急,先喝口茶。
敏华便端起水仙纹的茶盅,抿了一口,道:“好香。”
贞嫔微笑道:“茶,并不是顶级的上品。有那样的好东西,内侍局先敬着陛下和皇后,主子爷和主子娘娘若是愿意赏赐谁一些,那是个人的福分。”
敏华俯耳倾听,一边听一边点头。
贞嫔对她的态度似乎很满意,继续道:“到了咱们钟粹宫,本宫的头上,也就是一个嫔位该有的份例,不会多,也不会少。许多人以为,一个皇帝若是遇着可心的人,会特别开恩,一路擢升,飞上枝头。嗬!别的帝王大抵有这个可能,咱们的万岁爷,是决计不会的。”
“是啊。”璇美人凉凉道,“所以别浪费时间痴人做梦了。”
这一回,贞嫔居然没有制止璇美人的言辞,悠悠道:“时间长了你就会了解咱们万岁爷的性子。万岁爷是个顶认真和严苛的人,打理府务如同治军,等到坐拥天下,更是一丝不苟。”
“凡事都有章程,最不喜人背地里搞小动作。”
敏华一把握住贞嫔的手,情真意切道:“娘娘,谢谢您对敏华说这些话。”
关于天子,是不可以随便议论的,而今贞嫔却在跟敏华详述天子性情,是明明白白的示好和拉拢。
贞嫔温声道:“你能体会我的苦心就好。”说着,拍了拍敏华的手:“这里都是信得过得人,不怕。要知道,这偌大的皇宫,是一大家子。可里面还有各宫各院,诸如长春宫,翊坤宫,玉芙宫,等等等等……关起门来,大家各自为政,又是一个小家。你既住进了钟粹宫,就是钟粹宫的人,除非陛下另有安排,否则本宫无论如何都是要照拂你的。你呢,也不必感到拘束,若是有疑难杂事,尽管来找我便是。”
“我知道你今天不好过。”贞嫔感慨道,“但姐姐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姐姐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咱们的万岁爷呀,不同于一般人。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一年里,有大半年都不在府中,一旦回来了,也是按资排辈,轮流见该见的人。”贞嫔流露出回忆的眼神,“想本宫是宏文三年与容妃一道进的府,刚到的时候,也盼望着能一朝承宠,可足足几年光景里,咱们连陛下的人影都没见着。好在上天待我不薄,让我盼来了朝霞。”说到朝霞公主,贞嫔绽出发自肺腑的笑,“要不是有了朝霞,以本宫的身家地位,是决计成不了嫔位的。”
贞嫔反握住敏华的手:“本宫如今便是要告诉你,你的起点高,又年轻,将来有的是大把时间和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敏华起身给贞嫔行了个礼道:“谢娘娘与我的肺腑之言。其实敏华,并不感到委屈。宫里那么多人呢,陛下日理万机,敏华心里懂得。敏华只是心慌,不知道能否和各位姐姐妹妹们处得好,而今听贞嫔娘娘一席话,又看到大家对敏华的照顾。”敏华环视了一眼璇美人和崔才人,“敏华心里的大石头可算是落地了。”说完,甜甜一笑。
贞嫔扶了她起来:“你是个明事理的。也不枉费本宫今夜和你说那么多。对了,适才的饭食用得可还习惯吗?”
“自然是极好的。”敏华点头:“娘娘待敏华无微不至,敏华真不知如何报答。娘娘若是不嫌弃的话,敏华也想请娘娘尝一尝仙罗的特产……”敏华回头递了个眼色给红衣。
红衣赶忙双手奉上,敏华道:“这是仙罗的黑稀糖。吃了暖胃,有助女子体温,还望娘娘笑纳。”
贞嫔温柔一笑,身边的涣春姑姑上前接过,向敏华道谢。
敏华也送了璇美人和崔才人,热情道:“两位姐姐若是觉得太甜,可以泡水喝,冬天便不觉得手脚冰凉了。”
崔才人腼腆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个好东西,贱妾就先谢过祥贵人恩赐了。”
璇美人不阴不阳道:“谢过祥贵人。”
敏华也不生气,再次落座,和贞嫔拉了几句家常,贞嫔把朝霞叫出来认人,朝霞公主将将五岁,绫罗绸缎裁成的小衣裳裹着的一个人儿,奶声奶气的对敏华行礼道:“朝霞见过新娘娘。新娘娘吉祥。”
敏华开心极了,拉着朝霞的嫩嫩的小手摸了又摸。但是不解,为何春暖风轻的大好日子,还给公主穿那么厚的衣裳。
贞嫔叹了口气道:“怪我!本就体弱,怀她的时候又不懂得保养,这孩子生出来便先天不足,常感风寒,病的重了还起哮症,叫人操碎了心。安全期间,一点儿也不敢让她受冻。”
红衣听了,觉得孩子越包越弱,不常锻炼,体魄便不能强健,愈加容易生病。可先天不足的孩子,禀赋柔脆,连冷水也喝不得,确实也不能照常人对待,总归要比别人当心。
敏华和红衣颇为怜惜她,把路上搜罗的许多零嘴都分了一些给朝霞,再加上敏华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朝霞便常来寻她玩耍。
渐渐地和红衣也熟了,看红衣因为救敏华而弄伤了手肘,动作多有不便,还主动替她绑起了绷带,一边哭鼻子,一边哼哼唧唧道:“忍冬姑姑你一定很疼疼对不对?你以后要小心着点呀,学朝霞一样,别磕着碰着,别冷着冻着。就不会生病,不会疼疼了。”
红衣摸着朝霞小脑袋,心底蓦地一酸,多少年了,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忍冬姑姑哪儿有你命好呀。朝霞是公主,金枝玉叶,忍冬姑姑是下人,不过朝霞对忍冬姑姑那么好,忍冬姑姑就很开心啦。”
她说着说着,忽而想到当年姆媪也是这么哄自己的,禁不住落泪。
朝霞伸出小手轻轻擦拭她的眼睑:“忍冬姑姑你别哭,朝霞生病的时候也疼疼,但是熬过去就好了,忍冬姑姑你也熬一熬,等你好了,我来给你拆绷带。”
红衣点头答应,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红衣手上的绷带一直背到了年后。
至此,敏华入宫,已有小半年了。与钟粹宫上下,相安无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由始至终都没见过皇帝一眼,皇帝也未曾踏足过钟粹宫,可见贞嫔也不受宠。
有时候,不是她当值,她便在宫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她进宫来这么久了,容均知道了吗?她想去找他,可是没有门路,有一次故意搭了贞嫔身边的涣春姑姑,一道去内侍局领月银,想顺便打探一下皇城兵马司的人事,谁知刚刚开口,就叫内侍局的老太监给顶了回来,白了她一眼道:“做什么!才来宫里没几天,就想小郎君了?瞧你姑娘家家的年纪还小,怎么满脑子不干不净的,害不害臊!我告诉你,宫里最忌惮淫乱污秽的事,你给我当心着点。别和外男勾搭成奸,要是让内侍局抓到了,赏你一顿板子,你等着悬梁吧你!”
“嗐——你!”红衣气不过,想要和他理论,被涣春拉住了,涣春将她拖出来道:“我的姑奶奶,内侍局的太监最牛,你敢和他们犟嘴?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他们要想整你,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要不然咱们犯得上每次来都这么低头哈腰的吗?而且我跟你说——”涣春和她咬耳朵,“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你懂吧?就是那地儿被一刀切,明明不是个男人,心里头还净想着男人能干的事,自然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各个都是变态,你千万别去招惹他们。要是叫他们惦记上了,哼哼,可够你受的。”
红衣闷闷的‘唔’了一声,心里着急,那她猴年马月才能和容均碰头啊?
要是她只能在钟粹宫范围内活动,岂不是一辈子都见不着?
还有那个若舞,说是容均派来保护她的,结果呢,一进了京城,入了熙顺园,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小没良心的东西!白喂了她那么多桔红糕!
向礼部的人套消息,也是石沉大海。
红衣和涣春手挽着手回宫,满脑门子的混沌,却叫阖宫鸡飞狗跳的阵仗和各种呼喊声,啼哭声交织在一起给吓回了神,连忙逮住一个小太监问道:“这是怎么了?”
第93章 猝不及防 朝霞公主
小太监急的直跺脚:“哎哟我的天,朝霞公主犯病了,贞嫔娘娘这会子急的直掉泪呢,你快撒手,快撒手,我得速去未央宫通禀呢。”
红衣纳闷:“还去什么未央宫啊,当务之急不是应该把太医找来嘛!”
那个小太监白了她一眼,啐道:“你懂个屁。”
涣春先她一步进去云梦台,红衣紧随其后,就见到朝霞小小的身子躺在锦被里,四周密密麻麻杵的都是人,还有外头太监和宫女不停地来回往复递东西,又是水盆子,又是栉巾。
红衣拨开人群,挤到敏华身边,见贞嫔哭的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没忍住道:“贞嫔娘娘,奴才多嘴一句,公主是怎么犯得病?”
敏华恍若看到了救星,指着红衣对贞嫔道:“对了!娘娘,忍冬在仙罗学过一些药理。这不太医还没来,咱们不能干等着吧,您让她给瞧瞧。”
贞嫔木头人似的,盯着红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哦哦,是…我,我也不知道啊,她先是在园子里面玩,明明开始一起都好好地,她都,她都已经整整一年不发病了,这是怎么了呢!突然喘不上气儿来,直扒拉胸口的扣子,喊热,我琢磨着这天气易变,怕她受风着凉,便不让她把外衣脱去,她哭了起来,然后就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不能说话了。”贞嫔断断续续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
红衣道:“娘娘,恕奴婢多嘴,朝霞公主的情况,是需要娇养一些,但有时候也得做适时的删减,若是捂的太久太闷,难受起来也会发病的,不是只有受寒才会闹作。若怕受了风,就要时时的盯牢了,让下人们关心公主的神色和体感,公主是金枝玉叶,冷不得热不得,下人无非麻烦一些,却可保公主安全。”
红衣看着朝霞一张小脸呈现出异样的酡红,忙道:“娘娘,您信得过我的,就赶紧把人给疏散了吧!这么多人堵在这儿也不顶用,堵住了通气,公主愈加难受。”
贞嫔恍然大悟道:“对,对!你说的有道理!”一边去推身后的人,“你们——你们都给我走,走开,离得远远地,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无关人等都退开了,崔才人远远的站在帘子边上关切的望着,璇美人拉了她一边,催促道:“还不走?没看见吗,娘娘都发话了,咱们这些人等在这儿除了添乱又能干什么,回去吧。”
“可我担心……”崔才人怜悯的望了一眼朝霞,话尾被璇美人讥讽的眼神给刺了回去,点头道:“好,咱们走吧。”
璇美人出了流云台,用手直戳崔才人的脑门芯子道:“蠢货。留在那里也不嫌晦气!那些仙罗蛮子要逞豪杰由得他们去,到时候我看他们能不能落着一个好!”
崔才人逆来顺受,小声嘟哝道:“可我看朝霞公主真可怜,怎么办才好呢。”
“又不是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心疼什么!”璇美人嗤的白了她一眼,“你进府多少年了?!陛下从不曾召幸于你,你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
“别说姐姐我不提契你,这种时候,离得越远越好,一不小心那孩子有什么好歹,拿你问罪,你有几条命赔!”
崔才人没敢辩驳,只不断道‘是’,唯唯诺诺的跟在她身后回了逍遥居。
逍遥居是典型的四合房,南北各三间,外加两个耳房,东西厢房供给下人,一个抄手游廊把所有地方连接起来,大门一锁,正合了殿名,自在逍遥,清净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