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逍遥居相反的,是云梦台的一片狼藉。
红衣用剪子小心翼翼的把朝霞的外裳给剪开一个口子,手蘸了凉水轻轻拍朝霞的脸,唤道:“公主,公主,忍冬姑姑来了,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朝霞的眼睛眯开一条缝,泪水簌簌的滚落,张了张口,气若游丝道:“难受,忍冬姑姑,朝霞……朝霞难受!”说着,重重咳嗽起来,双手捉住自己的喉咙,死命的撕扯,但没能得到半点缓解。
贞嫔见状,趴在床沿痛哭,红衣大声疾呼:“人呢,太医署怎么还没有医官过来?”
涣春含泪道:“早就派人去请了,可是据说皇后娘娘和贵妃都身体抱恙,两位大人一齐出诊了,剩下的女医官带着一个值夜的太医正往这里赶呢。”
眼看着朝霞的呼吸越来越弱,红衣急的双眼发红,疯了一般:“管不了那么多了,针灸!针灸!谁给我把针拿过来!”
敏华一惊,提醒红衣道:“忍冬,还是等太医过来再说吧!”
红衣心乱如麻:“来不及了,天知道那帮大老爷什么时候过来。咱们总不能眼巴巴的干等着呀。”
贞嫔一把抱住朝霞,提防的看着红衣道:“你干什么?你别乱来,我跟你说,这孩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陪葬!”
“娘娘——!”红衣管不了那么多了,上去用手大力按着朝霞的上唇,即人中位置。
贞嫔推开红衣:“你干什么,放肆的狗奴才!”
连敏华也道:“忍冬,你别冲动。”
红衣满脑子都是朝霞给自己绑绷带的样子,小小的人儿,学着大人的口吻一本正经的教训她:“忍冬姑姑你以后不能那么皮啦,要和我一样乖,知道吗?”
红衣懒得多说,拇指用力按压朝霞的人中,贞嫔没有红衣力气大,拗不过她,正当贞嫔要出言训斥,喊人来把红衣拖走的时候,差点气绝的朝霞居然咳嗽了一声,又张开了口,长长吸了口气,双眼也随之再度睁开,朝贞嫔望去。
敏华也开心的大叫:“忍冬,忍冬,她醒了。”
贞嫔喜出望外的抱着朝霞,眼睛不看红衣,但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红衣继续道:“娘娘,让奴才给公主针灸吧。”
“针灸?”贞嫔冷着一张脸看她,“你有多少成算?”
红衣跪在地上,抿着唇道:“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你敢跟我提!”贞嫔一脚朝红衣踹过去,径直将红衣踹翻。
“可是……”敏华相帮道,“可是适才也是忍冬救回了公主啊!娘娘,现在太医还没来,什么时候来压根不知道,公主性命攸关,就让忍冬试一试吧。”
敏华吞了吞口水,一并跪下道:“娘娘若是信不过她,敏华愿以自己做担保,求娘娘给她一个机会救公主。”
贞嫔抱着朝霞,心灰意懒道:“你们出去,都出去,我想和朝霞自己呆会儿。”
“娘娘——!”红衣重重一磕头。
“出去。”贞嫔低叱:“本宫不说第二遍。”
红衣倔强的不肯起来,是敏华死拖硬拽的把她拉起来,推到了门口,红衣的双手还扒着门框不肯走,她看到朝霞的五指微微朝她张着,显然是想喊她,红衣的手不住的颤抖,对敏华道:“怎么能这样呢,孩子还有救的,试一试怎么了。”
“慈母心肠,你也要体谅。”敏华把红衣拉到角落里,低声道:“你平时都告诫我要稳重,怎么这会子自乱阵脚?我们说句不恰当的话,你若让公主吃尽了苦头,最后还是救不了公主,你说贞嫔娘娘身为母亲,她心疼不心疼?她可是要亲眼看着孩子受罪啊!再说了,太医不是还没来吗,要是太医能赶来,却说你施错了针,你要怎么办?”
“这可是要杀头的啊!”敏华试图让红衣冷静下来。
红衣的手不安的绞着交角,固执道:“我是没有把握,可到了这个当口,谁来都不会说自己有十成的把握得。我只知道,我真真切切记得每个穴位的位置,也许我救不了公主,可是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不是吗?起码让公主拖到太医来为止。太医说没救,那我心里还能过得去,要是连试都不肯试,公主便只有死路一条,她撑不住了怎么办?那不是眼巴巴看着她熬死?那样贞嫔娘娘就不难过了?她的难过会比试一下少半分?”
敏华叹气道:“你真是一头倔驴,我不和你说了,为了你,我也要受罚。”
他们两个,敏华被罚站在宫外,红衣被罚跪在墙角,面壁。
头顶上是窗户,能听到屋里的动静。
贞嫔正哼着童谣哄朝霞呢,“好孩子,再忍忍啊,坚持住,娘亲知道你疼疼,等你父皇来了,你就不疼疼了,父皇最厉害,是不是?父皇最喜欢我们朝霞了是不是?”
话音刚落,宫外传来一列的踏步声,紧接着门扉处‘砰’一声响动,阖宫的人齐刷刷的跪下。红衣只感到一阵风呼啦旋进了屋内,速度快的她都没看清皇帝的衣裳,毋宁说长相了。
屋里传来啜泣声,贞嫔用帕子捂住嘴,哆哆嗦嗦说着什么。
皇帝抱起了朝霞,温声道:“好孩子,父皇让刘太医给你治,别怕,咱们朝霞那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不差这一回。等好了以后,父皇带你去善和行宫,让你养小兔兔和小狐狸。”
刘昆翔一看公主的症状,脸色便沉了下来,赶紧从箱子里掏出一卷布囊,展开后,拔出一根根粗细不一的针,针尖对准火头烫了烫,随后一下子,精准而飞快的刺进公主的身体里。
朝霞已经喊不出疼了,连闷哼都没有,只张着嘴,像离开了水的鱼。
刘昆翔紧张的屏住呼吸,一双眼睛盯着公主的面色,眼珠子转也不转,但是一根根针扎了下去,公主并没有好转,刘昆翔‘噗通’一声跪下来:“微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皇帝最不乐意听到这句话,蹙眉道:“具体怎么说,起来回话。”
刘昆翔摇头惋惜:“太迟了,公主气滞于胸,不能通达至口鼻,所以呼吸困难,能坚持到如今已是奇迹。要是能早些,唉,要是能早些施针,公主或许还有救。”
贞嫔闻言,浑身一颤,显然是受了巨大打击,禁不住后退一步。
宫女见机行事,伸手扶住贞嫔向后倒的身子。
皇帝把小小的朝霞抱进怀里,肃穆的脸变得柔软,哄道:“好孩子,看见父皇高兴吗?刚才扎针疼疼了是吧?”
朝霞微微点头。
皇帝喉头一哽,大手轻轻抚着朝霞的脸庞:“没事的,咱们朝霞会好起来的,以后就不疼了,再也不疼了。”
朝霞开心的咧嘴一笑,但是发不出声音,她的小脑袋靠在父皇肩上,觉得很温暖。
皇帝抱着孩子不放手,挥了挥手让刘昆翔下去。
刘太医知情识趣的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皇帝、贞嫔,还有朝霞三个。
朝霞费力的抬起双手圈住皇帝的脖子,每一口气都呼在皇帝的脖子上,吹得他皮肤发烫。贞嫔心酸不已,亦抱住皇帝的腿,脑袋趴在他的膝盖上,默默垂泪。
皇帝用手按住朝霞的后脑勺,难过的阖上双眼,他感到朝霞软软的小身体在自己怀里越来越冷,越来越……
终于,贞嫔忍不住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第94章 袖里乾坤 保命符
朝霞公主去了,去的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虽说哮症是痼疾,很难治愈,但保养得宜,还是可以安然长大的,可惜朝霞没那个福气。
红衣在角落里跪着,闷头想着心事,连皇帝出来了也不知道。
皇帝看敏华杵在宫外,离开的步子稍微一停顿,问道:“你……何故在此?”
跟在皇帝身后的贞嫔面上一阵尴尬。
敏华面露哀伤道:“妾担心公主,既不能在里面,便在外面守着。”
贞嫔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眼。
皇帝‘嗯’了一声道:“你有心了。”
随后视线又往敏华的身后望去,但红衣被敏华遮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他扶着额角,对必真叹息一声道:“回宫吧。吩咐下去,好生办朝霞的事。”又回头对贞嫔道,“还有你,不要太伤心。”
贞嫔依依不舍的拉着皇帝的袖子,握紧的手指,一点一点不甘而无奈的松开,垂头拭泪道:“臣妾会顾好自身,陛下也请保重。”
皇帝没再说话,撩起袍子,疾步冲了出去。
皇帝走后,贞嫔就像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霎时瘫软。
涣春等还有几个小太监联手把她抬进了屋内,又是一阵喧哗,忙里忙外伺候伤心过度的贞嫔。
敏华搀了红衣起来道:“别跪了,走吧。”
红衣默默点头,回到自己的值房后,却怎么也睡不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朝霞公主的丧仪办的还是挺隆重的,皇帝亲自写了祭文,字字缱情,读来让人伤怀悯感。贞嫔整个人也憔悴不堪,扶着棺木一直送到太平门,沿路啼哭不止。
红衣想去送一送朝霞,却被内侍局告知,即日起她再不是祥贵人身边的宫女了,得马上收拾东西走人,离开钟粹宫,去尚仪局报道。
敏华坐在床沿负气道:“让你不要强出头吧!这下可好了,秋后算账。”
红衣耸耸肩,无所谓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估计是我哪里做的不得体,让我去尚仪局回炉再造一次,你不必过于担心。再说尚仪局又留不住我一辈子,我总会回来的。”
敏华郁闷道:“也只能这样了,我还指望你帮着我飞黄腾达呢,这回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她不安的拨弄着手指。
自从上次轿子里翻出来的事情之后,她对红衣就十分依赖。红衣心里清楚,握住敏华的手,婉言道:“也不要这么说。咱们当时为着救人,存的是好心,又不是想要钻营什么,我想你也没有。总之放宽心吧,钟粹宫离内侍局最近,你不能来看我,但架不住我要来看你呀。”
敏华深深叹了口气,把红衣把包袱整理好,送她到宫门外。
涣春和红衣处了一段时间,性情颇为相投,涣春道:“祥贵人回屋吧,我送忍冬过去就行。”
敏华冲她一笑:“那就劳烦你跑一趟了。”
涣春客套道:“哪里的话。”
涣春挽着红衣的手一路向内侍局过去,涣春道:“这回的事你可真是冲动了,得亏了贞嫔不是计较的主,要是换着贵妃,或者莲妃,哈!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红衣这才流露出落寞之色:“我情急之下,只想着救人。”
“可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呀。”涣春一再强调,“咱们是下人,下人就该端茶、递水,按腰、捶背!你说你逞什么能!而且你刚进宫不久,你对宫里的人事知道多少,就敢大包大揽?”
“今次就当买个教训吧,去尚仪局走一趟。”涣春叮嘱道,“我呢,也是宫里的人,比不得那些从潜邸过来的老人,他们知道的更多,所以你进了内侍局,第一件事,想法子找个资格老的太监弄一张‘保命符’,知道吗?”
“保命符?”红衣纳闷,“那是什么玩意?”
涣春从胸口掏出一摞纸片道:“喏,就是这东西!别看它区区几页纸,里头学问大着呢。你以后在宫里行走,不说必须对每个宫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起码做到心里有个数吧?!你花二两银子买一张‘保命符’,把阖宫的犄角旮旯都弄明白了,连同主子们的脾性也给摸清楚了,多长个心眼,就不会傻不愣登的凡事都往前冲了。”
涣春收起‘保命符’道:“这是我的,不是我不肯给你,是你既然进了内侍局,就免不了要和那些人打交道,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这二俩银子是买路钱,花的不冤,别在这上头抠搜。”
红衣点头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门道。”
涣春爽朗一笑道:“都是讨口饭吃,不就是我帮衬你,你帮衬我嘛!”
“咱们做下人的,要是还斗来斗去,那日子可就难过咯。”
涣春是难得的明白人,红衣不舍的与她道别:“行了,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进去,你出来这么些时候,别耽误贞嫔那里的功夫,呆会儿她找不见你,你如何自圆其说?赶紧回去吧。我那么大个人儿,省得的。”
涣春指着她:“呐,真的放心里去了啊?可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瞧你有股子傻劲。”
红衣直笑,对她挥手道:“知道了,管家奶奶,您老的话都是金玉良言,我谨记在心,片刻都不敢忘呐。”
涣春终于放心的离开。
红衣背着包袱进了内侍局。
内侍局其实紧邻着钟粹宫,只隔了一条永巷,这就是为什么历来得宠的后妃都不住在钟粹宫的原因,大部分时候,钟粹宫都是招呼秀女的临时居所。而延禧宫的位置就更差了,正对着内侍局的出入口,还挨着排云殿,吵得不行,久而久之,延禧宫就成了冷宫。
内侍局里早已经有人等着她了,是个叫宝柱的太监,一路领着她去尚仪局,沿途有一句没一句的打听,“你是仙罗来的?”
红衣恭谨答道:“是。”
“可看你的样子……”宝柱上下打量她,“不像是仙罗那山沟沟缝里钻出来的呀。”
红衣笑道:“公公您说话真有意思!也好眼力,我是大覃人,小时候家里穷嘛,就沦落到仙罗去了,我不是仙罗人。”
宝柱长长‘哦’了一声:“我就说嘛。”
“起先还以为你是犯了什么错,被主子给打发回来了,可往细里一想,不能够啊,你要是犯了事,去的该是慎刑司,可不是尚仪的地界了。”
红衣垂眸:“仙罗的规矩比较疏松,娘娘也是为了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