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均哼笑一声:“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只效忠于我皇嫂,何须惺惺作态,做出谦恭的样子来。在你眼里,朕这个皇帝不算什么,你不是我的臣,亦不听我号令。但我还是想告诫你一句,如今天机营已归到我手里,你识相的,就不要再搞任何小动作,你没这个能力,我也不会让你得手,我想你应该已经收到你派出去的杀手回禀了吧?”
“自然。”神官没有因为被拆穿而难堪,反而施施然道,“陛下不拿臣当臣,然臣还是要忠君的。自那日得到陛下御守的枢机面命,臣便不敢轻举妄动……忍冬姑娘。臣只是不解,陛下一路细心呵护,图的究竟是什么?”
“图一个心安。”容均正色道,“小小的姑娘,家破人亡,已经够惨得了。朕信得过你,你当初也信誓旦旦,朕才让你护送她回京,你倒好,擅做主张,直接把人家卖进窑子里了,差点害了人家一辈子,你现在居然还能理直气壮的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嗬,神官道行果真非一般人可比。怎么就不知道心虚呢?嗯?”
“陛下可以瞧不起臣,但臣绝非为了自己,臣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大覃,绝无半点私心。”玉衡抿紧了唇。
“没有私心?”容均觉得好笑,“你的私心难道不是皇嫂吗?”
神官的脸色终于有一分不自在:“陛下可否听微臣解释?”
“嗯,你说。”容均双手抱胸,“朕很想听听你怎样舌灿莲花,把黑的说成白的。”
“臣没有口若悬河的本领,但臣句句肺腑。请陛下听微臣一言。”玉衡认真道,“此女青鸾命格,有她在,皇后娘娘必死无疑。”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玉衡的嘴唇微微翕动,似有按捺不住的隐痛:“臣当年本可以斩草除根,但就是念在她年幼无辜,心存一念之仁,想放她一条生路,但是陛下而今也看到了,就因为臣的心软,导致了皇后娘娘的死,她呢,她完好无缺的进了宫。所以臣的推算没有错,她就是青鸾,皇后娘娘的死,臣难辞其咎。”
“别说这些废话。”容均愠道,“什么青鸾命格,你真当朕是三岁孩子吗?”
“孝贞显皇后的死,是青莲教作乱,难道说一个远在仙罗受苦受难的小女孩能制造青莲暴徒冲宫的事实?你能不能说点让人信服的话?青鸾命格,青鸾命格!”容均不耐道,“你总是重复着青鸾命格,青鸾命格怎么了?!一个命格就能逼死人了吗?那按你所言,皇兄是帝位之格,可现下坐在龙椅上的是朕,你来告诉我,我们兄弟俩,谁才是真的帝王之格?”
玉衡欲开口,却被容均打断:“你要搞清楚一件事,皇嫂的死,是青莲教造成的。皇兄的死,是他甘愿殉情。不是你推算星象不力失职,更不能随便怪罪在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身上!上天有好生之德,假如按你所说,只要皇后活着,她就该死,那上天为何要让她出生?难道老天爷吃饱了饭没事做就要看苍生大乱吗?再者,倘若真如你所言,她就是青鸾,是未来入主正宫的天下之尊,那又有谁能拦的住?不过大势所趋尔。”
玉衡深吸一口气道:“知道陛下不信,但臣还是要说一句,请陛下细想,为何不是白莲教,红莲教,非得是青莲教?”
容均怫然:“你这是在跟朕捉字眼儿?一个‘青’字,硬让你把她和暴乱联系在了一起,使一切看起来有关联,她就是罪魁祸首?!玉衡,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说这话你不感到亏心啊?实话跟你说吧,别以为朕那么好糊弄,青莲教怎么一回事,这一年来的时间,朕也理的七七八八了。为何叫青莲教,你是不是该去问皇嫂?她为何网罗死士假装山野暴徒,并命为‘青莲教’?你当真以为朕一无所知?朕不是皇兄,没有为情爱而蒙蔽双眼。明明是她自己发动的宫变,她的死,和任何人都无关,你心里清楚的很,你只是不愿意接受。最后,皇嫂真的死了吗?玉衡,你真有神通的话,你告诉朕,皇嫂真的死了?不是假借冲天烈火,金蝉脱壳?”
说完,容均甩袖欲离去,被玉衡拦住,玉衡急切道:“可是陛下——”“陛下,请听臣说完。”
“陛下明察秋毫,臣不敢班门弄斧,多做诡辩。可陛下是否知道青鸾是什么?在未详尽的了解青鸾是什么的情况下,陛下就先一步否定了,不是明智之举。臣知道陛下心疼她,陛下问臣是否亏心?臣自是愧疚的。可是跟整个大覃王朝相比,跟应该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还有陪伴在册的皇后相比,区区一个小姑娘,舍弃她,能换来安稳和安定,臣愿意当这个坏人。”
“其次,便是青鸾——很多人都只知道凤凰,皇后是金凤辉凰,殊不知龙有九子,凤也有九雏,其中,赤者为凤。黄者鹓鶵,青者为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等等……..凤凰和青鸾都是瑞鸟,凤凰属阴,乃国母之兆,而青鸾,却有另一层含义。”
玉衡定定望着容均:“鸾者,凤凰之亚,始生类凤,其音如铃。”
“陛下还记得您銮驾上挂着的那只瑞鸟吗?那便是青鸾。因此您的御座,又叫銮驾。青鸾不同于凤凰,凤凰与龙和合,天造地设。但青鸾就强势的多,她可以代传天子号令,陛下,您现在明白臣的担忧了吧?”
容均拇指揉了揉眼头:“你的意思是说她有篡位之嫌?或者垂帘?”
“是。”玉衡道,“臣正是担心有这个可能。”
“从前,臣想着,只要她不妨害皇后娘娘性命,就留她一命。让她在仙罗了此残生。臣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能千里迢迢,一步步的走进宫来,更让臣意外的是陛下的态度,臣千算万算,提防着她妨害皇后娘娘,可结果呢?”玉衡忧虑道,“眼下看来她并不是应在先帝身上,而是极有可能应在陛下身上,臣敢问陛下一句,陛下对她,真的只是普通的关心和爱护吗?”
容均抬眸:“要不然呢?”
“首先我对一个人怎样不必向你交待,但你既然忧心国事,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的一句,我对她没有半分绮思,在我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略大一点的孩子,但你若继续靠近她,害她,便是逼朕前去保护她,如此一来,朕不敢保证,将来会干出什么事来,可能是你始料未及的事也说不定。而且一定护她到底。所以你尽可以挑战我的皇权试试看。再有,朕从来不信命,什么青鸾命格……”容均嗤之以鼻,“我只信我自己。帝王之权,祖宗基业,全都交到了我手里,就没有人能拿走,谁都不能。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玉衡沉吟半晌,道:“没有了。”
“很好。那朕最后一次告诫你。”容均命令道,“不要靠近她,不要再打什么歪主意,收起你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我现在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要你不要靠近她!她有危险,我就让你担心的事情发生。”
“臣,不敢。”玉衡咬了咬牙,“臣,领命。”
容均挥了挥手,玉衡微微合身,向皇帝告辞。
容均眯着眼,看玉衡的身影远离,独自去了内侍局,宝琛远远的见他过来,心惊肉跳,别的人认不出来,他不能!凭他从前是未央宫的大总管,也该认得出这一身常服,还没带半个随从,不仔细看以为是哪个纨绔王爷的人,其实是圣上。
宝琛知道淳亲王和先帝一母同胞,从前在未央宫先帝经常与淳亲王秉烛夜谈,但兄弟俩性情却截然不同,先帝温和易感,而当今圣上则果决善谋,可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例如没事易服到处溜达,宫里知道的人不少,但除了近侍,特别近的近侍,后宫里没几个人有幸得见天颜。因为自打御极以来,圣上基本就没有临幸过后宫,偶尔去一次池上泛舟,也是外朝的近身太监伺候,此番皇帝到了内宫,宝琛一个激灵,赶忙把闲杂人等都遣散了,那些太监只以为又来了哪个不知名的王爷公侯,好像说敬王就经常来,一会儿要人帮他淘换厉害好斗的蟋蟀,一会儿又要会唱歌的奇鸟,不弄到手可以赖在内侍局不走。大家私下里其实挺喜欢他,笑眯眯的可人疼,但又替他惋惜,先帝驾崩了,皇位不是他的,竟然让他的小皇叔给截糊了,所以大概只能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了吧。宝琛对先帝最忠心,敬王是先帝嫡长子,故而无论敬王有什么要求,都可劲的满足他,且新帝疼爱敬王,太监们并不敢鉴于敬王是先帝后裔而有所怠慢。他们一一却身退了出去。宝琛不停的叨叨:“污秽之地,陛下贸然驾临,奴才惶恐。”
皇帝的神色看不出心情,只说闲来无事顺道过来坐坐,宝琛有点莫名其妙,皇帝来内侍局不查账,不罚人,就坐坐?也算开天辟地了。
宝琛替皇帝蓄满了茶,容均食指探了探画珐琅冰梅纹菊瓣式执壶的温度,点头‘唔’了一声:“你还记得朕的口味。”
搅玻璃蕉叶式三足杯里的茶叶碎沉在底部,容均微微抿了一口之后,便起身往外走,宝琛弓身送行:“陛下慢走。”
容均没言声,双手负于身后,沿着内侍局的墙根,走到了尚仪局的地界,隔了一道墙,听到绿意关切的问红衣:“你怎么样,没事吧?”
绿意欲言又止,斟酌再三道:“你,认识那个神官?”
红衣背靠着墙壁,叹了口气道:“谈不上认识,我也不想认识他。”
绿意道:“今天看来,神官人还挺不错的。”
红衣哼的一声:“不错?我知道,宫里好多宫女都倾慕于他,那又怎么样,改变不了他人渣的本质。”
绿意悚然一惊,上去捂住他的嘴:“你这孩子,最近越发胆大了,什么话都敢说,神官位高权重,宫里的人都忌惮他,不敢得罪他,你即使不待见他,也不要放在脸上,要我说多少遍,唉,你呀……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你不是不辨是非,不问青红皂白的人,你既讨厌他,必有你的理由。”
红衣握住绿意得手,真诚道:“谢谢你,绿意姐姐。”
绿意爽朗一笑:“都是姐妹,说什么生分话。”
容均听了一会儿墙根,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要说体己话,关起房门来讲都怕隔墙有耳,他俩倒好,径直靠着墙壁说,外面就是笔直的巷子,要是有人路过,听见了刻意停下来,岂不是拿捏住了把柄?
容均轻轻咳嗽了一声,果然,墙内的两个姑娘犹如惊弓之鸟,绿意拉着红衣的手,赶忙逃离是非之地。容均手趴着墙砖,用力一跳,就看到两人慌忙逃窜的身影,心里发噱。红衣忍不住回头,一望,惊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墙外看着,是……是容,容,容均吗?
她的心砰声一跳。
第99章 语意心长 容二,那是我的恩人!……
红衣跟着绿意回到她的房间,绿意把门关起来,又在窗下东张西望了两眼,旋身对红衣道:“还是小心些为好……”话说到一半,发现红衣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埋头不说话,眼圈红红的。
绿意爬过去拉她:“怎么的呢?刚才还好好地。”
“一提起神官就不得劲。”绿意疑惑的望了她一眼:“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逼你,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红衣反握住她的手,嗫嚅道:“就是他把我卖到仙罗的。”
“欸?”绿意愕然,“你说什么?”
红衣手背抵着眼睛,难过道:“就是这个神官。”她差点把实情脱口而出,还好及时打住,改口道:“当时年纪小不经事,见他好眉好貌的,以为是个好人,他说会帮助我,我便信了,谁知他中途把我撂在了仙罗…….”红衣想到在仙罗的种种困境,一时感慨,“我一个小孩子人生地不熟,在仙罗被人牙子倒来倒去,好在手脚齐全,最后进了王宫服侍大王大妃,这一呆就是好几年。直到翁主被指婚,才有机会回到故土。否则我这辈子…..大抵就交待在仙罗了吧。”红衣咬唇,“年年日日都想家,不知临了我娘怎么样了,都没机会回家看一眼。现下好不容易日子过的稳定一些,我已经很知足了。结果又碰上这丧门星。”
绿意见红衣的神情不似作伪,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你呀,你平时一直故作活泼,可我知道你与紫菱她们是不一样的,你比她们多了一份谨小慎微,我原也有几分猜忌你,不知你心底深浅,而今想来,也是可怜。”
最好的年华,不能放肆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而要在人前做出各色稳妥样子来,看似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其实心事重重,说到底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察言观色。
“你且放心。你今日对我说的,我不会与第二人讲。”绿意抚摸着红衣的脸颊,“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红衣把脸搁在绿意的肩上,含泪道:“再苦都熬过来了,不敢回头去想。所以见着他,我就想逃,我害怕,还反胃。他让我恶心,人面兽心,道貌岸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是怕我认出他来,适才一路套我的话。”
绿意紧张道:“那你可曾透露什么?”
红衣摇头:“我抵死不认。”
绿意颔首:“这就对了。不怕敌人在明,就怕敌人在暗。咱们当下人的,除非干到宝琛公公或者锦嬷嬷那样,是人都要敬他们三分,否则的话,在神官眼里,与蝼蚁无异。”
“唉,还是早点出宫吧。”绿意怅惘道:“人人都道宫里好,殊不知柴米油盐,最是安稳人心的。”
红衣看着她,揶揄道:“怎么着,这么快就改主意了?不嫌弃人家是鳏夫了?还带了个托油瓶呢!”
绿意双颊通红:“你就取笑我吧。”别过身去拿了针线,在头上篦了几下,打算把袖口补一补。
红衣不依不饶的追问:“说说嘛,怎么打算的?不过我觉着这人挺好,真的,虽然有点缺心眼,但很老实,你看他连撒谎都不会,可出了事,他第一个挡在你前头,这年头,那么老实的人哪儿去找呀!而且,这还没和你做亲呢,就知道保护你了,以后真成了他媳妇,还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
绿意搡了红衣一记,赧然道:“别说了,臊不臊,八字还没一撇呢。”顿了顿,又道:“坦白讲,开头我也计较这个。”绿意垂眸,“试问天下有女人哪个不计较?谁愿意自己的夫君与别人分享呀?别看皇后大度,那是因为她是皇后,天下的表率,她不能不大度,可私心里不定偷偷哭呢,特别是容妃、莲妃、静妃都有孩子,独她命苦,孩子早夭。”说着,凑到红衣低声道,“贵妃更惨,表面上大家都怕她,敬她,可我听兰林殿和昭仁宫的丫头们讲,多的是人在暗地里嚼舌根,说她是不下蛋的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