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太监也吃了红衣送来的糕点,见红衣生的漂亮,殷勤的围着她转,一口一个姐姐,问她的年纪。红衣想,茴香惨什么,这里的太监,叫乌头,八角,昆布和钩藤。
这才是真的难听。
她一脸同情的望着他们,和他们客套几句。
白芷忍不住提醒她道:“对太监你可得千万小心着点,该客套时免不了,但能远着就尽量别靠近,否则指不定他们打你的主意。”
红衣挽着白芷的手,低声道谢。
这一天,在兵荒马乱,又离奇的有序之中结束。
夜里睡觉的时候,茴香一点也不闹,红衣睡得很安稳,毕竟尚仪局那么多姑娘分一间屋子,总有个别人是特别闹腾的,而今两人一室,冬天有冰鉴,夏天有火炉,从梳妆镜到香粉和花钿,应有尽有。与仙罗相比,条件好的让人无法置信。
第二天,红衣跟着素问熟悉药局,灵枢是掌事,随太医出诊是她的职责,负责监督她们也是她的职责,至于熬一些凉茶,和膳房协调菜谱以达到与汤剂彼此不冲突,这种工作就落到她们几个小的身上。
所以素问让红衣先学着辨认各种药草。
尚药局的柜子有几丈那么高,取药材得爬梯子,角落上还有一道楼梯,可以直接上二楼,取放在上面的珍稀药材。
红衣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些都记熟了。
素问给了红衣三天时间,茴香看她急红了眼,安慰她道:“冬儿姐姐你莫慌,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多跑几次就熟了,真的。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红衣‘嗯’了一声,一进药房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药房很大,中间空着,左右各是一瓯一瓯的小格子,上面用签条写着药名,例如地龙,鸡血藤,熟地黄,等等……
红衣看着密密麻麻的格子,心里瘆的慌,这可比他们家以前的药房要大的多,丰富的多了。要在三天内记住所有药材所在的位置,红衣不得不给自己制订了一个计划,先竖着记,一共四十八列,再横着记,一共有三十二排,左右两边加起来,林林总总不下于几千味材料。
红衣没日没夜的泡在里头,熬得脑子发胀,直到第二天下值,才把所有该记得都记熟了。
出了药房,回到居所的时候,看到白芷和豆蔻他们正等着她开饭,茴香怜悯的看了她一眼道:“可怜见的,才来了几天,冬儿姐姐就又瘦成了豆丁。”一边咬着木箸,“哎呀,我怎么不瘦呢。”
豆蔻打了一把茴香的手:“告诉你多少次,不要咬,还有没有点规矩,以后跟人说是宫里出去的,估计都没有人信。谁娶你当管家奶奶。”
红衣嘴角有淡淡的笑意,茴香看着很糙,大大咧咧的,可她睡觉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哪怕屋外起风了,都能把她惊醒,可见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但她在豆蔻面前却始终表现的像个小迷糊,仿佛时时需要人指点,豆蔻爱纠正她,白芷就维护她,一有了什么事,到了灵枢和素问面前,白芷和豆蔻毫无疑问都站在茴香这一边,天塌下来都由她们替她担着。红衣想,难怪茴香要和豆蔻、白芷分开睡,表里不一,时间长了总会露馅的。
她失魂落魄的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坐下,茴香关切的问:“怎么样,冬儿姐姐,你可记熟了?”
红衣憔悴的摇头:“还差的远呢,今晚我恐怕还得在里头耗着,你夜里别为我等门了,早点睡吧。”
茴香和豆蔻对视一眼,乖乖的‘哦’了一声。
夜深人静,红衣秉着一盏烛灯,又去了药房,还抱着毯子,打算在药房将就一夜。
她睡在二楼,二楼有灵芝,闻着香气,有利于安眠。
她双手枕于脑后,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了白天的忙碌,容均的影子蹭的一下像火苗,在眼前燃烧起来。
他说等她安顿下来,会来看她,可都过去几天了,一点消息也无。
正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楼下忽然有动静,她吓得直起身:“谁?”
来人径直踏上了楼梯,一步一步,走的很轻、很稳,红衣裹着毯子,手握着木栏杆往下探看,只见容均身着白色天香织锦的常褂,腰间系着青玉带,红衣松了口气,等他上了楼,趴在那儿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容均蹲下来,含笑与她对视:“我来看你啊,不是说好给我做吃的吗?怎么一个人睡在这儿?”
红衣打了个哈欠:“姑姑明天就要考校我,我便干脆在这里打地铺。”
“很难吗?”容均在她身边席地而坐。
“说实话,挺难得。”红衣坦白道,“要把这两边所有柜子里的药材都记熟了。”
“可是对你不是什么难题吧?”容均肯定道。
红衣垂眸‘嗯’了一声:“但我一个人都没告诉,云韶府的经历,还有上次钟粹宫的事情实实在在的告诉我,做人不能锋芒太露,而且我也不爱出风头,太打眼,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韬光养晦也不错啊,起码药局是个让人轻省的地方。”容均忽然一顿,话锋突转,“你刚才提了一嘴钟粹宫,钟粹宫是什么事?”
红衣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脸上有莫名的难过。
容均道:“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你不相信我?”容均的鼻子下意识皱了一下。
“不!不!”红衣连忙道,“只是,有些话我不敢随便乱说。”她不安的捏着手,显得很焦虑。
容均深深地望着她,口吻却很淡:“说来也怪,钟粹宫向来和睦太平,但听说从前天起敏华翁主就被禁足了。”
“什么?”红衣瞪大双眼,“这……我怎么不知道,都没人告诉我!”
想一想也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她一直守在药局里忙得陀螺转,的确是没顾得上敏华,红衣喃喃道:“难道是因为我?”
她着急的问容均,“你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吗?”
容均不以为然道:“听说......是言语上冲撞了贞嫔。”
“这不可能。”红衣道,“敏华是娇滴滴的没错,可她从小寄人篱下,一个必须看大妃脸色行事的不受宠的王女,如果不懂得忍耐,根本活不到今天,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去顶撞贞嫔。”红衣郁闷道,“看来……当真是因为我了。”
“到底是什么事?”容均郑重其事的问,“为何就不能告诉我呢?”
红衣叹了口气,:“不是不能告诉你,而是兹事体大,不能随便乱说。”
她拍了拍胸口的位置:“这件事积压在我这儿挺久了,至今都是一个心结。”
“你知道吗?”红衣凑过去对容均低语道,“朝霞公主走的那天晚上,我起先在屋子里头。”
第102章 天下太平 她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她……
容均狐疑的蹙眉,闷闷地‘唔’了一声:“然后呢?”
红衣握了握拳头,下定决心道:“公主……公主本来或许是救得回来的。”
容均的手指一动。
红衣没有注意,兀自回忆道:“那天晚上很奇怪。”
“我和敏华,就是祥贵人收到消息之后立刻赶往云梦台。”
“我们都很喜欢朝霞,她经常来找我玩,我还记得她特别爱吃山楂,总缠着我要。”说到朝霞,红衣的目光柔软,“我——我的手在进宫的当天受了伤,我自己没当回事,她却坚持要为我裹绷带,她一直在病中,所以感同身受,替我包扎的很仔细。”
红衣的眼底慢慢涌起一层薄雾,她用手抹了一把道:“说真的,这孩子的手脚真慢,一点不利索,没法子,出娘胎的时候,先天里带了哮症,绷带绑的也特别难看,但是她真心待我好,我很喜欢她。”红衣向容均解释道,“她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也是这么缠着我姆媪的。”
“因为我娘要管家,诸事缠身,自然不能时时陪着我,只有姆媪一直在我身边。我也像朝霞那样,嘴巴甜甜的管她要吃的,赌咒发誓说将来一定对她好,姆媪也哄我,就像我哄朝霞那样。”
“所以我得知朝霞犯病了,第一时间就冲了进去。”红衣道,“当时我们遇上了贞嫔身边的太监,那太监好生奇怪,不先去找太医,反而先去未央宫给皇帝报信。皇帝又不是杏林圣手,他能治病吗?另外再遣个人通知便是了,何苦放着当务之急不去做,先找皇帝?那可是人命关天的时刻啊!”
“我问了伺候贞嫔的涣春,她说当值的太医,一个被皇后叫走了,一个被贵妃叫走了,就算现在把人召回来,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太医院还剩下一个小太医和女医官,已经派人去请了,但从交泰殿到钟粹宫需要时间。朝霞公主那时候已经有窒息的征兆,我一时情急顾不上那么多,便拨开贞嫔,强行按了公主的人中。说实话,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我只有按人中这一个土法子。好在公主不负众望,又恢复了神智。大家喜极而泣。但是太医迟迟未至,我唯有请求贞嫔让我施针。”红衣紧咬着唇,问容均道:“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做?”
容均没说话,红衣道:“我知道自己太鲁莽了。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和阎王爷抢时间呢。我都给贞嫔跪下了,我给她磕头,求她让我救救公主。但是贞嫔死活不同意,她问我有多少把握,我实话实话,我没有把握。”
红衣扁了扁嘴:“贞嫔娘娘赏了我一耳刮子,让我滚出去,无论我怎么求都没有用。”
“我知道,如果施针无用,救不了公主,贞嫔娘娘心里一定难过。但不施针的话,就连一线生机都没有了。我能做的,仅仅是在太医赶到之前,拖住公主的一口气,让她起码能够等到太医来。假设连太医都束手无策,那再认命也不迟。但贞嫔就跟发了疯一样,歇斯底里的把我和敏华赶了出去,我跪在墙根的碎瓷上,敏华陪着我罚站。”
容均的瞳孔蓦地一缩,有寒光闪过,可惜红衣没留意。
“后来,公主还是去了,我和敏华都很难过,但我越想越不对劲,哪儿有当娘不望女儿好的?敏华跟我说,这是关心则乱,贞嫔是不愿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我起先是信得。但没几天,我就被调离了敏华身边,扔到了尚仪局,连个理由都没有。之后敏华身边也被安插了眼线,我每次去钟粹宫都受到阻挠。”红衣双手捂脸,叹气道:“我是真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尤其是……可很多事越来越清晰。”
“朝霞公主是在陛下怀里去世的,自己的孩子,之前还活蹦乱跳的,眨眼间就变成一具冷冷的身体,水汪汪的眼睛永远阖上了。试想一下,这世上还有比让一个父亲抱着自己女儿的尸体,感受到她的体温一点一点流失更痛苦的事吗?”
红衣叹了口气:“我开始觉得贞嫔也许不是不想救,也不是不能救,而是在救与不救之间,给自己争取了一个最大的机会。”红衣看向容均,“很多事,我初来乍到并不清楚。都是到了尚仪局之后断断续续听人提起。比如说,陛下有四年不曾临幸后妃了,而与贞嫔同年入府的容妃已经是妃位,比她年轻的卞氏也成了宓嫔,与她平起平坐。放眼整个后宫,最冷清的就属钟粹宫了。但是朝霞公主一死,一切翻天覆地。贞嫔忽然有了特权,连皇后都不能进的未央宫,她可以长驱直入。钟粹宫也不再门可罗雀。你说,这一切能不让我乱想吗?”
“每当我有这种念头的时候……”红衣自责道,“我便感到羞愧,我怎能以如此的恶意去揣测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呢。可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朝霞最后弥留的样子,她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走,另一只手抠着自己的脖子,她想要活,那么那么想要活下去,想要说话……”
红衣抹掉残泪,看向容均:“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了吧?因为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在陛下跟前当值的,这些无凭无据的话,如果捅到了陛下跟前,对一个已经失去孩子的女人来说无异于是雪上加霜。所以请你……”红衣恳求道,“拜托你什么都不要说,务必要守口如瓶,好吗?!”
容均望着她,沉吟良久,突然咳嗽起来,背过身去。
红衣担忧道:“你怎么了?你该不会是,伤还没有好吧?”
容均按了按咽喉,转身对她道:“只是酷热难当,嗓子有些不舒服。”
红衣给他舀了一碗凉茶,递过去道:“喝了吧,最近忌吃辛辣的。”
容均一气喝完,问她:“既然姑姑明天要考你,有没有我帮得着你的地方?都背熟了?”
红衣指着两边的通天的柜子,张开手道:“随便问。”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适才的话题就这样轻易被容均给岔开了。
容均摸着下巴:“竖三列而横七排是什么?”
“水牛角。”
容均走过去看,点了点头,又问:“竖八列,横九排是什么?”
“乌梢蛇。”
容均打开药柜,看到里面的东西,有点作呕,赶紧关上,再问:“竖五列,横一排是什么?”
“土茯苓。”
“可以啊……”容均不由刮目相看,“接着来!”
“徐长卿。”
“白芷。”
……
几乎是百发百中,容均有点不可置信,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发现红衣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将她抱起来,一步步踏上楼梯,她的身子很轻,云絮一样。
将她在毯子上放平,红衣不由自主翻了个身,容均替她捋了捋面上的额发,轻声道:“我走了,你不要多想,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红衣咕哝了一句什么,没听清。
外面的梆子按时敲响,老宫女沿途喊着‘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