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贞嫔为人有一点好,无论她多么伤心,她也没有阻止别人开心。
钟粹宫的宫女不必陪她哀悼。
涣春见主子强颜欢笑,出来后又哭成了泪人儿,红衣赶忙拉着她玩丢针看影,涣春心思不在这上头,自然玩的马马虎虎,璎珞道:“涣春姑姑您可真得向天祷告有一双巧手,否则以后谁给贞嫔娘娘缝缝补补。患难见真情,眼下钟粹宫是艰难了一些,但世事从来都是起起落落,没有谁能一辈子走运,只要咱们团结一心,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指不定有大福气跟在后头,所以你得有一双巧手。”她凑过去和涣春嘀嘀咕咕:“贞嫔娘娘一时想不开,你怎么也跟着糊涂呢!你想哇,等将来贞嫔娘娘又有了小娃娃,你这双手可是要出力的,给娃娃做衣裳,做肚兜,可有你忙的。你还敢不诚心吗,当心织女不保佑你。”
涣春可算打起了精神,居然丢出了一个‘红日穿窗’,当下惊喜万分。要红衣也玩。红衣是第一次参加宫里的活动,不知道这一碗水是从昨天就开始晒的,一直晒出水皮,然后把针丢进去,看水里面长针在日头下的倒影,是个什么形状,来判断织女有没有赐予她一双巧手。
她没有技巧,一连丢了几次,都不怎么样,把周围的姑娘笑的肚皮痛,连连取笑她:这丫头莫不是娘娘命吧!要不然将来嫁出去,女工这般差,被面纱帐肯定丑死了,连给丈夫绣一块汗巾估计都是鸳鸯变成水鸭子。
敏华饶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红衣苦笑一声,强打起精神道:“我呢,是早早认清了什么叫命比纸薄,你们就别拿我开玩笑。那个谁,谁抽到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这才是娘娘命!”
敏华低声打趣她道:“她们说你娘娘命也不算全错,你可是差点做了我小嫂子的。”
红衣道:“你也会说是‘差点儿’,若是真的能差一点儿吗?这可不就是命比纸薄!”
话题扯到了命运上头,众人忙不迭的拉了个太监过来算文王六十四卦。
丢针看影之后算卦求一个如意郎君本来就是乞巧节的必备节目,一般都由太监主持,钟粹宫里没有特别资深的太监,就由敏华身边伺候的四喜来摇筒子,姑娘们抽签。涣春抽得一个‘浓云蔽日’,占此卦者,谋事不遂。涣春悻悻的不玩了。璎珞说:“你怎么那么没有毅力。我非要求到一个吉利不可!”璎珞上阵,得了一个‘旱荷得水’,果然是吉卦,有贵人扶持,口舌消散,疾病皆除。璎珞开心坏了。之后轮到绿意,一个‘他乡遇友’让她通红了脸。红衣用手肘推搡她,绿意脸臊的更厉害了,阖宫的女孩儿捂着嘴偷笑,绿意‘咄’了红衣一声,推她去抽签,红衣随手一拿,四喜道:“是阵势得开之卦。”
讲的是赵子龙长板坡大战,杀出重围。
四喜捏着嗓子道:“此卦占之带六合,疾病口舌渐渐没,婚姻合伙皆如意,谋望求财无差错。”
大家都很高兴,到了上钥的时间,红衣不得不回药局了,姑娘们彼此互相道别,绿意一直送她到门边,关切道:“适才人多,不得空好好问你话,你到了药局也有几日了,可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红衣握着她的手,“你看我来去自如,可见灵枢姑姑和大家待我都不错。”
绿意道:“这我就放心了。”
“对了,今儿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之前不便当说。”绿意神神秘秘的,对着她咬耳朵,“你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关于你的那个容郎君的……”绿意笑的贼兮兮:“确有其人。”
红衣面露尴尬,今天日子特殊,牛郎织女相会,天上夫妻相见,地上的凡人,尤其是宫里的女子,更加迫切的期盼如意郎君。绿意专程挑这个点说,故意的,逮着她追问:“说吧,容小郎君和你什么关系,别再拿恩人那套糊弄我了,我问了我们家那个大呆瓜,他一五一十的跟我说了,兵马司里只有一个姓容的,貌似官儿做的还挺大,他也是一级一级问上去的,直到问不出个所以然了才打住,你想,一般的护军至于这样嘛?最后只问出是有个姓容的,具体叫什么,做什么,那个呆瓜只是一个小兵哪里能晓得的那么多。”
红衣真心道:“谢谢你啊,为了我的一点小事奔走。”
“其实……”红衣赧然的低头,“当时在尚仪局是挺着急见他的,因为一进了宫就没了消息,你不知道,每次我一遇到困难,威胁,我都能遇见他。”
“啊?”绿意诧异,“竟有这样的缘分。”
红衣道:“真的!就比如说那一天我离开尚仪局,半道上跟灵枢姑姑走散了,我心里害怕,想这回怕是要坏事,谁料又遇到他了。临了是他送我去药局的。”
绿意伸手刮了她鼻子,笑道:“承认了吧,心里有人家。”
红衣双颊红彤彤的,但神色难掩失落:“可是,等我一安定下来,他就立刻不见踪影了。”
“他就是那种……那种抓不住的感觉,让人心里没底。”红衣鲜少这般患得患失,“我也不是真的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红衣有些一言难尽:“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纠结的扯着衣摆:“绿意姐姐,你不知道,那天沿途去药局,我还拿话试探他了,我故意叫他二叔,我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该妻妾成群了吧。”
“那他怎么说?”绿意也被吊起了胃口。
红衣的眸子一黯:“他回避了这个话题。”
“啊…..”绿意同情的看着红衣,禁不住慨叹,“也是,这世上的男子啊,到了这个岁数,没娶亲的能有几个?家里早就给安排好了。何况家世好,品貌好的,就更别提了。我们当宫女的,等我们出去了,还有几个剩下的?屠夫鼠辈看不上,那些有能有才的,早就给人一马当先占了坑,我们能怎么办,要么给人做妾,要么给人当填房,唉,可又怎么甘心呢!”
“是啊,就是觉得不甘心。”红衣嘟着嘴,委屈巴拉的,“早知道我就不进宫了。我也不知自己是为什么,跟鬼上身一样。”
“你也知道我的,我最恨被命运摆布,可到头来我发现我从头到尾都没得选择。”
“谁说不是呢!”绿意道:“我们谁不想风光得意,可谁又真做得了自己的主?”
“难道命运的巨掌之下,我们真的只能随波逐流?”红衣喃喃道,未及,抬头看绿意:“姐姐你是妥协了吗?你刚才一口一个‘我们家那个大呆瓜’……”红衣忍不住窃笑,“先前嫌弃人家是鳏夫,左一个不顺眼,右一个不顺眼,这会子已经成了你家的瓜了。”
绿意笑骂她‘臭丫头’,伸手假模假式的拧她,两人一路打打闹闹。
第105章 日月当空 毕竟,哪个男的想要一个破鞋……
红衣挽着她的手,真诚道:“绿意姐姐,你比我大,我遇到难事的时候,没个人可以问,也只有请教你了。我还记得当初我问过你,给人当过小妾是不是很丢人……”
她忐忑不已,低垂着头。
绿意闻言脸色骤变:“你该不会真的……”
红衣忙摇头:“你莫要担心,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红衣道:“只是我在仙罗的时候,实在是万分无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活的像一条狗。”她长吁一口气,抬头看天:“不像在这里,有你们那么多好姐妹陪着我,给我出主意。”
“我呀,现在才终于有活过来的感觉。”红衣对她笑的眼睛弯弯的,感慨道:“回大覃真好。大覃的水瓜好,大覃的米也好,只是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也曾有个人真心对我好。”
“——他身份高贵,但从不仗势欺人,他解我困苦,时时照拂于我。可他也有他的难处,就是家里给他指了名门闺秀。他从没有隐瞒过我,所以我也很仔细的想过我对他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是感激多一点,还是心动,亦或者更甚?结果,没有想到的是,当我离开的时候,我竟然一丝留恋也无。现在想起来,甚至觉得那一切都是幻觉。我想,是我过的太苦了吧,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把一点点的好,当成了救命稻草,但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他曾经说过一句让我很感动的话,他说,他希望我能够堂堂正正的抬起头做人。所以坦白说,他娶亲的时候,我不是不失望的,却又莫可奈何。”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提起肃王和她的那点纠葛,红衣的情绪竟意外的毫无波澜,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我不是凉薄的人,他对我的好,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头。我本来以为我们只是有缘无分,但紧接着就发生许多让人难以接受的事。”红衣苦笑,“山盟海誓呀,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他娶完一个又一个,还把别人的肚子给搞大了。转过头又对我信誓旦旦。”红衣说着,用手敲着心口,“我也是个死心眼,我那时候真是走投无路啊,我替他找了好多借口——我应该要体谅他,他有苦衷。所以当他特地为我建了一座别院的时候,我又一次原谅了他。”
绿意欷歔不已,也不知怎么评价。
红衣道:“那座别院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他的母亲后来知道了,他为我砌词撒谎,为我妥协让步,我都看在眼里。我想抽身退步,可我看着那么一个金尊玉贵的人为我低声下气,我若是退缩了,怎么对得起他的情意?而我也连连被人算计,几乎丧命,最后,我不得已住进了那座院子里。”
说到此处,绿意突然握紧红衣的手:“别说了。”
红衣抿了抿唇:“绿意姐姐,我是把你当成知心的,才托盘相告。”
“我知道。”绿意抚着红衣的鬓角,怜悯道,“好姑娘,可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听下去。你的遭遇,不是大部分人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若是被旁的人知道了,又要惹祸上身。听我一句!”绿意嘱咐道,“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天下间除了你自己,没有别的人知道。连我,你再相信我,也不要告诉,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威胁到你。明白吗?”
红衣感激她的坦诚,又很无助,她现在摸不准自己对容均的态度,他不在,她总会忍不住惦念他,他在,又觉得他挺招人烦的。因为容均不会对人甜言蜜语,和肃王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的。红衣也知道,说好话的未必是好人,可是女孩子,哪个不想多听几句好话?
他哄哄她怎么了,哄她会死啊!
绿意看她气馁的样子,忍不住开口:“你跟我说这些,是遇到了什么想不透的事了吧?与那容郎君有关?”
红衣小声‘唔’了一下:“他当时人就在仙罗,对我的事一清二楚。”
红衣哭丧着脸问绿意:“姐姐,你说,他会不会嫌弃我呀?”
“是不是知道我差点给人做了小妾,所以瞧不上我。”红衣哽着喉咙道,“我对天发誓,我和那人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确实在他的别院里住过一段时间,当时他的夫人病重,我一直照顾到她去世。彼时双方有过约定,只要他迎娶了新夫人,就会抬我进门。谁曾想,他母亲嫌弃我身份卑微,死活不同意,我最后被赶出了仙罗。”
内容太惊悚,绿意抚着脑子,需要缓一缓,消化一下。
“你说,容郎君对你的这段往事都知道,而且知道的一清二楚?”绿意问。
红衣点头,“是。他帮了我很多。”
“……对我很好,好到……”红衣在脑子里搜索措辞,试图组织出恰当的语言,半晌才道:“他算是和我出生入死吧,为了我,他还受了重伤。他不是那种光和你耍嘴皮子,一味甜言蜜语的人。但他会用实际行动做出来。我这一趟沿途回大覃,多亏了他的安排和照顾。所以我老是有错觉,以为他对我不是无意。”红衣捏着手指,赧然道:“我晓得,姑娘家这么说很没脸,可我不想对自己的心意视而不见。”
“但我那天这么直白的试探了他,他都没有回答,还把话扯远了,决口不提他家里的事。”红衣郁闷道,“我觉得他心里应该是有芥蒂的。毕竟,哪个男的想要一只破鞋啊。就算我怎么解释自己是清白的,可这种事又该怎么证明呢。”
绿意想安慰她,又不想说假话,沉吟片刻后道:“你听我一句,不要在无谓的人身上下无谓的功夫,否则伤了自己的心,谁来替你补?”
绿意到底年长几岁,很快理清头绪:“要不然……你呢,有机会见到他的话,再试探他一下,看他到底对你几个意思,如果还是不清不楚的拖拖拉拉,不肯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就彻底断了吧。以后和他保持距离。省的若即若离的,招你难受。”绿意重重按了一下她的手,“没错,宫女子嫁人是比之寻常人不同,可还不到没人要的份上,不是非谁不可的。人活着,就要争一口气。”
红衣重重点头,言之有理。
果然问年资比她长得,情感阅历丰富,并且又沐浴在爱河中的,就是能够一针见血。
绿意的话,仿佛戳破了她近日来的迷思,她连连向绿意道谢,绿意拍了拍她的背,才进了尚仪局的门槛。问她一个人去药局,是否要人陪伴,红衣答不要紧,天不是还没黑嘛。
绿意含笑目送她沿着永巷一个人徐徐而行,感慨道:“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那么坎坷呢。”
她自己有了着落,现在总爱替人操心。
红衣走了没多久,才转进了斋宫的地界,就见到前方不远处摘星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红衣不耐烦的嘟哝了一句,假装没看见,从另一条巷子绕路走,谁知在出宫门的时候,又撞上他。
神官温和的脸上永远有如春天一般和煦的笑,向她问好:“忍冬姑娘回药局吗?”
“是。”红衣欠身行礼,“见过神官大人。”
神官看着宫里言笑晏晏的宫女,来往穿行,指着她们问红衣:“忍冬姑娘今天也占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