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预感不好,尤其是是一向霸道的青鸾之气竟有油尽灯枯之兆。
他大惑不解之余,心里惴惴难安,便直奔药局。
青鸾是天命的女主,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就要殁了?
等他到了药局,看到她被欺凌的如此狼狈,为保清白意图咬舌自尽,他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她自己要死。
神官想,就算现在醒了,想必本人也没什么求生之志吧?!
他当时手里握着她给的荷包,里面还有她没烧尽的头发,那海藻一样的长发被几个粗鲁的婆子们揪起来,扯得四散凌乱。
一团怒气直冲胸臆,他抬脚欲上前去——不料到底是上苍注定的青鸾,命不该绝,皇帝及时赶到了。
但红衣就像疯了一样。那是一头被伤害过,努力地压抑着桀骜,试着温驯的小兽,却再一次被逼到了极处,于是丧失理智,奋力的撕咬命运。
他没有动,他在暗处观察皇帝,亲眼见证了皇帝是如何救得红衣,那张脸上有怎样的心疼。
他目送着皇帝的背影,看着他抱起红衣疾步往钟粹宫去,没来由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闷闷的。
神官的脸永远波澜不惊,此刻亦掩饰的很好:“陛下是动了不该动的妄念,臣说的没错吧。”
皇帝罕见的没有反驳,只涩然道:“你带她走吧,她继续呆在这儿,迟早要死在这里。已经受了那么多苦,朕希望她的下半辈子可以过得开开心心的,远离纷争和谋害。”
“横竖你也不可能在宫里待一辈子,朕瞧着你碍眼,朕相信,这一次,你不会再害她了。”
不容神官分说,皇帝又道:“有时间去看看她吧,陪她说说话。她喜欢听你说话。”
神官揶揄道:“陛下对于微臣和她的事,倒是清楚地很嘛。”
皇帝不理会神官的态度,玉衡一向阴阳怪气,皇帝落寞道:“反正除了朕,她应该谁都不排斥吧。先让她身体好起来再说。”
神官领了旨出来,朝服还没换,便递了牌子去钟粹宫。
因为摘星楼的神官及灵台郎各个不近女色,故此可以往来内宫,有时候打醮、做法都需要他们。只须递了牌子给皇后即可。
皇后拐弯抹角的向神官暗示:“忍冬该不会是撞了邪亦或是中了降头吧,万一把邪祟带进宫里来可怎么好?”皇后看起来忧心忡忡。
神官却知道,这群女人无非就是怕忍冬新秀崛起,要找个理由驱逐她。
神官装腔作势的掐指一算,认真道:“从她和皇后娘娘您的生辰八字来看,忍冬姑娘是皇后娘娘您命中的福星,有了她,娘娘您的地位才稳固,反之,谁若害她,必然是对娘娘您坐下的位置有了肖想。”
皇后凝神一想,自己和皇帝的情分算是相敬如宾,当初皇帝肯接受先帝的赐婚,多半也是因为她背后的英国公府,可以申国公府相互制衡。她出嫁前爹娘再三叮嘱,要她主持中馈,襄助王爷,可她无能,这些年都让贵妃压着,没了孩子之后更是一蹶不振,倒还是德妃能干一些,每每从旁协助。而当忍冬受伤后,皇帝待她似乎比以往更冷淡了,皇后有些不安:“神官的意思是……?”
神官道:“微臣什么都没说,微臣只算命格,不懂宫中俗世。”
皇后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秀贵人被逐出宫去了,那么害忍冬的只剩下莲妃和容妃了。
为此,皇后特地减了兰林殿和昭仁宫的份例,说是为边地灾民略进绵薄之力。
璇美人望着没有油水的汤菜,想着自己一门心思投奔了容妃,谁知道又进了一个冰窟。容妃则更气,直骂璇美人是扫把星,从前跟贞嫔的时候,贞嫔上吊了,现在到了兰林殿就直接害她失宠。
璇美人的日子益发难过了。
神官去钟粹宫看红衣,明知红衣没反应,还是把这些事权当做笑话,事无巨细的一一说给她听。
红衣神游天外,不搭理他,神官坐了一会儿才走,第二天照例还来,依旧说些有的没得,只是红衣再没如往常那般笑的潇洒,也没有瞪他,没有拿眼尾睨他,更没有冷嘲热讽。
一连几日,神官可算忍不住了:“你一副比我还世外高人的样子,本座以后真不知该怎么继续在后宫生存下去了。”
“神官大人您舌灿莲花,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会有办法的。”红衣竟然开口了。
神官双手拢在袖子里,望着她但笑不语,眸眼深邃,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红衣侧头看他欠扁的笑脸,无奈道:“你又想要什么?头发还是指甲?你要什么自己取吧,最好把我的命也带走,如今,我已经不在乎了。”
神官垂眸道:“我以为你与皇后娘娘是此消彼长,是我错了,其实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活着,皇后娘娘才能好好的,你死了,我主子也气数将尽了。”
红衣翻了个白眼,咒骂道:“江湖术士。”
“多谢赞美。”
“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呢?”
“本就是街边乞儿,从没有过脸面。”神官说的云淡风轻。
红衣却顿住了,轻声道:“对不起,我出口伤人了。”
神官伸手摸了摸她顶心:“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你被欺侮至此,还不忘约束自身,你是个好姑娘。我却不是个好人。”
神官的声音柔软,还夹杂了一丝遥远的禅意,红衣听的想哭,愣生生的咬牙忍住了。
神官坐在床沿,坦言道:“多年前在四方会馆,我第一次见你,当时你的掌纹既可贵极,也可贱极,我出于私心,把你送去了云韶府,是我吩咐灵台郎做的。后来再次遇到你,为了接近你,才骗你说是他们擅自做主,其实是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我知道。”红衣漠然。
“但骗我的又何止你呢。”说着,她撇过头去。
“你知道?”神官挑了挑眉,“你既知道,又为何肯答应给我……”
“没所谓啊。”红衣一双眼睛无神,声音也很飘渺,“我几次三番的,命都差点没了,几根发丝又算得了什么。给就给了。”
“你不恨我骗你,还肯帮我,那为何……对于公子均那么介怀呢。”神官有心避开了皇帝的身份。
红衣的眼眶一热:“没有你,我也还是会被发送到仙罗当奴隶,不是去云韶府,就是到别家,没什么差别。这些年,我老早想开了。但是他不一样——”红衣双手不自禁抓紧了被面:“他什么都好,我以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不会骗我的人,可谁知道他骗我这样深。还是在最不能骗我的事情上说了谎。”
“那你有没有想过公子均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就是怕有一天你会如现在这般恼怒,生气,拒他于千里。”神官拨了拨手间的佛珠,“说到底,你家里的事,与他又有多少干系呢。人不是他杀的,令不是他下的,背后阴谋陷害的主使也不是他,而他能为你做的,都做了。”
“你为什么还揪着他不放?”神官刨根问底。
第124章 变故横生 太喜欢一个人,才会容不得一……
红衣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正要开口,神官却抢先道:“因为你喜欢他。”
“太喜欢一个人,才会容不得一丁点儿瑕疵。”
红衣痛苦道:“我若知道他是谁,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喜欢他。”
管他待自己有多好,喜欢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容均。
红衣伤心地阖目。
“那么,你想离开这里吗?”神官耐心劝说:“你现在满脑子都是他骗你,却没有好好想想你到底要怎么做,你能怎么做?你杀了他泄愤吗?你舍不得,你自己也知道你对他是迁怒,但你又恨你的家仇与他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心中意难平,于是就见天的那么苦着自己,折磨自己,有意义吗?你还年轻,得为自己考虑,还记得你母亲临终前怎么吩咐你的?——让你好好活着。你连云韶府都熬过去了,现在却为了一个男人,反而过不去这坎儿?”
红衣嘴硬道:“我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要执着于此?当年出卖你家人的叛徒被你杀了,王家的人也罪有应得,你的仇早已报了大半,为何不放下执念,也放过自己。”
“怎么放过自己?”红衣的眼睛转向他,“你说的轻巧。”
“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红衣愣愣道:“神官大人……”
“叫我玉衡。”神官敛了敛情绪:“你不用现在就急着回答我。”
“我不逼你,你好好地想清楚。”
“我明天再来看你。”
红衣傻傻的点头,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不知道为什么,神官提出要带她走的时候,她竟没有办法开口拒绝。
因为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无休无止的斗争,永不停止的算计,人与人之间没有半点情义,只有冰冷。
她在云韶府战战兢兢的过了这些年,到了宫里也是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有机会逃出生天,她却也没有一口答应,因为谁又来帮衬敏华呢?——她之前答应翁主的。
可她现在只想逃,逃到没有阴谋陷害的地方,好好地生活,哪怕辛苦一点也没关系,起码不用勾心斗角。
红衣仰天躺着,深深吸了口气,先这样吧,以后再做打算,她现在真的很累,很困,她想睡了……
就这样,神官天天都来看红衣,陪她说话,他甚至不着急催促她给出答案,这反而让红衣忐忑,她怕他开口问,那样她会不知所措。按照神官的性子,一定会直截了当的指出:“你之所以犹豫不决,是因为你还想着他,你不想离开他。”
羞耻,恼恨,一轮一轮碾过她的身心。
她的病虽然较之前好了许多,手腕上的绷带撤了,身上的伤口也结痂了,唯独人还是瘦,瘦的伶仃,像一株无根的飘萍。
那一日,红衣终于能下床,瞥见床头神官派人送来的黄色水仙,名为金盏银台,暗合了她的名字‘忍冬’,其香味清幽,适合她安枕。她想,她这病算是被神官给烦好的,神官只要一得空就上钟粹宫,拖她起来说话,天天推她出去晒太阳,给她念书,还教她堪舆和风水。譬如,神官说,食指尖尖如水葱的女子,再加上川字形的掌纹,这类人就是要么生在富贵之家,衣食无忧,要么就是扎根在青楼楚馆的命。红衣笑问:“就像我这种吗?您当初说我贵极又贱极。”
神官捧起她的柔荑,分筋错骨似的摸得她的手指,摇头道:“不,你的掌纹变了。”
“有一道很大很深的口子从中指向下,直切入手腕,改变了你的命运。”
“你不再是青鸾了,我居然没发现,还拿着你的头发去供养皇后娘娘,难怪你会出事。对不起。”神官说的诚恳,表情非常内疚,“你作为一个普通人,你的气运是不足够去修补皇后娘娘的命数的,是我害了你。”
红衣抽回手:“没关系。”
神官还说,一个人的掌心,方形的人耿直,圆形的人圆滑,又方又圆,皆而有之。掌心呈红色,脾气不佳,容易发怒。呈粉色,运气上佳。呈白色……神官考她:“你觉得呢?”
红衣木讷的摇头,神官淡淡一笑:“那是最好的。”
今天红衣照例在院子里等他,注意到苗圃里几支野花被夜里的风吹折了躯干,她看着心里感慨万千,便没忍住,伸手将它们扶正了,然后就惊觉自己竟然站起来了。
她惊喜的张了张嘴,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不知怎地莫名心慌,赶忙又坐回去,然后转过头看着神官,他背着光,一张脸被拢在朦胧的氤氲里,红衣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道:“你来啦。”
她全然不知外面的疾风骤雨。
神官也不打算和她说,因为他每日必来钟粹宫坐坐,陪红衣说话,虽然是陛下的授意,但仍止不住宫里的流言,说神官年轻英俊,和钟粹宫里的女子有染,如今女子肚子里有了,被圈禁在钟粹宫里呢。
神官一律当做耳旁风,却苦了钟粹宫上下。
悫嫔首当其冲,祥贵人代表仙罗,声名也不能受损。涣春为了护主,每次听到有人嚼舌根,便忍不住上去与人分辨:“胡说八道什么,神官来钟粹宫是得了皇后娘娘的懿旨,专给忍冬医病的,与咱们娘娘有什么相干,再满口喷粪,看我不绞烂你们的嘴。”
越描越黑,于是愈加传的有鼻子有眼,说和神官私通的女子便是之前药局被罚的宫女。连最低等的洒扫都在暗地里咬耳朵:“难怪莲妃和容妃要教训她呢,在宫里就勾搭男人,好不知羞。若不修理这小贱蹄子,宫里不定成什么样咧。”
神官一听便猜到,话里话外都是为了撇清了容妃和莲妃,估摸着是两人暗地里都做了小动作。
神官第一次觉得皇帝的话是对的,忍冬再继续待下去,迟早被她们折磨死。
皇后虽然懈怠,但不至于全不过问,德妃便把悫嫔叫去了问话,悫嫔为难道:“回主子娘娘的话,嫔妾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照顾忍冬,神官大人亦是。没承想会有人暗地里造谣中伤。”
皇后知道不能再站干岸了,便托人去请皇帝。
难得皇帝没拒绝,必真还传了话,说是夜里陛下会到长乐宫用膳。
皇后激动的差点亲自下厨。
金乌西沉,挂满宫灯的时候,一水的宫人下跪迎接皇帝。
皇帝长驱直入,皇后在一旁侍立,替皇帝温酒。
皇帝拉了皇后的手道:“你也坐下吧。”
皇后谢恩:“是。”
“陛下,不瞒您说,臣妾是特地来向陛下讨主意的。”皇后这回没有半点瑟缩,直言道:“关于忍冬姑娘,还请陛下给臣妾一个明示。毕竟,臣妾可以靠规矩和刑罚管得住闲人的舌头,却管不住人心,只要人心浮动,后宫便不稳。而且此事说到底对忍冬姑娘的清誉不好,不管她将来是不是留在宫里,说出去都不好听,可叫她怎么抬头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