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许蕴纯就知道带来的人是谁了。
喜娘让王府的侍卫带了进来,她红色裙摆下面沾满了泥土,手里抱着一个小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她看到祠堂里一屋子的人时,脚下步伐踉跄,紧张地吞了声口水。
在场的除了许老夫人和苏氏外,其余人都认识喜娘的这张面孔。尤其许蕴纯,她转头在看到喜娘的一瞬间,面色大变,肉眼可见的泄露了惊慌。
许康辉蹙眉,不解道:“蕴灵,她这是……”
喜娘被侍卫扣押,低着脑袋,脊背弯曲。许蕴灵看她一眼,解释说:“这位喜娘趁着吴家婚礼乱套之际,偷摸溜出了吴家,如果不是我派人去的及时,她恐怕带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离开了京都。”
所幸蝶影眼尖,发现了喜娘逃跑的意图,她才能及时将人拦截下来。
如果没有做亏心事,喜娘又何必逃跑,而且还是赶在吴许两家闹出笑话之际。喜娘选的时机那么巧妙,说里面没有猫腻许康辉是不信的。
许康辉脸色又沉了一分。
许蕴凡听到许蕴灵的话,脑子一转,倏然想到什么,跳起来指着喜娘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原来是你在吴家的礼堂里,按住我的腰,逼着我拜堂!”
喜娘听许蕴凡提及她,肩膀瑟缩,头又往下低了一分,都快将脸埋到地底下了。
许蕴凡说完扭头就对许蕴灵哭诉:“大姐姐,我虽然被下了药,但是我一点也不想拜堂成亲,我的头低不下去,但这个人不知道点了我哪里,让我不得不弯腰和吴白南拜堂!她一定和许蕴纯是一伙的!”
许蕴灵现在在许蕴凡的眼里,活像是一名救世主,哪怕是往常讨厌的人,这会儿为了清白,她都肯低头叫声大姐姐了。
许蕴灵听了却没什么波澜,她仍是看向了许蕴纯。
许蕴纯在喜娘出现的一刹那,面如死灰,心知自己彻底没有了翻身的余地。
按照原来的安排,新娘子一旦入了洞房,喜娘就得立马抽身。她给了喜娘不少报酬,更是告诫她要见机行事,万一情况不对,马上离开吴家,离开京都。她算好了一切,却将喜娘这位最关键的人漏算了。
不过想来也是,许蕴灵身为王妃自然也得了摄政王的势,王爷手握各方资源,只要她开口说一句,有什么人找不到呢。
许蕴纯一想到赵长渊,心底的酸意快要将她淹没。她眸光森冷,里面是说不出的冷意。
许蕴灵命令喜娘将脸抬起来,随后对许蕴纯和许蕴凡说:“既然两位妹妹各有说辞,如今证人在,不如一起向她求证一番。看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说是求证,但人已经抓来了,众人心里都清楚,罪魁祸首是许蕴纯没跑了。
许蕴纯默不作声,许蕴灵看向喜娘,面色淡淡,不辨喜怒:“你也不必扯谎,将你知道的所有东西,一字不落地说个明白。”
喜娘早在被王府侍卫抓到时就吓破了胆子,如今面对王妃,更是怕上几分。她不敢有丝毫隐瞒,颤巍巍将实情吐露:“……我原先也不知情,新娘子二姑娘换成了三姑娘。还没出阁前,姑娘房里只有一个丫鬟,那丫鬟交代我新娘子腿脚不便,可需要我拉一把。她还说,新娘子不愿意成亲的,为防生事端,叫我在拜堂时摁住一个穴道……我信以为真。后来吴公子揭了盖头,我才知道,新娘子是三姑娘。原先的丫鬟……”
喜娘停顿了下,瞄了眼丫鬟打扮的许蕴纯,干巴巴地接下去:“原先的丫鬟,是,是二姑娘扮的。”
“既然你也不知情,你跑什么?”许蕴凡不信,觉得喜娘是和许蕴纯狼狈为奸。
喜娘悔不当初,结结巴巴道:“我、我收了银子。二姑娘交代,婚礼结束,让我务必出一趟远门。”
喜娘和盘托出,许蕴纯颓然地闭了闭眼,百密一疏,她什么都假借他人,结果在最后一步放松了警惕,以为事情快要尘埃落定,不会被人发现,便露了一面。结果,反倒在吴白南手里遭了殃。
喜娘将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许蕴凡顿觉出了口恶气,她冷笑一声:“许蕴纯,听到没有。我看你还怎么狡辩。”
许蕴纯仍旧不说话,苏氏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当母亲的,哪能不清楚女儿不想坐以待毙,可偏偏这回,蕴纯死活不告诉她想法。这下她想帮圆谎都不晓得怎么圆。
室内安静可闻,无一人说话,许康辉闭目沉思,干脆来了个眼不见为净。许老夫人手里飞快地捻着佛串,面沉如水。
喜娘叫王府的侍卫带了下去,她本身没犯什么大错,只能算个蒙在鼓里的小喽啰,小施惩戒就好。至于许蕴纯,许蕴灵还有的话要问。她呷了口茶,接着说:“这一桩事了了,不如我们来说第二件——柳姨娘?”
柳姨娘三个字一出,空气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蕴纯也不催促,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她方才暗中交代了蝶影,将苏柏青带过来。等苏柏青一来,该知道的就能全部知晓了。她原来就对于柳姨娘的死亡有些怀疑,当初许蕴凡不肯向她开口,倒是没想到今日全部透了出来。
她微眯了眼睛,指腹在茶盖上摩挲。苏氏母女,你们到底藏了多少的秘密。
有王府的侍卫出手,找个人不是难事。尤其对于苏柏青这位赌坊的常客来说,找起来更是方便。侍卫就在离赌坊不远的巷子里抓到了他。苏柏青混迹于街头巷口,泼皮无赖的本事学了不少,侍卫前来拿人,他当然不肯束手就擒,费了好些时间,最后将人五花大绑带进了许府。
再一次见到苏柏青,许家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有苏柏青这样一位不学无术,成日在赌坊流连的亲戚,说出去都嫌丢人。现在听说他与人命相牵连,许康辉和许老夫人对他更是憎恶。
不过奇怪的是,以往苏柏青进了许府,少不得要大声嚷嚷一番,今日被绑了进来,没有骂骂咧咧算了,竟一反常态的乖顺,紧张畏惧的模样,像是遇到了令人害怕的事。
就在许蕴灵疑惑之际,门口有动静传来,脚步声渐近,不多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赵长渊背着光,一步步走进,慢慢露出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孔。他的眉目高深,一双眼神深邃无波,波澜不惊。唯有注视到前方倩影时,眸中细碎冰凉的冷意宛如冰雪消融,转瞬间化成了春风细雨。
许蕴灵惊讶起身,不由自主露出了笑意,她迎向他,低低道:“您怎么来了?”
“付嬷嬷告诉我你还没回府。所以我来接你回去。”赵长渊拉起她的手,自然的像在自己家里。但现在毕竟是在审问正事,不宜做些亲密的举动,许蕴灵也没有在外人面前秀恩爱的习惯,想把手抽回来,却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手上多了几分力道。这是不允许她拒绝的意思。
许蕴灵任由他拉着,顾着现在不是说话地方,压低了声音快速道:“家里出了些事情,一时走不了。”
出的什么事,赵长渊当然一清二楚。他捏了捏她的指腹,与她一起坐在上首,并没有选择出面,而是说:“左右无事,我陪你。”
待两人坐定,下面的人恍然回过神,许康辉等人忙请安:“末将参见王爷。”
赵长渊音色淡淡:“请起吧。”
许康辉正襟危坐,神色有几分莫名的复杂。虽说自己成了摄政王的岳父,但他没有感到丁点的喜悦。甚至女儿嫁过去已有一月,他仍感觉很不真实。如今这种不真实更是到达了顶峰。他看着上面低头交谈的两人,仿佛看到了横亘在许家与蕴灵之间的一道天堑,令人无法逾越。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赵长渊威压积重,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仍是让底下的人感到局促和无所适从。这样一位令整个朝堂乃至皇帝和太后都忌惮的人,不是许老夫人苏氏妇道人家能应付来的,她们连抬头正视的勇气都没有。仅有许蕴纯,控制不住心底各种纷飞杂念,忍不住朝上看了眼。
许蕴灵正与赵长渊在说话,她的胳膊压在他的小臂上,他也不觉得重,甚至还将身子往许蕴灵的方向侧了侧。许蕴灵瞥了眼苏柏青,奇怪问他:“苏家大伯往日可没这般收敛,他是落在您手上了吗?”
赵长渊拿了她手边的茶,许蕴灵诶了声,顾不得疑问连忙说:“别,这杯茶我喝过,我叫蝶影再沏一壶。”
“不必。”赵长渊不以为然,慢慢喝了口,回答她的问题,“他在门口闹得动静不小,正巧我遇上了,便让楚恒出面,叫人小声点喊。”
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许蕴灵忽然有点想笑。她努力压住唇角。果然她家王爷没那么好心,遥想当初他俩的第一次见面,她挂在墙头下不来,都没见他第一时间主动帮把手,反倒在一旁看尽她出洋相。由楚恒出面,苏家大伯恐怕是吃了不小的一顿教训。
“快些审吧,主审大人。”赵长渊低声揶揄她,“管家今日安排淮阳的大厨一桌子好菜,你若是回去晚了可吃不上热的。”
许蕴灵:“……”
她还真馋这一口。
许蕴灵不再与他闲扯,看向变得拘谨的许蕴凡:“三妹妹,你还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吧。我与爹爹定会还你和柳姨娘一个清白正义。”
许蕴凡惧怕地看了眼赵长渊,见王爷在闭目养神,深吸了口气,将之前半遮半掩说了一半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乡下田庄一到了天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周边邻里离得远,庄子看起来就像黑夜中的一座孤岛,夜晚只有虫鸣蛙叫的陪伴。柳姨娘遇到那天,白天并没有什么异常。庄子上的婆子和管事其实不怎么管柳姨娘母女,他们虽是府里的姨娘和姑娘,但庄子天高皇帝远,能发配到庄子上来,想来是受了主人嫌弃不受宠的。下人心里精明,没个好处,自然不会巴巴贴上去。除开一日三餐叫一声母女俩,其它时间都是各过各的。早上到傍晚一切都和平日里一样,等入了夜,庄子里的人都回了自个房间睡了。
祠堂里许蕴凡的声音在继续:“……可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我一到了晚上特别困,于是早早歇下了。到了后半夜,我突然听到隔壁我娘的房间有瓷器打碎的声音。我睡得迷迷糊糊,原先并没有当回事,可是后来,我听见了娘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很微弱,可又很急切,我心里觉得奇怪,便起身去看看她怎么回事。然而等我推开门,却看见了一地的血……”
许蕴凡颤抖起来,瞳孔微微放大,面上露出了恐惧和难以言表的悲痛。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晚上,抖着嗓说:“她淌在血泊里,我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想喊大夫的,可是娘拉住了我,她告诉我有人要害她,她把人面罩拉下来,看到了凶手的模样,娘说那人是苏家的大伯,她抓伤了他的手……我叫她不要说了,可她拉住我,叫我小心,叫我躲好……她话都没说完,就断了气。”
“我想喊人,可是我听到了脚步声,那个杀人凶手又回来了。我很害怕,立马回了房间藏好。后来那人没找过来,一直到了白天,庄里的婆子叫人才发现。”
再次回忆起生母去世的场景,许蕴凡哽咽难忍,她害怕,后悔,更自责没能救的了柳氏。
祠堂里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许康辉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柳姨娘怎么说也跟了他不少年数,更是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原先他当是意外遇到了贼人,却没想到内情竟是这般丑陋不堪。
许康辉呼吸沉重,他扫视了一圈,心不由地冷了下来。这个家里,似乎已经面目全非,而他却一无所知。
许康辉问许蕴凡:“那你回家后,为何不将事情告诉我?”
许蕴凡头低了些,她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害怕没人信我,最后连我也要死。后来许蕴纯来威胁我,我就更不敢了。”
许康辉闭了闭眼,浓浓的悲哀包裹住了他。他不明白女儿为何会这般想。如果早些告诉他,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再睁眼时,他看向许蕴纯。
许蕴纯似乎放弃了挣扎,她已经不再说任何一句话,所有事情都与她有关系,可她的神情那么漠然,仿佛所有的人和事皆与她无关。
许康辉正想审问许蕴纯,苏柏青从地上站起来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你一派胡言!!”安分了许久的苏柏青憋不住了,赤红着眼吼,“我没杀人,你娘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杀个鬼啊!小贱人你就是存心想害我们老苏家,让我去蹲大狱,绝我苏家的种!我呸!你个下贱污糟的贱人!”
苏柏青出口成脏,许蕴灵皱了皱眉。他扭动双手,也不管王爷不王爷了,奋力站起来就要走:“快把我放开!平白无故的你们凭什么抓人!王爷怎么了,王爷也不能胡乱冤枉好人,残害平民老百姓!”
苏柏青叫叫嚷嚷,吵得人头疼,许蕴灵皱眉说:“蕴凡说柳姨娘抓伤了凶手的胳膊,不如你将手露出来给我们看看。”
苏柏青动作一顿,梗着脖子,目露凶光:“你让我露就露?凭什么!我就不!我手上没东西!你们一帮贱人都合起伙来污蔑我!”
苏柏青这是将许蕴灵一起骂上了。
许蕴灵暗骂苏柏青果然长了一张狗嘴,正准备叫人强行动手,身旁的赵长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扫了一眼苏柏青,没什么情绪地吩咐:“楚恒,让他闭嘴。”
楚恒二话不说,直接卸了苏柏青的下巴。
清脆的骨头吧嗒声,祠堂里的人听见都吓呆了。除了许康辉外,其余人只在传闻中听过摄政王狠辣的手段,可那毕竟只是听一听。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面对,他说着稀疏平常的话,做得却是毫不留情的事。
许老夫人、苏氏和许家姐妹下意识看了眼上方面色平静的摄政王,浑身血液冷了下来。
许蕴纯忍不住想到前世,他也是这般淡然的模样,喝着茶,却轻飘飘的留下一句:全杀了。
一句话,她家破人亡。
再见他杀神模样,深入于骨子里的战栗和悚然争先恐后的冒出。她无论怎么说服自己喜欢赵长渊,可仍是抵不了对他的畏惧和害怕。
苏柏青痛得满地打滚,却只能呜呜叫唤,口水沿着下巴流到了衣领,模样可怜又恶心。
楚恒踩住他的脊背,将他两条袖子全部撕了下来,露出了光溜溜的两条胳膊。而在他的两条胳膊上,都有着长长的疤痕。虽然伤已经好了,可疤印留了下来。
和许蕴凡说得如出一辙。
“牵扯人命,交给大理寺吧。”赵长渊漠然,“后面的事,让他们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