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什么?”他双目阴狠,嘶哑道:“我戎族皇子不明不白死在你大梁,你现在和本汗推脱责任?”
他抬起手臂指着棺中之人,指尖微颤,“这是本汗自小带大最为疼爱之子,说没便没了……你们说,该当如何!”
杜嵩一怔,看着棺中双目紧闭了无生气的阿骨打没了话音。这戎族一向不服大梁,如今得了这么个时机,定不会善罢甘休。
云城叹了一声,双手贴合,端端正正地向汗王一礼。
“本宫敬天下,敬君父,如今以礼敬汗王,以表我大梁歉意。”她正色道:“您放心,本宫亲自查案,定会给您个交代,绝不会让大皇子平白殒命。”
云城淡淡地看着他,“您看如何?”
大梁长公主既已屈尊行礼,再不依不饶倒显得他们无礼。汗王略一思索,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眸色冰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伸出三个指头,“给你们三日查出凶手,否则休怪我戎族无礼!”
说罢,一掀衣摆,怒气冲冲而去。
阿尔丹盯着棺材中的人若有所思,忽地被汗王这阵势一惊,不由得冷嗤一声,也随之而去,云池紧跟在后前去送客。
屋中静了下来,云城走上前,打量着阿骨打脖颈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眸色微深。
“你方才还想说什么?”她眸光一瞟,落在那名仵作身上。
那仵作慌忙上前来,低声回道:“殿下,方才验尸之时,在大皇子体内发现了欲毒。”
“欲毒?”云城一愣,“那是什么东西?”
“混合离魂草等多种药物,长期服用可令男子气弱体虚,直至最后精尽人亡。”杜嵩接话道:“你可否看出这药他服用多久?”
“这小的看不出来。”仵作道:“不过方才验尸之时有太医指点,说这药服用之期已逾三月之久。”
云城蹙眉细细瞧着阿答骨,面色苍白眼底青黑,一瞧便知是纵欲过度之样,“瞧他这样子,纵是没有这一剑,也活不了多久了。”她淡声道。
“本宫知道了。”她挥了挥手,“下去吧。”
仵作依言退下。
“老师觉得此事如何?”她看向杜嵩,问道。
杜嵩抚着胡须,眉心紧皱,“不好说,但依老夫看,不是普通暗杀,欲毒和这一剑也许是同一人所做。”
“会是谁呢?”云城眸色沉沉,抬眸看着他,“看着不像大梁人所作之事。”
“或许是……”杜嵩沉吟片刻,道:“戎族内部的人下手?”
连日操劳,云城的面色有些苍白,她扯了扯嘴角,“我觉得也是。”
——
离开行宫,阿尔丹悄无声息潜进了琉璃阁。戚殷靠在那张躺椅之上,望着窗外一明如洗的碧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快入冬了,午后的暖阳倾洒于身,便生出了几分怠懒。
“阿骨打之死,是你做的?”清清冷冷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阿尔丹走上前来,坐于他身侧。
戚殷也不遮掩,坦然承认,“是我。”
“你这事做得太荒唐!”她眸色一变,急道:“你杀了阿骨打,汗王怎会想不到?他一向宠爱阿骨打,若是气急,定不会善罢甘休!”
戚殷微微侧目,冷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阿尔丹被他这清凌凌的目光一瞧,方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唇嗫嚅了一下,不作声了。
“不会善罢甘休又如何?”戚殷勾起唇角,嘲弄地笑了一声,“既已做到了这地步,还怕翻脸么?留着那废物这么长时间,如今时机正好,顺手便解决了。”
他声音轻飘飘的,随意的似杀死一只无关紧要的飞鸟,阿尔丹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这时候阿完颜正焦头烂额吧。”他晃着摇椅,轻声道:“不妨再给他添些堵。”
“族中的大军臣服于无能君主这么久,该换人了。”
“可族中长老如何会同意?”阿尔丹蹙眉,“纵使有我母亲把控朝局,你总该有可服众的政绩。”
“你便说……大梁,快到手了。”戚殷淡声道。
“不亚于天方夜谭。”阿尔丹摇摇头,“他们如何会信?”
戚殷轻笑了一声,琉璃色的瞳仁在光下折射出缤纷的光辉,“你只要让他们知晓便可。”
“至于信与不信。”他弯了下眼角,“不久后便可见分晓。”
他终于打算动手了?
阿尔丹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悄声退了出去。她站在院中,任由北风吹起她的长发,心中却觉得奇怪。戚殷向来做事稳妥,此番冒失激进难不成……是为了什么人?
想起昨晚他一瞬而过暴怒的神色,她眸色微暗。
——
戎族大皇子之死这事当然是瞒不住的,不过几个时辰,朝中大臣俱已知晓,皇帝急召众人上朝商议。
此时方过午时,忙了一早上才用过午膳,便被一道急召唤进了宫,此刻脑袋昏昏沉沉,大臣们仍是叽叽喳喳争论不停,云城觉得她的脑中住进了百十来只麻雀。
“臣以为此事责任俱在长公主,既知昨夜场面混乱,为何不多派些人保护!”
“李大人说得不错,外族皇子死在我大梁,如若处理不好,便会大起兵戈,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是啊……”
“为何不多派兵护卫啊!”
“这紧要关头,出了这档子事……哎!”
“诸位大人。”云池从列中走出,压下这一片争议之声,温声道:“长公主年纪尚小,头一回接触此等事宜,出了岔子也是情有可原,还请莫要苛责了。”
这一声下去,众臣的议论之声更大了。
云城暗暗磨了磨牙,忍无可忍。念着前世的几分情谊给他们留着面子,倒是她心肠太软了。
“为人臣子食君俸禄,当为君分忧。”她冷冷地看过众人,眉心紧皱,不悦道:“事情既已发生,你们在此处指责埋怨,可提出了什么能施行的建议?”
“容相不在,你们这帮人真是一个可用的都没有!倒不知朝廷养了你们做什么用!”
“殿下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众臣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说不过她便看向上首的皇帝,“陛下,您来评评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没理他们,径自看向云城,“此事你以为该如何?”
“回陛下。”云城上前跪倒在地,朗声道:“儿臣以为,首要派兵增援西疆边境,严防戎族异动,趁虚而入。其次,派金吾卫与大理寺共同查案,阿骨打那晚甩脱守卫跑去了何处,从中定能找寻到线索。”
“若是查不到呢?又该如何?”朝中有人传来一声嗤弄。
云城顿了顿,看向上首的皇帝,垂下眸没有说话。
“你们以为如何?”皇帝抬眸看向下首最前方几人。
杜嵩等人弯身道:“暂且没有更好的办法,长公主所言有几分道理,纵使查不到,也只能先以此应付着戎族。”
皇帝捏了捏眉心,“那就先按此来办。”
“退朝吧。”
朝中诸人皆散,云城留在了最后。
“你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皇帝莫名其妙地瞅了她一眼。
云城顿了半晌,指尖提起裙摆,双膝落在地面之上,“儿臣愧对父皇信任,将事情……办砸了。”她垂眸盯着光滑地,倒映着日光的大理石地面,声音低了下去。
皇帝一愣,随即笑了两声,走至她身前将人扶起,“朕还当你怎么了,原是为着这事。”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帝逗着她,“头一回这么正经。”
“你不必自责,这事……”他眼角微弯,“原也怪不得你,守卫也派了,该做的都做了,谁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
云城站起身,半晌,低声埋怨了句,“父皇,你好好的装什么病,现下让我捅了个大篓子出来。”她抬眸看着皇帝,“您现在心里定是极后悔的。”
“城儿。”皇帝眼角的皱纹愈深,面目慈祥,“这次的事,其实你办得不错,虽然出了岔子,但你方才在殿上的一番话……”他轻笑一声,“朕很满意,有个大梁长公主的样子。”
云城微怔,勉强笑了下,“父皇不必安慰我,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也有数。”她讪讪道:“且方才都是虚张声势,若是查不到凶手,我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声音有些许苍老,“你觉得戎族纠缠不休,只是为了查出凶手给阿答骨一个公道?”
闻言,云城蹙起眉。
“大梁与戎族的关系僵持了这么多年。”皇帝转眸看着她,意味深长道:“若是能借此机会有所改变,也是极好的。”
大殿之上空阔冷清,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萦绕在殿中,盘旋不去。
云城静静地站着,看着地面之上折射出的晦暗光影,许久未开口。半晌,她豁然抬眸,眼中有了些许光亮,“您是说……不破不立?”
第68章 伤春悲秋 殿下被气疯了
皇帝笑了一声,轻轻拍在她的肩头,“放手去做吧,你是大梁的长公主,是朕同你母亲从小宠爱长大,寄予厚望的女儿。你该有执掌天下的气魄。”
“你记着。”他深邃的眼满含慈祥,“女子从来不比男子差。”
云城的身子猛地一颤,她抬起眸,看向皇帝。
父女目光交汇,心头瞬间涌上一股酸涩,她偏过头,掩去泛红的眼眶,低声应了。
“若得了空,便来宫里坐坐,你母亲许久未见过你了。”他叹了口气,笑着道。
“好。”云城颔首,看向皇帝这几日苍老不少的面容,心中担忧,“这几日天寒,父皇多注意身子。”
“晓得了。”皇帝道:“你去吧,这事……”他顿了顿,“不太好办,多上点心。”
云城躬身退下。
初冬已至,萧瑟的北风一日渐似一日刺骨,打在脸上,冻得人瑟瑟发抖,云城拢紧了身上的大氅,接过小德子递来的手炉,匆匆离去之时,转眸却瞧见了殿外立于树下之人。
她愣了一下。
“陆侍郎。”云城唤了一声,“怎么还未回府,在这儿吹什么冷风?”
陆歆身上的衣衫有些单薄,他回头看向云城,行了一礼,“尚有句话要同殿下讲。”
“你说。”
“这汗王生性冷漠,子嗣众多,但这大皇子确为他最宠爱之子,此番平白殒命于大梁,定不会善罢甘休。”
“确实。”云城双手拢紧了手炉,叹了一声,“戎族早已不愿臣服于大梁,现下可是寻了个好由头。”
陆歆轻轻一笑,淡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虑。戎族内部并不安分,大皇子与三皇子阿西争权夺势,如今阿答骨身死,那三皇子又岂会安然不动。“
“依臣之见,不如索性再添一把柴,戎族焦头烂额之时焉能还有心思为难大梁。”
“你说的有理。”云城沉吟片刻,“只是若要如此便会兵戈相向,如今大梁国势不比从前,战火一起百姓便要遭灾。”
“此事本宫再好好想想。”
陆歆静静站着,脸色苍白,眼底下尚有青黑之色,看着是许久未曾休息好了,面色十分憔悴。
又是为了云川的事。
云城看他一眼,顿了顿,道:“难为你劳心牵挂着,川儿现下正在宫中,你不若去瞧瞧她,陪着说说话。”
陆歆垂着的眼睫微微一颤,他半抬起眸,“外臣不得入内,臣不敢逾礼,污了二殿下清誉。”
“平日里你去本宫府上议事时怎不见你说这些话,如今倒讲起这些虚礼了。”云城忍俊不禁,笑了声,“不妨事,若是有人误会,本宫替你作证便是。”
寒风掠过,干枯的枝杈沙沙响着,间或掉下几片残存的败叶枯枝,飘飘悠悠地落在身侧。
陆歆眸光浅淡,极轻地道了声:“多谢殿下。”
——
今日风大,碧空澄澈如洗,空无一物。日光灿烂温暖,直直地从窗斜照进殿中,溢了满身。
窗下放着一张躺椅,云川窝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怀里抱着一只白猫,同样的慵懒可人。
“公主。”晋宁快步进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一句:“陆大人来了。”
身后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云川长睫微微一颤,睁开眼眸,看向站在不远处之人。
屋里炭火烧得旺盛,温暖如夏日,她却缩在毯中,似是极为畏寒。
陆歆微微皱了下眉。
“陆大人。”云川困惑地看向他,“您来是有何事?”
“没什么。”陆歆神色一紧,停顿了半晌,方道:“昨晚是微臣疏忽,不该擅自领着殿下闲逛。”
“这怎么能怪大人。”云川抱起了怀中的白猫,看着他笑,“好看么?我从母后那里刚讨来的。”
小猫娇软,趴在她怀里叫个不停。
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陆歆的眉目柔和得似盛了江南的烟雨,温和含情。
“同殿下一样。”他淡声笑了笑。
云川撇撇嘴,“大人这夸奖听着让人怪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