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砚卿敛眉,嗯了一声。
“这不像她作风啊,对那种出言不逊的人,她要么直接忽视,要么就是用三言两语把他们呛到无语,根本懒得跟他们费事儿,”叶青屿嘀咕着,“对了,你刚说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秦骞。”
叶青屿摇头,“不认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叶青屿,”席世卿打破这沉默,“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叶青屿想了下,嘴角扯出一丝嘲弄的笑,冷呵了一声:“忘不了,不就是在这儿么。”
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了我一拳。
想到这儿,叶青屿相当不爽地轻啧一声:“我说席砚卿,你是不是哪儿有点毛病?我不提这一茬儿,你倒主动提起来了?”
席砚卿看着他的表情,思索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意思,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你说我揍你那一拳啊,都说了,让你揍回来,你不揍,你怪谁?”
叶青屿翻个白眼,懒得理他。
席砚卿定了定神色,倏地起了个调:“那次你跟我说,我还不配听你讲故事。不知道现在,我配不配?”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席砚卿误以为叶青屿玩弄池漾的感情,与他凛然对峙,揍了他一拳。也是在那个时候,席砚卿无意间得知,关于池漾的一些往事。他想了解得再多一些,叶青屿却对他说:“我觉得,你还不配听我讲故事。”
一句话,把他隔绝在池漾的过往之外。
可时至今日,席砚卿想知道,当下的他有没有资格。
有没有资格,去追赶上他缺席的那些时光。
叶青屿倚在沙发上,抬高右手按了按太阳穴。
沉默了很久,他才开口:“你知道我第一次见池漾什么感觉吗?那时候她应该才六岁吧,看起来小小的,长得特别好看,眼睛水汪汪的,像个小天使一样。不过......”
仅一个停顿,席世卿心中就立刻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问:“不过什么?”
“不过,”叶青屿仰头望着窗外无边月色,问了个相当突兀的问题,“现在几点了?”
席世卿看了眼手表,“零点过半。”
这意味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了。
也意味着池漾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叶青屿这才接上“不过”的后半句:“不过,她当时穿着一身黑的丧服。”
是天使,却折了翼。
“我八岁那年,我们全家人一起从南栖飞往朝歌,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得此行的意义,就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寻常。飞机落地时,我问我爷爷,这次来干什么。我爷爷对我说,他战友的女儿去世了,我们来缅怀。他的战友,就是池漾的外公,云石韧。去世的那个人,就是池漾的母亲。”
“她妈妈是因为什么去世的?”
“具体我也不清楚,”叶青屿说:“听说她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她丈夫又在她怀孕的时候出了意外,离开了人世。她才回到老家,和云石韧一起生活。”
“然后呢?”
“然后我没再听说过有关他们的事情。直到三年后,我爷爷在一次机缘巧合下,在因公殉职单上,看到了云石韧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池漾的外公,是一名医生,那年南栖市爆发呼吸道传染病,云石韧临危受命,从朝歌飞往南栖,一头扎入传染最严重的病区,却......”
叶青屿眼眶中蕴着泪,用尽全力接上:“再也没出来。”
听到这儿,席砚卿狠狠地闭上了眼,他不敢想——
当时的她,不满十岁,接连承受至亲之人的离世。
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我爷爷飞去朝歌,费了很多周章,把池漾和阿锦接了回来。那一年,池漾九岁,我时隔三年之后再次见到她。”
“九岁?”席砚卿蹙起眉头,“南栖市爆发呼吸道感染那一年,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叶青屿打断他,“你想的没错,池漾的外公,是在池漾八岁那年去世的。我爷爷在因公殉职单上看到云石韧的名字时,已经是一年后了。”
“那八岁到九岁这一年,他们在哪?
叶青屿顿了顿,从喉咙里哽出三个字:“孤儿院。”
听到这儿,席砚卿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拽着,狠狠往上揪,揪到极限值后,又忽地松了手,直直坠入深渊。
回落、又反弹,反弹、再回落。
循环往复,钝的人生疼。
“不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叶青屿说,“云石韧在赴疫区前,给池漾写过一封信。那封信,其实说白了,就是遗书。上面写了我爷爷叶宥深的联系方式......”
叶青屿如鲠在喉:“但池漾,没联系。”
凌晨的夜,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万物都臣服于,这头名为黑暗的洪水猛兽。
“所以,她不是那种,会心安理得接受别人好意的女孩。即使你的所有付出,都源于心甘情愿的爱。”
闻言,席砚卿异常艰难地嗯了一声。
“你知道池漾为什么十六岁就上大学了吗?”叶青屿自问自答道,“为了不给我爸妈添麻烦。我比池漾大两岁,她来我家的时候,我上六年级,来年就要升初中。但我们家当时住的地方交通特别不便,学校又远,所以每天都是我爸妈接送我们上下学。后来池漾知道,我要升的中学离现在的小学很远,几乎是一个南一个北。然后,她就用一年时间,学完了三年的课程,最后以第一名的成绩,和我同一年,特招进了同一所中学。她就是这么个姑娘。嘴硬,行动更硬。”
说完,叶青屿侧眸看向席砚卿,只见一向潇洒挺拔的他,此刻微微躬着背,仿佛一身硬骨,被人打碎。
看到这儿,他轻嗤了一声,问:“席砚卿,疼不疼?”
席砚卿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在问他:你的心,疼不疼?
疼么?
何止是疼......
“我爷爷把他们接回家的时候,就跟我约法三章:第一,不准过问任何关于他们亲人的事情。第二,不准过问任何关于他们过去的事情。第三,必须把他们当成自家人来看待。我当时还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但后来我理解了。这些事情,我身为一个旁观者,每回想一次,就觉得损耗了自己一次。你更别说,她一个亲历者,每回想一次,无异于把自己的伤口揭开,再往上添一道伤疤。我们感受到的疼痛,远不及她感受到的万分之一。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让你去问她过去的事情的原因。”
长长久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后来,叶青屿长叹了一口气,说:“她一直在失去。”
两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朝歌国际机场。
与这趟航程一同戛然的,是席砚卿的回忆。
他关于这场对话的所有回忆,停止在叶青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席砚卿,好好对她,不要给我把那一拳还回来的机会。”
☆、云听
下了飞机,席砚卿刚到达出口,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Ustinian执行总裁萧洛则。
萧洛则看到席砚卿,立马迎上前来,问候道:“席总,好久不见。”
席砚卿直入主题地问:“那件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拆?”
萧洛则为难地摇摇头:“没那么快。Ustinian作为朝歌最大的商场,且不说它在带动本地经济发展、解决就业等方面实打实的作用,单单就市民忠诚度来说,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去周旋这件事。”
席砚卿顿住脚步,“市民忠诚度?”
“嗯,”萧洛则说,“现在,Ustinian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商圈,朝歌市的市民,对它已经有了感情,它更像是整座城市的精神文化符号,在大家心中已经有了归属感。如果贸然强行地拆除,我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做法,对朝歌市市民,非常不友好,甚至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安定。”
听到这个理由,席砚卿倍感无奈地笑了笑:“不愧是萧总,就一个普通商场,能把它经营得这么风生水起。”
“我就是个执行者,主要还是您的功劳。”萧洛则说,“还有,政府方面,也不肯松口。原因你懂的,政绩跟GDP挂钩,他们自然不舍得,这个能拉动经济增长的香饽饽。所以,审批手续也不好弄下来。”
闻言,席砚卿蹙起眉,表情冷峻肃然,强调:“这个必须拆。”
“席总,我能冒昧问一句——”萧洛则顿了顿,“您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吗?不论是出于商业利益,还是人文情怀,这地方真的没有拆的道理啊。”
席砚卿沉默了一阵。
最终,似是妥协:“如果,只把那面墙拆了,然后商场换名字。这样,最快需要多长时间?”
得到这个答复,萧洛则脸上瞬间恢复了光彩:“这个容易,以装修为由停业一段时间就行,最快的话,我预计需要半个月吧。”
席砚卿点了点头。
说话间,两人的车从机场驶离,一路开向Ustinian。
抵达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整座商厦已经关门,唯有Ustinian的标牌亮着光,美轮美奂,一派辉煌。
席砚卿下了车,仰望着这抹堪比璀璨星辰的亮光,照亮苍茫夜色。
美得摄人心魄,让人挪不开眼。
萧洛则注意到席砚卿的眼神,那里面分明写满了不舍和眷恋。
既然这样,到底为什么要拆?
他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席总,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席砚卿唇线抿直,答案未变:“嗯。”
看他这个坚决的样子,萧洛则放弃劝说,转了个话题:“那求婚的烟火,还继续准备吗?”
听到这儿,席砚卿转过身看向他,反问:“你怎么知道那烟火是求婚的?”
萧洛则实话实说:“我看了设计图。”
星月交辉,嵌入无垠苍穹,他的答语,则嵌入无尽岁月。
席砚卿低头笑了笑:“两码事,婚还是得求的。”
-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晃就到了十月下旬。
池漾周末加了两天班,特意给自己调了个休。
调休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因为周一这天正值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心灵美福利院就成立于十年前的这个节气,因此每年的霜降,都会举办一个小小的庆祝活动。
这二来,则是因为,明天是席砚卿的生日。
周一早上,池漾本来是想起得晚一点,结果七点多的时候就被渴醒了。她起床,迷迷糊糊地想去厨房倒杯水喝。
刚一出卧室门,就看到了坐在餐桌旁吃早餐的云锦书。
她拿着水杯走到餐桌前,一脸疑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云锦书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水杯,给她倒了一杯水,“昨天晚上。”
池漾接过,喝了一口:“你昨晚不是在临市?”
“嗯,回来有事儿。”
“什么事儿?”
“上课。”
听到这儿,池漾看了眼时间,想了想京溪的交通,无奈地叹了口气:“快吃饭,吃完饭我送你回学校。这大周一的,还是早高峰,地铁指不定有多挤呢。”
云锦书利落地摆摆手,说:“不用送我,我不去京大上课。”
“你不去京大上课,你还想去哪儿上课?”
“朝大。”
“......”池漾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朝大都没你学的那个专业,你去朝大上哪门子的课?”
云锦书气定神闲地说:“高数。”
“......”池漾无语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高数?你骗鬼呢你。”
“没骗你。”云锦书眼睫轻抬,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你是现在吃早饭还是睡会儿起来再吃?”
池漾扬起手,把正准备起身去厨房的云锦书拉下来,“我等会儿吃,你吃你的,别管我。”
随后,她认真回想了一下有关“朝大”和“高数”字眼,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那么云锦书的这一套行为就说得通了。
正想着,她眉眼一垂,看到餐桌边放着一个粉红色的餐盒,里面还放了一个做好的三明治。
她笑了笑,兴致颇浓地拿起那个餐盒,特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又默默地放回了原处,一句话也没说。
云锦书用余光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来由地,突然泛起一阵心虚。
“你这什么表情?”他问。
“啊?我吗?”池漾故意装傻,“我说这一个多月来,你怎么每周一都要回家,我还以为是因为想我,看来,是姐姐自恋了,是姐姐自恋了啊......”
“......”
池漾看他被噎到无语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爽了。
片刻后,她掩住笑意,连名带姓道:“云锦书。”
听到这个叫法,云锦书忐忑地抬起眸来,心想上次池漾喊他大名还是......什么时候来着?时间久远得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于是,他愈发紧张起来,不知道她突如其来叫他全名是怎么个意思。
“苏兮是个好姑娘。”
听到这句话,云锦书明显地愣了一下。
默了几秒,他接上一句:“我知道。”
-
九点,池漾从家里出发,去往心灵美福利院。
十月是这座城市最美的时候,满城红枫,层林尽染;银杏飘落,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