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一怔,迎上她沐在月色下的眼睛,说了声好。
紧接着,他另一个手臂绕过她膝盖,一俯身将她抱起。
踏入茫茫夜色。
他特意避开汹涌人群,带着她往停车场的方向走。本意是想直接送她去医院,但是她腿上的伤口清晰可见,有些地方还往外渗着血,医院离这里并不近,再加上音乐会刚散场,这个点儿停车场已经开始拥堵不堪。
席砚卿权衡了一下,当务之急是先给她止血,防止感染和破伤风。他目光极快地扫了一眼四周,路对面就有一个药房,他目测着距离,从天桥快速跑过去,来回不会超过两分钟。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对面买点药,可以吗?”
她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下头。然后,她就看着那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迅速跑上天桥,一个转身,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他奔跑的速度,可以和她刚才从楼梯冲下来救人的速度相媲美。
可是,纵然是这么快的速度,等他回来的时候,她还是走了。
只剩下一个滑板。
孤零零地躺在摇曳的树影中。
-
“我很少后悔。但那次,我后悔了。”
席砚卿嗓音沉下去,仿佛那段岁月也跟着往下沉。
与此同时,对街展墙下,网址的三个W已经被工作人员全部剥落,散落一地湖蓝,阳光一照,泛起粼粼波光。
叶青屿沉默着听完这个故事,问:“我妹知道这件事了吗?”
“不知道,”席砚卿摇摇头,“她没认出我。”
叶青屿轻哼一声,说不清这语气里是嘲讽多一些,还是叹惋多一些。
席砚卿倒是不在意:“都过去十年了,当时灯光又暗,我还带着帽子,就匆匆一面,她没认出我,反倒正常。”
叶青屿目光定格在对面,心情复杂。他眼前蓦然浮现出几个月前,池漾坐在护城河边,开玩笑地问他:“你说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有前世今生存在吗?”
从那时起,他就有预感,她遇到的那个人,会跟她有故事。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熟悉感,竟然来源于这样一场短暂又戏剧的会面。短暂到在十年的岁月长河里,那几分钟实在是不足一掂;戏剧到如果将这出动机写进剧本,恐怕连编剧都要质疑,这份动机是否立得住脚。
就因为一次邂逅。
他瞒着全世界,找了她十年。
叶青屿忽然低头,沉沉笑了一声:“你真是比我想象得能耐。”
席砚卿也随他笑了一声,清冽嗓音带了一丝哑:“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当时只是觉得这么善良一个小姑娘,不能为了救别人,自己受了伤,还把心爱的东西丢了,只是想要把滑板还给她而已。但是......”
但是——
那样的怦然心动,后来再也没能重现。
后来再也没有哪个瞬间,能媲美他十八岁的这个盛夏。
这场动静皆宜的盛宴,他觉得,是上天恩赐。
那晚,繁星低垂,皓月当空,四角天地间,他是她唯一的观众。
后来,他再也没遇到过这么一个人,在他心里,把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个全乎。
呼之即来,却挥之不去。
席砚卿垂眸,无声地向下望。
对街的展墙,三个W后面的USTINIAN开始逐个拆除。
叶青屿目光也注意到这一隅,问他:“为什么要拆了?”
“本来没想拆,还想在这儿跟她求婚来着, ”席砚卿笑意里带着股自嘲,“但是,那次去找你,我知道了她在十年前没有等我,突然消失的原因。”
叶青屿回想着他们那天的谈话,顺着时间线,立马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十年前的七月中旬,池漾拿到京溪大学录取通知书,特意飞回朝歌,只为和她母亲分享这个好消息。
这是她二十年来,唯一一次在夏天回去,也是在那天,她得知市音乐厅即将拆除,今晚将会举行最后一次告别演出。
池漾知道这个地方,对她母亲来说意义重大。
于是她临时改变行程,用自己的方式,替她母亲,向这个地方,说了一声再见。
她手执一把无形的小提琴,假装自己在合奏。
可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彻底改变了她的心迹。
天桥上,她接起的那通电话,是叶宥深的病危通知。
那个将她和云锦书从深渊中拉出来,护她一路风雨的老人,没有任何预兆地,阖然离世。
铮铮铁骨,终于峥嵘岁月。
所以,当席砚卿从叶青屿口中得知叶宥深去世的事情时,心底猛地一抽,瞬间明白了池漾当时接了个电话之后脸色骤变的原因。
至亲之人的离世,足以让人悲痛欲绝。
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奋不顾身地冲下去,救了那个女孩。
席砚卿没见过这样的人——
自己深陷泥淖,仍要为别人伸手摘光。
扎根于心底的善良,仿佛是她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所以,他庆幸那晚灯光昏暗,庆幸那晚帽檐拉低,庆幸那晚对视不过几秒。
没让她记起他。
那就不要再记起了。
如果那段回忆让你这么痛苦,你就不要再记起了。
我替你,把它们清零。
于是,在得知消息的当晚,席砚卿紧急联系萧洛则,通知他尽快将USTINIAN商场拆除。
这也意味着,他将他付诸十年的深情,一并斩落。
“我不能在她身上冒险。如果那段回忆对她来说是痛苦的,那我宁可她永远都记不起来。”席砚卿目光无限幽深,“更何况,即使没有十年前的那场偶遇,我也会爱上她。”
叶青屿唇间溢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来,刚才那一拳,是我误会你了。”
闻言,席砚卿侧眸看过去:“要不,你让我打回来?”
叶青屿斜他一记眼风:“扯平了。”
席砚卿淡淡笑了声,没接话。
两个人沉默着,双双敛眉往下望,USTINIAN已经剥离墙壁,直直坠向地面。
“席砚卿,池漾在我心中很重要。”
“我知道。”
“如果有人敢背叛他,我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情。”
“我知道。”
“她值得最好的,一直都值得。”
“我知道。”
“但她不知道。”
“这个,我也知道。”
“每年过生日大家都会问我许了什么愿望,我觉得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都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但是,关于她的那个愿望,我总是三缄其口,”叶青屿忽地笑了声,“因为这个,她没少跟我生气。”
这次,席砚卿沉默了。
“但是,之所以不说出口,是因为我不敢。每次我总觉得,命运该让她吃点甜头了,结果总会来点儿幺蛾子。”
叶青屿目光沉下去,薄唇轻抿:“所以,那些心愿,我都不敢说出来。怕命运听到,对她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漾漾一定要勇敢一点啊!呜呜呜!
☆、承诺
“你也是,”叶青屿目光重新落回到席砚卿身上,“我以为你是命运给她的甜头,果不其然,幺蛾子就跟着来了。”
闻言,席砚卿眉睫轻抬,看向窗外的晴空,眸色复杂难辨。
叶青屿侧眸,看到他紧绷着的肩颈线,好言宽慰道:“放心,我对你这个人没什么意见,但是对你做池漾男朋友这件事......”
说到这儿,叶青屿突然顿住,故作姿态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相当欠揍地接上一句:“也没什么意见。”
席砚卿:“......”
那你在这儿说个屁。
看席砚卿吃瘪,叶青屿脸上浮现一抹奸计得逞的笑,调侃道:“不是,你这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娘家人故意给你脸色看呢?”
席砚卿唇角微勾,语气讥诮:“就你刚才打我的力度来看,说你对我没意见,估计没人敢信。”
叶青屿轻啧一声:“不是,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矫情个什么劲儿?刚不都说了么,咱俩算扯平,这事儿翻篇。”
席砚卿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嗤然道:“你倒是挺仗义,没打我脸。”
“你别误会,我这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叶青屿依然一副欠欠儿的表情,“我就是觉得你不像我,外在条件这么优越。你这张脸挂了彩,应该就不能看了。”
“......”席砚卿着实没想到他脸皮能这么厚。
叶青屿把话题往回扯:“说正事儿,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席砚卿:“大概猜得到。”
叶青屿试探道:“说说看。”
席砚卿:“你误会我是秦楚河派来的卧底。”
“......”误解的心思被毫不情面地拆穿,叶青屿顿了顿才说道,“其实池漾对你有印象,在机场见过你之后,她就一直没忘了你,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有你这么个‘前世今生’的存在。”
听到前世今生这个词,席砚卿表情微怔。
叶青屿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否则,你以为我能让个陌生人随随便便进我工作室?脸上还挂着一副‘老子有钱天下无敌’的傲慢表情?你觉得我能忍?”
席砚卿极浅淡地笑了下:“那你不还是忍了。”
“......”叶青屿一时语塞,挑衅道:“对,我特么就是好奇,想看看我妹念念不忘的那个前世今生,到底是个什么鬼样,结果没成想上来就揍了我一拳。”
席砚卿挑眉:“刚不是说这事儿翻篇了吗?”
“......”叶青屿继续说,“然后,你和她先是一起出了差,然后又成了邻居,这些事情都这么巧,你让我怎么相信,不是人为安排的。”
席砚卿:“这确实是人为安排的,我不否认。”
“还有前段时间,有关伟达集团向风盛投行抛出橄榄枝的新闻甚嚣尘上,你让我怎么不怀疑?”
“这个我也不否认,”席砚卿表情坦然,“他们来,我拦不住。但他们想踏入风盛的大门,没可能。那些新闻,都是媒体捕风捉影。”
叶青屿继续问:“关于秦楚河......你是怎么知道的?”
席砚卿揉了揉眉心,嗓音倦怠,带了丝无力感:“池漾见秦骞那一次,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我就去查了秦骞这个人,结果发现,秦骞的父亲秦楚河,经历过两段婚姻,二十年前,他与前妻离婚,他的前妻带着女儿离开了秦家。但我一开始没往池漾是他女儿那方面想,一是因为你跟我说池漾的父亲已经离世了,二是因为......”
“二是因为那个故事里,”叶青屿苦笑一声,“并没有云锦书这个人。”
席砚卿点点头:“不过,后来你跟我说,池漾的母亲在她六岁那年去世了,而云锦书,正好比池漾小六岁。所以,池漾的母亲,当初是在有身孕的情况下离开的秦家,而秦家并不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闻此,叶青屿忽然将自己的后背重重地摔上椅背,目光投向窗外,像一只突然泄了气的皮球。茶椅纹路斑驳,硌得他生疼,但他好像感觉不到似的,下意识地感叹着:“她的母亲到底是有多绝望,才能选择在这种情况下一走了之啊......”
席砚卿没有说话。
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却止不住地泛起——
那么,当时还不到六岁的池漾呢?
她又该有多绝望?
“席砚卿,”叶青屿眉眼间满是荒唐的笑,“秦家重男轻女。”
席砚卿哽了下喉:“我知道。”
那天吃早饭时,池漾低着头轻声问他“如果真的是女儿呢”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气氛默了几秒,叶青屿忽地直起了身子,双手握成拳,狠狠地锤了一下桌面。
木质茶桌受到如此猛烈的撞击,却没有发出想象中清脆又痛快的声响,而是闷闷的一声,且很快沉下去。
像是拳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满腔怒气发泄不出去。
“特么的这都二十一世纪了!特么的秦家又不是生在闭塞之地思想落后!特么的秦家又不是多养一个孩子就会生活窘迫!犯得着这样!把母女俩逼走?!”
说到这儿,叶青屿实在是忍不住,狠狠撂了句:“草!”
席砚卿听着他的发泄,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尽力保持着清醒和冷静:“也可能不是逼走的,是她们自愿走的,只不过这个选择正好合了秦家的意。”
叶青屿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席砚卿如实说道:“秦楚河的大儿子秦骞,只比池漾小三岁,所以他是先于云锦书出生的。”
“所以秦楚河是婚内出轨?”叶青屿忍不住淬了一口,“还跟小三生了个儿子?真够不要脸的。”
“叶青屿,问你件事。”
“问。”
“池漾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听我爸妈说,好像叫云ting,具体哪个ting字我不知道。”
席砚卿:“听见的听。”
“你怎么知道?”叶青屿有些惊讶,“你不会连这个都能查出来吧?”
“不是,”席砚卿说,“朝大音乐学院设立有一个云听奖学金,发起人是秦楚河,池漾的母亲,应该是在朝大音乐学院任教过。”
也是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席砚卿才完全理解了池漾在那次商务晚宴上的所有不寻常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