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来过这里。”池漾看着窗外,“那个滑板,是我丢的。”
席砚卿眉头蹙起:“可是,听萧洛则说,那个滑板已经被他弄丢了。”
闻言,池漾眼底浮现一抹失落的情绪。
但她随即又想,怎么会有人把陌生人的东西保留十年,丢了也是正常。
这样想想,好像也释然了些。
席砚卿捕捉到她情绪的转变,问她:“遗憾吗?”
池漾摇摇头。
终于把谎圆完,席砚卿开始跟她说正事:“池漾。”
听到喊她大名,池漾心底一颤。
席砚卿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带着吸铁石一样,让她挪不开眼。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昨晚没有找到你,后果会是什么?”
池漾沉默了。
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
她真的,回答不了。
这对她来说,太残酷了。
席砚卿知道她的心思,这么问就是为了让她涨点教训,但是看到她紧绷着肩颈线懊恼地低下头的样子,他又不忍心了。
他伸手把她拉起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稳稳当当地抱住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无言的叹气声,随着他温热的气息,最终落在她的脖颈。
池漾瞬间听懂了。
这声叹气里,有他不忍责备的疼爱,有他后知后怕的惶恐。
也有他,绝不会放手的保证。
她忽然一低头,鼻子泛酸。
“席砚卿。”
“嗯?”
“你本来打算求婚用的烟火,昨晚因为找我,被用掉了。”
“......”
“那到时候,婚我来求吧。”
“......”席砚卿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抬手摸摸她的头,宠溺道:“行。”
☆、拷问
吃过饭之后,席砚卿和池漾订了下午的航班回京溪。
接他们的车恰好泊在UN酒店的正门,席砚卿双手撑着车檐,先让池漾坐进去。然后他趁着这个空档,直起身子朝对面的Ustinian展墙看了一眼。
应该也是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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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砚卿忽然想起今早叶青屿和他说的话。
“席砚卿,对街的这面墙,真的要拆?”
“嗯。”
“你这么做,可是把自己付诸了十年的深情,都视为草芥了。”
“为了她,我认了。”
“你刚才让我信你一次,说池漾在你这儿不会输。那你,能否也相信我一次?”
“什么意思?”
“我要对街这面墙的设计权。”
席砚卿不知道叶青屿此举是为了什么,但也没有细究。
那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车身汇入车流,驶向朝歌机场。
-
京溪市。
白清让得知席砚卿今天出差回来,决定去机场接他。
白念笙看他要出门,忙跑上前去叫住他,“爸爸,你是要去接小叔吗?”
白清让在玄关处换着鞋,嗯了一声。
白念笙提溜着两个大眼睛,特别真诚地问:“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今天不行,”白清让蹲下身子与她平视,耐心十足地说,“今天爸爸去找小叔,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
白念笙目光垂下,轻声问了一句:“是因为池漾姐姐的事情吗?”
闻言,白清让神情微怔:“笙笙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发现,这几天爸爸总是盯着手机看,上面显示的是池漾姐姐的头像。”
白清让笑笑,安抚道:“那是因为池漾姐姐也是朝大的老师,爸爸找她有事情要聊。”
“你骗人。”白念笙小声嘟囔着。
白清让觉得自己的闺女今天有点奇怪,但他看了眼时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只好先周旋道:“笙笙先跟阿姨一起玩好不好,爸爸谈完事情就回来陪你。”
白念笙看着他打开门就要离去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喊出了一句:“我知道一直跟我说话的人不是妈妈,是池漾姐姐!”
白清让顿住脚步,迅速转过身来,只见两行清泪已经从白念笙脸上落下。
他一时慌了阵脚,赶紧折回来抱起她,抬手为她擦着眼泪。
白念笙的声音断断续续:“其实那次在朝大......并不是我第一次见池漾姐姐......我很早之前就见过她......”
白清让抱着她坐下,语气温柔地问:“笙笙,跟爸爸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很久很久之前......”小姑娘对过去几个月还没有准确的感悟能力,只能用这样的词来表示时间的跨度,“就是小叔带苏兮姐姐来找你那次......小叔后来带我去了欢乐谷......”
白清让回想着。
席砚卿带苏兮来找他那一次,应该是让他给苏兮报志愿提供些建议,这么算起来,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想到这儿,他眉头不由得蹙起来。
小姑娘的声音抽抽搭搭:“然后那次......我不小心快要摔倒了......有个姐姐冲在我面前抱住了我......那个姐姐就是池漾姐姐......她为了救我还磕破了膝盖......”
听到这儿,白清让心里一惊。
本来他就对池漾心中有愧,现如今,他才得知,池漾为了救他的女儿,曾经受过伤?
这份情,他该如何,才能还得起?
白念笙坐在他怀里,因为情绪激动肩膀不停地抖动着,白清让轻轻拍着她的背,尽力安抚着:“为什么当时不告诉爸爸?嗯?”
在他的安抚下,白念笙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不少,带着鼻音说:“因为我怕爸爸伤心。”
“怕爸爸伤心?”白清让不解,“为什么要怕爸爸伤心?”
白念笙低着头,沉默好久才鼓起勇气说出一句:“因为,池漾姐姐的声音,跟妈妈很像。”
白清让彻底怔住。
他打着学术交流的名义,借着以声思人的由头,肆无忌惮地“窃取”着她的声音,肆无忌惮地用她的声音,为白念笙续建着,那座早已摧毁的乌托邦。
给她营造了一种,妈妈还在世、只不过藏起来了的假象。
可是,现如今,当这座乌托邦在他面前摧毁,他不禁要扪心自问——
这份利用里,究竟掺杂了多少自己的私心?
他多次犹豫着不说出真相,多次推迟着和盘托出的时间,难道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个谎言,为白念笙编织得久一点?
还是说,他自己对这个声音,早已有了别样的情愫。
他在向自己拷问。
前几天在朝大音乐学院门前看到池漾,以及正在和池漾说话的白念笙。
白清让一下子乱了阵脚。
他怕白念笙童言无忌,一时冲动说出他还没来得及说出的真相。
——“你的声音,跟我已故妻子的很像。”
于是,白清让迅速把白念笙支走。他深知,这谎言已经没有办法再撑下去。
他必须和盘托出,和盘托出他所有的自私与利用。
可是,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池漾接了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了。
他的所有歉意,再次哽在喉间。
但是,当白清让站在原地,目送着池漾离开时,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
他一回头,看到了苏兮。
苏兮刚才在窗台边就看到了池漾的身影,本想下来打声招呼,却没想到她已经走了。
苏兮不知道白清让还没见过席砚卿女朋友的事情,再加上刚才池漾和白念笙说话的样子,苏兮就自然而然地认为,白清让和池漾是认识的。而这个认识的途径,毫无争议,肯定是席砚卿搭的线。
于是,她走上前去和白清让问了声好,随口问了一句:“池漾姐怎么在这里?”
白清让讶然:“你认识她?”
苏兮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我当然认识她啦,砚卿哥的女朋友嘛。”
刹那间。
白清让感觉脑海里有根弦猛地断了一下。
然后,又猛地接上了。
那些细枝末节,被他串联成线。
原来,那个让席砚卿怦然心动的人,正是池漾。
他真的意想不到,他与池漾的关系,早已被暗中埋了一条线。
埋这条线的人,正是席砚卿。
那么,他自己的这条线呢?
是从什么时候埋下的?
恍然间,白清让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好几个月前。
那时他和池漾的初遇,那时候他们还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那天,他结束在美国的学术访问,从波士顿回国,飞机航行一段时间后,机舱里突然响起一阵紧急播报,说是有乘客突发疾病,情况危急。
但是,很不凑巧的是,那天飞机上没有医生,并且到达能够降落的机场,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在寻医无果、又无法即使降落的两难处境下,白清让一抬眸,看到一节细嫩如葱白的手腕,于他面前的那个座位上,利落地举起。
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彻在他耳畔:“你好,我想请问一下,那个病人具体是什么症状?”
听到这句话,白清让眉心一跳。
这声音,与他的妻子,顾安笙,太像了。
于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前面看。
那个陌生的面孔已经从前座起身,跟着乘务长,义无反顾地奔向机舱后部。
奔向那个需要帮助的生命。
那股子无畏与坚定,与身为医生的顾安笙,也太像了。
两个“太像了”,让他心潮起伏。
剩下来的航程,他莫名地,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飞机落地,一机舱的人马上就要各奔东西的时候,他内心才飘然而过一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念头:他想认识她。
不过,他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和陌生人搭讪这样的事情,他一是不擅长,二是觉得冒昧至极。
他想了想,只得不甘心地作罢。
但是,或许命运总是眷顾有心之人吧。
排队下机的时候,白清让恰巧站在她身后,他真的是在无意间听到,她与同事的谈话内容,知道了她是一名律师,并且接了唐智资本的并购案。
白清让在律师圈久负盛名,人脉颇广,再加上唐智资本又是中外闻名的大企业,综合这两点信息,找到她其实不难。
于是,他托朋友,帮他查到了这个人。
这个行为,不太光彩,他承认。
所以,哪怕拿到了她的职业资料,他也从未想过逾距一步。
那个时候,这千丝万缕的线,还没有开始织就。
直到那一天,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
那天,白清让一如往常,在朝大上完课,然后去接笙笙。
晚上临睡觉前,笙笙给他讲了很多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讲着讲着小姑娘就自己睡着了。
白清让看着自己女儿的睡颜,眉眼之间都像极了顾安笙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不知盯着女儿看了多久,他才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悄悄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月色朦胧间,他点燃了一支烟,任凭烟雾吞吐,遮盖住尘世难解的谜题。
黑夜像是怪兽,将白日包裹好的大块情绪一点点捣碎,让你再也无法视而不见,那些你极力忘却的悲伤与真相。
白清让与顾安笙相识在大学时代,他就读法学院,顾安笙就读医学院。
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励,在异国他乡埋头苦读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双双完成博士学位回国。
然后,他们就各自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向前走着,白清让成为了一名律师,顾安笙成为了一名医生。婚后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白清让给她取名叫白念笙。
这是会让多少人艳羡的幸福家庭。
却没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将这份幸福,彻底摧毁。
一年前,西部城市突发地震,顾安笙前去做医疗支援。
却没想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余震,永久地埋在了那座城市。
是太完美了,所以上天妒忌,非要拿走一些重要的东西吗?
张国荣曾留给人世间一个荒凉至极的问——
“我一生未做坏事,为何这样?”
身为律师,白清让原本认为,这世间最难的事情就是让所有人都信服于一个真正的真相;但是,得知顾安笙遇难的消息时,他才荒谬地惊觉,原来这世间最难受最疼痛的事情,不是悬而未决的真相,而是一锤定音的现实。
悬而未决就还有转机,一锤定音后,你便只能接受现实。
但是,你接受不了。
你用尽所有理智、感性、力气、精神,你仍旧接受不了。
于是,你只能发问——
“她一生未做坏事,为何这样?”
熬过了多少日日夜夜才学成归国,倾注了多少勇气才冒险奔赴前线,可命运回馈给她的,为何却是这样的结局?
白念笙的“念”字,意在心心念念,情之独钟。
谁能想到,竟是一语成谶,被现实硬生生磨砺成了“思念”,相隔天堑的思念。
顾安笙去世那年,白念笙还不到四岁,小姑娘还不懂关于生死的宏大命题,只知道妈妈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
小姑娘一脸好奇地问爸爸:“妈妈去哪里了?”
于是,白清让带着白念笙,坐飞机来到了西部的那座城市。
如今的这座城市,与一年前已经今非昔比。
红砖瓦房渐次排列,绿树红花掩映其中,浓烈又令人踏实的烟火气充斥其间,那场灾难的痕迹再难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