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让面朝一块儿刻满名字的碑石,说:“笙笙,妈妈在这里。”
闻言,白念笙的目光投向掩映在满目葱茏下的那个碑刻,找了很久,却不见妈妈的影子。她嘟起嘴问道:“那妈妈为什么不来见我?”
白清让蹲下身抱起自己的女儿,温柔地问:“笙笙知道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白念笙点点头:“当然知道,叫顾安笙。”
“那爸爸考考你,能不能在这里面找到妈妈的名字?”
白念笙还不太识字,有些费劲地辨认着,找了好久终于看到一个自己名字里也有的“笙”字,于是她指着那个名字问:“这个是妈妈的名字吗?”
白清让点点头,一字一句地回答起她最开始的问题:“妈妈之所以没来见笙笙,是因为妈妈是医生,这个世界上需要妈妈保护的人太多了,所以妈妈就先去保护他们了。可你不一样,你还有爸爸,爸爸还可以保护你。”
虽然不太能理解爸爸的话,但白念笙还是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只不过眼眶莫名就开始泛红。
片刻后,她哽咽着嗓音问道:“可是,妈妈她见不到我,会不会也很难过?”
听到这儿,白清让拼尽全力遏制住自己的奔溃情绪,将抱着白念笙的手紧了紧,才勉强不失态地开口:“那我们就跟妈妈发语音好不好?让妈妈不那么孤独,好不好?”
白清让的手机里,那个备注为老婆的用户,永远置顶。
这里是父女俩的秘密小天地,两个人给顾安笙发了数不清的微信。
那个备注为老婆的用户也有回复,但是永远都是这几条。
那是顾安笙在临终前发出的最后几条语音——
“笙笙,妈妈很想你。”
“笙笙,妈妈会永远爱你。”
“笙笙,答应妈妈,做一个善良勇敢的人,好不好?”
“清让,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你,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的决定,不管是与你相爱,还是执意要来这里。”
“一定要让笙笙健康快乐地好好长大。”
“我永远爱你,下辈子也会爱你。”
留存不多的电量,背上沉重的钢板,弥漫了双眼的鲜红与灰黄,走马灯一般在顾安笙眼前流逝殆尽。
造化弄人,从来都不留情面。
顾安笙出事时,白清让正在法庭辩护,手机全场关机。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桩刑事案件,胜诉难度很大,是他力排众议,梳理证据还给了犯罪嫌疑人清白,保全了他的后半生。
可是。
他保护得了别人,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
甚至因为关机的原因,在顾安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从此之后,他便发誓,再也不做诉讼,再也不踏入法庭半步。
他拿着课本,迈进了大学课堂。
这段回忆,一遇上沉沉夜色,便会肆意疯长。
把白清让从回忆拉回现实的,不是那截已经烧到皮肉的烟。
而是卧室里的,一阵哭声。
他踉跄着跑向卧室,丝毫不顾因为突然转身而跌在地上的膝盖。
笙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放声大哭着。
白清让紧紧地抱着她,瞬间猜到了她哭泣的原因。
他轻轻将自己的下巴放在笙笙的头顶,仗着她看不到自己,落了两行泪:“笙笙不哭,爸爸在呢,笙笙不哭,爸爸在呢。”
相同的话语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白念笙才在他的安抚中慢慢安静下来,渐渐敛了哭声。然后,她将自己梦里的困惑和盘托出:“爸爸,妈妈为什么永远都只会对我说那三句话,妈妈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所以才不认真听我说的话?”
白清让看着笙笙的眼睛,一边为她擦去眼泪一边说:“怎么会呢?妈妈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一个‘爱’字,可以包含这世间的所有美好情感,一字千诺。”
白念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白清让一眼就能看出,她眼里难掩的失落。
他缓缓拍着白念笙的背,为她轻轻唱起了儿歌。
或许是哭累了,终于,白念笙在歌声中渐渐睡着了。
把白念笙哄睡着后,白清让拿出手机,调出了前几天他拜托朋友查的那份资料。
那次他从美国回来,坐在他前排的那个女生,名叫池漾,是蓝仲律所的一名律师。
光鲜的职业履历下,印着她的联系电话和邮箱。
说不清是出于本能,还是鬼使神差,白清让拨通了那个手机号码。
此刻已经快晚上十二点,这时候给一个陌生女子打电话,确实很不妥当。
所以白清让不贪心,三声没接起他就挂断。
可没想到,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手机那端传来一声:“喂,你好,请问哪位?”
清亮婉转,恰似百灵。
恰似顾安笙。
回忆,真残忍。
白清让没说一个字,就慌乱地挂了电话。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你,凭空背负起一个逝者的承诺。
☆、海啸
但是,白清让没想到,翌日在朝大法学院,他再一次见到了池漾。
认出她的那一刻,白清让一时失神,以至于连她伸出的手都忘了回握。
许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自己抽回到现实。
那一天,他得知池漾是法学院新聘请的老师。
一种微妙的宿命感于心头惊掠而过。
被他精准无误地捕捉。
从那以后,同事的身份,给了他太多可乘之机。
他不需要冥思苦想多么无懈可击的理由,仅仅以学术交流这个借口,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听到她的声音。
这个声音,给了他一种顾安笙还在世的错觉,也欺骗着白念笙熬过了无数个难眠的夜。
这份平衡与安宁,他求之不得。
更舍不得打破。
甚至,他不止一次贪心地想过,把这份平衡与安宁维持得更久一点。
于是,他别有用心地,一步步满足着自己的私欲,和白念笙的想念。
也一步步地,延迟了告知池漾真相的时间。
蓦然回首间,他才发觉他已经背负着这个早就应该挑明的秘密,走了很远很远。
可是,最开始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明想的是,暑假过后,等开学见面,他就要把这件事情对池漾和盘托出。
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的发展逐渐偏离了轨道?
是那个雨夜吗?
白念笙哭个不停,白清让情急之下,向池漾提了个无理的要求:“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女儿唱一首《虫儿飞》?”
这要求突兀又冒昧,他也是一时冲动,根本没想过她会答应。
可是,正当他为自己的鲁莽懊恼时,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句:“可以。”
白清让至今还记得在那个雨夜,那个敲打在他灵魂深处的声音。
婉转动听地,将他心底的迷障连根拔起。
雨势冲刷了一切,她在他心里的形象却愈发清晰——
她是真的很善良。
他对这份可乘之机十分受用,任它延展至今,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你的声音,和我已故妻子的很像。我每次找你说话,其实都藏了私心。”
这样的句子,白清让在脑海里编排了不知道多少遍。
可每次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居心叵测地用她的声音来纪念已故之人,自作主张地将她看做是别人的替代。
这样卑劣的想法,白清让心知肚明。
事到如今,他必须承认——
自己无限地,利用了她的善良。
如果不是那次白念笙无意间撞上池漾,如果不是苏兮告诉他池漾就是席砚卿的女朋友,他或许到现在都不会幡然醒悟,他已经背负着这个秘密和谎言,走了太久。
其实,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因为这份隐瞒,对蒙在鼓子里的池漾,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失或伤害。
但是,在白清让良心的标尺下,这件事,是很大的。
他这样的肖想,是违背道德的,是不尊重生人的。
尤其是现在,池漾的身份,让这件事的意义,又完全不一样了。
墙上的时钟重重敲过一声又一声,似一记警钟,逼白清让从浩大的时间网里挣脱出来。
他低头,看怀里的白念笙的情绪已经慢慢恢复,问她:“那你知道池漾姐姐是小叔的女朋友吗?”
“不知道,”白念笙摇晃着小脑袋,“但我那个时候就看出来,小叔应该很喜欢池漾姐姐,因为池漾姐姐受伤的时候,他特别担心,还抱她来着。”
白清让一想,就把时间线对上了。
那个时候,席砚卿应该是还没追到她。
他认识的席砚卿,从小到大,没怕过什么,没因为什么败下阵过。
永远意气风发,永远张弛有度,永远游刃有余。
可是,那个夜晚,他却略带自嘲、又没有底气地说着:“我怕我,追不上。”
白清让那时候就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姑娘,能让他这样患得患失。
现在,得知这个人是池漾时,白清让一点都不意外。
这样的姑娘,确实令人动心又倾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清让最终决定,带着白念笙一起去接席砚卿。
跟他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再做决定。
出发的时间晚了这么久,白清让本来还担心会让席砚卿等,结果等他们到了机场,因为流量管控,席砚卿的航班还没有落地。
趁着等待的功夫,白清让蹲下身来,与白念笙平视,斟酌着字句,问道:“笙笙,你能告诉爸爸,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跟你说话的人是池漾姐姐的?”
白念笙答得很快:“就《虫儿飞》那次。”
白清让面露不解:“嗯?”
“爸爸你忘了?”白念笙的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妈妈是南方人。”
白清让哑然失笑:“爸爸当然没忘。”
“妈妈有时候不太分平......”白念笙小手挠着小脑袋,吞吞吐吐地说,“什么......舌音来着?”
白清让把她的手拉下,替她说:“平翘舌音。”
“对!”白念笙点点头,“所以,妈妈给我唱这首歌的时候,‘亮亮的繁星相随’这一句,妈妈唱的是‘相shui’,而不是‘相sui’,池漾姐姐唱的是相随。”
白清让:“......”
大人们真的是永远不要低估小孩子的细心程度。
“爸爸。”
“嗯?”
“我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明知道那个声音是池漾姐姐的,”白念笙垂下眸来,嗓音带着歉意,“但是现在才告诉你。”
“......”白清让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
“可是,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她眼眶渐湿,略微泛着红,预示着风雨欲来,“我是真的很想妈妈,哪怕那个声音不是她的,我也想多听听......”
瞬间,白清让感觉自己的心如同一张被丢在水里的白纸,皱皱巴巴,濡湿一片。
他的女儿,什么时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长大了呢?
明白了生命的逝去,明白了思念的重量。
也拥有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心事。
白清让看了一眼信息牌,俯身抱起白念笙,好让她看的更远一些,他语气放缓:“那等会儿我们见到小叔,是不是要跟他把事情说清楚?”
白念笙点点头,嗯了一声。
两个人张望着出口的方向。
-
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的航班渐次落地,出口处迎来一波又一波的人潮。因为流量管控,席砚卿乘坐的航班停到了远机位,下机后两个人又坐上了摆渡车。
今天航班上座率不是很高,所以摆渡车内还算安静和宽敞。
席砚卿和池漾坐在后排。
池漾问他:“你车停在机场了吗?”
席砚卿:“没。”
“那我们等会儿打个车?”
“不用,”摆渡车内气温有些凉,席砚卿拉过她的手,给她暖着,“有人来接。”
“谁啊?钟特助吗?”
“不是。”
“那是谁?”
“我表哥。”
“......”池漾顿了顿,“你说的是,白清让教授吗?”
听到这个称呼,席砚卿有些不可思议:“你认识他?”
池漾心想,何止是认识。
“他是朝大法学院的教授啊,我当然认识。”
“什么叫你当然认识?”
“我......”池漾这才意识到,她在朝大任教这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席砚卿。之所以没告诉,倒不是想瞒着他,只不过一周就去上一次课,她没碰上机会跟他说而已。
“那什么,我一直忘了跟你说一件事,我这学期在朝大法学院任教,但我也是才知道他是你的表哥,我当时就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席砚卿目光一凛:“你什么开始在朝大任教的?”
池漾:“就这个学期。”
瞬间,一个重合的时间线,于席砚卿心中铺展开来。
他带着极强的目的性问:“我哥他,是不是经常会请教你一些问题?”
“是啊,”池漾抬眸,感觉他的眼神带了些冷峻的意味,轻笑了一声,“不过,你怎么这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