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掠十年灯——史今朝
时间:2021-02-08 10:13:25

  他以为,只要做到了上述两点,他的小太阳,就不会有再度坠入黑暗的风险。
  可是,时至今日,当她的耳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失聪时,席砚卿恍然发觉,他们所有人都错了,他们所有人的保护方法都错了。
  “姐,你干什么?!”云锦书突然喊了一声。
  席砚卿瞬间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池漾已经松开了两个人的手,飞快地跑进电梯,按下了关门键。她动作太迅疾,以至于云锦书和席砚卿根本都没来得及反应。
  席砚卿一个大步迈上前,在电梯门就要合上的那一刻,猛地从缝隙里伸进了自己的手。
  差一点儿,就要被夹上。
  电梯门受到感应,从里面再次被打开。
  池漾看着电梯外的两个人,眼神茫然无助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
  下一秒,席砚卿和云锦书齐齐迈入电梯。
  与此同时,池漾又猛地,从电梯里跑了出来。
  “我去追她,你现在马上下楼,给陆谨闻医生打电话。”席砚卿喊着,跑了出去。
  池漾来过这里几次,于是很快就找到了安全出口的位置,飞快地往下跑。她像拼了命一样,下楼的速度极快,席砚卿跟了她两层楼,还是没追上。
  下到六楼的时候,席砚卿眼神一扫,发现下面的台阶上,稀疏松散地摆放了几台器械,其中不乏有锋利的凸起。
  再看池漾,她似乎并没有看到这一切,仍旧义无反顾地奔跑着。
  突然之间,他手肘一发力,撑着楼梯的扶手,紧接着双腿跃上栏杆,身体半悬空地打了个转,猛地一翻身,从六楼跳到了五楼。
  池漾于寂静无声中奔走了这么长的路,突然跃入眼前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眼神一定,旋即调转方向,转身往楼上跑去。
  这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杀了席砚卿一个措手不及,因此纵然知道她听不到,他还是大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池漾!”
  池漾脚步未停。
  席砚卿再次去追她,结果上了半层的她,突然止住了脚步。
  那是五层和六层之间的拐角平台,大理石地面,上方一扇菱形小窗。此时正值黄昏,落日散尽,残存几缕余晖,稀稀落落地漏进这方天地。
  池漾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拐角最内侧的角落里,沉默地、缓缓地蹲了下来。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着小腿,眼睛失焦地望着前方,相当典型的自我保护的动作。落日余晖打在她身上,拓出一袭孤单剪影。
  席砚卿心口一噎,抬脚朝她走去。
  走到她身边,他慢慢地蹲了下来,动作轻缓地抽出她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掌心。
  池漾没有反抗。
  席砚卿摩挲着她的手掌,轻唤了一声:“漾漾。”
  他没想到会收到回应。
  更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回应。
  与他的那声轻唤一同落下的,不,准确的说,一同砸下的——
  是落在他手背上的一滴泪。
  刚才是手心,现在是手背。
  席砚卿抬眸,撞上一双泪眼模糊的眼。
  和她的一句——
  “你为什么要丢下我?”
 
  ☆、少年
 
  “我的错。”
  纵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席砚卿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接过她身上负重的沉疴,背负到自己身上。
  池漾抬眸,于泪眼盈盈中,好似读懂了他的唇语。
  看清那张脸后,她却幡然醒悟地,摇了摇头。
  席砚卿半蹲在地上,目光与她平视,抬起指腹为她擦去眼泪,结果手却在触上她脸颊的那一刻,感受到一股灼烫。他眉头皱起,赶忙抬手去摸她的额头。
  好烫。
  “怎么回事儿?”他满眼焦灼。明明昨晚找医生给她检查过身体了,明明刚才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之间?
  可现在没时间让他犹豫。
  他一俯身,伸长胳膊将她打横抱起。
  池漾被他抱在怀里,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席砚卿敛眸,看到几缕碎发垂在她耳侧,掩映着那张清瘦透白的脸,一双眼睛藏着不安,惶惑无助得,像只别人遗弃的小猫。
  他对上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不要怕,我在。”
  “嗯。”她应着,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领,好像生怕他会跑掉。
  席砚卿把她稳稳地抱在怀里,从六楼往下走。
  走到五楼时,为了快一点儿,他想坐电梯下去。
  可是,正当他准备抬脚踢开楼梯间的门时,池漾攥他衣角的力度骤然变大,“不要坐电梯,不要坐电梯......”
  她埋首在他颈间,肩膀簌簌抖动着,止不住地呜咽。
  “好,我们不坐,不要怕。”
  席砚卿转过身,踩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
  快到达一楼的时候,陆谨闻正好从外面跑进来。看到席砚卿抱她下楼的动作,陆谨闻心头一紧。
  席砚卿:“她身体好烫,耳朵......”
  “我知道。”陆谨闻打断他,抬手去碰她的额头。
  池漾略微地,往席砚卿怀里缩了缩。
  陆谨闻目光一沉,下结论下得很果断:“去医院。”
  -
  京溪大学附属医院急诊科。
  席砚卿站在走廊上,四周光线暗下来,头顶灯光悬落,在他背上斜出一道径直的分水岭。
  他就在这片明暗交界里,沉默无声地站着。高瘦挺拔的身姿下,难掩一身落寞。
  陆谨闻从诊室出来,叫了他一声:“席砚卿。”
  席砚卿转头看了他一眼,步履未动。
  陆谨闻朝他走了几步,站在处置室门口,厉声呵斥道:“池漾不会有事,你特么现在赶紧给我过来,我先给你把病治了。”
  席砚卿这下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给他,“我没病。”
  “你不来是吧?”陆谨闻一副无所谓的语气,将计就计道:“那行吧,等到时候留下后遗症,结婚的时候你连你的新娘都抱不起来,你可别来找我哭。”
  “......”这计还真的将到他了。
  席砚卿无奈,揉了揉眉骨,迈步朝这边走来。
  抬脚、着地......
  嘶......
  是真疼......
  刚才抱着池漾倒没感觉,现在没了负重,反倒痛感加深了。
  席砚卿进了处置室,陆谨闻撩起他的裤脚一看,果不其然,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右边的小腿一直延伸至脚踝,到现在仍然在往外渗血。
  衬衫一脱,右臂也是,红肿一大片。
  陆谨闻带上手套,一边给他清创一边说:“我听说这几天生科院有几个教研室搬进新器材,楼梯间可能散着不少锋利的东西,你这是从哪儿跳下来给碰上了?”
  席砚卿没吭声。
  陆谨闻想起他刚才抱着池漾从楼梯上一级一级走下来的场景,又问了句:“从几楼下来的?”
  席砚卿无心回想,随口敷衍道:“忘了。”
  陆谨闻沉沉笑了一声:“你是真牛逼。”
  “......”
  清理好伤口之后,陆谨闻斜靠在柜子上,看着满面愁容的席砚卿,宽慰道:“发烧引起急性肺炎是医学上很常见的一种现象,你不用过分担心。再说,刚急诊科主任亲自给看的,你能不能对医学有点信心,别绷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闻言,席砚卿抬头,目光淡漠地扫过去,说:“她今天早上耳朵才刚好。”
  “......”陆谨闻怔愣片刻,随即站直了身子,一脸不可置信,“什么?”
  这个意思是,一天之内,失聪两次?
  席砚卿沉重地嗯了一声,向陆谨闻大概讲了一下她昨天受伤的情况。
  两个人都没想到,这番对话会被前来接水的云锦书听到。
  刚才席砚卿之所以站在走廊,就是因为想给池漾和云锦书单独的时间和空间,让他们好好聊聊。
  不管秦骞那番话有多无理、多混蛋,但也切切实实地、一字不落地落进了云锦书的耳朵。
  他不可能不震惊,也不可能不起疑。
  所以,席砚卿随便找个借口就出来了,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和进来的护士打了个照面,他打了声招呼,轻轻地关上了门。
  “姑娘,你右手这血管不好找啊,”前来给池漾扎点滴的护士说,“我给你扎左手试试。”说着走到了病床左侧。
  “手表可以摘下来吗?”护士问。
  池漾茫然地看着她。
  “我来。”站在旁边的云锦书突然出了声,走到池漾左手边,慢慢俯身,去摘她的手表。
  池漾察觉到他要做什么之后,连忙摁住他的手,说了句:“我自己来,你出去帮我接杯水。”
  云锦书点点头,起身走过床尾,目光一扫,瞥见了她手腕上的那道疤。
  他眉头一蹙,随即转身,尽量不让她看出端倪,淡然自若地拿着水杯走了出去。
  他没想到在经过走廊时,会听到席砚卿和陆谨闻的那番对话。
  所以,昨天晚上,他的姐姐,孤身一人面对着漫长的雨夜,耳边捕捉不到一丝可以依靠的声音,身陷如此令人奔溃的境地。
  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昨晚席砚卿没有找到她呢,云锦书不敢想。
  那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朝歌市,那个他从来没有听人提及过的墓园,以及秦骞刚才吼出的那句:“你出生的那天,就是你母亲的忌日。”
  层层谜团交错在一起,像是魔咒,仅仅箍住他的心魄。
  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池漾用她的一己之力,为他挡住了所有的巨浪滔天。
  关于过去的二十年,云锦书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从他记事起,他就已经到了叶家,享受到了足够的关怀与爱。他的童年,很完整,也很美好。
  但是,今天他恍然惊觉——
  原来,他生命中所有的风和日丽,是因为有人替他遮住了凄风苦雨。
  云锦书忽然想起上次池漾生日时,她突如其来把自己拉进楼梯间,又突如其来地抱着自己,伏在肩头哭泣。
  他那个时候没多想,可是经过秦骞这么一闹,一些事情开始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当时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走廊上,迎面走过来的一家三口里,那个男人就是秦楚河,另外两个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还有上次在饭局上,秦楚河对他一直关照有加,远远超出了一个投资者的关心范畴。
  如今,这一切好像都有了脉络。
  可是,此时此刻,他尽力想要去追索的真相,并不是自己的身份。
  而是,池漾接连失聪的原因。
  云锦书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冷静的女声:“喂?”
  “柏杨姐,”他喉间涌出一股涩意,“我是云锦书。”
  “阿锦啊,”周柏杨语气一下子舒缓下来,“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云锦书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喉结异常艰难地滚动了下:“我想向您咨询个问题。”
  “找我咨询?什么问题?”
  “因受到外界刺激而引起的突发性耳鸣,”他手指狠狠箍着手机,骨节明显凸起,“如果在一天之内发生了两次,会造成什么后果?”
  “一天之内发生两次突发性耳鸣?”周柏杨一副不可思议的语气,“意思是说这个人在短时间内恢复听力之后,又在短时间内受到刺激再次耳鸣了?”
  云锦书背靠着墙,双眸失焦地望着屋顶,艰涩地嗯了一声。
  “这种情况,我还真还没遇到过,”周柏杨认认真真地分析起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受到的二次刺激肯定不小。不过,如果及时地加以心理干预和疏导,应该有痊愈的可能,至于耳部受到的损伤是否可以逆转,这个就要因人而异了。”
  “那......”云锦书深吸了口气,“最坏的结果呢?”
  ——告诉我最坏的结果,让我做好准备,在她坠地的那一刻,接住她。
  “最坏的结果?”周柏杨顿了顿,“心理引起的病症与生理引起的病症相比,治愈起来,有长处也有短处。所谓长处,就是只要病患心理状况得到改善,病症也会随之改善,不会在生理上造成致命的损伤;至于短处,一是可能心理状况根本得不到改善,二是即使心理状况得到改善,但是生理病症依然存在,因为心理受到刺激而引起的生理反应,很多时候,医生也找不到病因,没有办法对症下药,就有可能造成最坏的可能。”
  云锦书如鲠在喉:“什么可能?”
  周柏杨实话实说:“永久性耳鸣。”
  嗡的一声,云锦书感觉自己的大脑空白了一阵。
  周柏杨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问:“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云锦书想要开口说话,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说不出那个他熟悉至极的名字。
  巨大的沉默中,周柏杨心跳一滞——
  怎么可能?
  她上次回南栖的时候,不是说自己已经好了么?
  -
  挂了电话,云锦书调整好状态,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病房。
  池漾靠坐在病床,目光空洞茫然地望向窗外,连他进来了也不知道。
  直到云锦书在她床边坐下,池漾感受到床铺有些微的凹陷,她才扭过头来,看着他,笑了。
  云锦书把接好的水倒在小杯子里,递给她。
  池漾接过,喝了一口。
  “吓到了吗?”她问。
  云锦书摇摇头,微微俯身,紧紧握住了池漾的手。
  他内心有万千话语想说,可是她暂时没有办法听到。因此,他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紧紧握着她的手,好让她知道他的存在,弥补着她顿失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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