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掠十年灯——史今朝
时间:2021-02-08 10:13:25

  “跟我去休息室洗个脸。”
  “不去。”席砚卿拒绝得很果断。
  “不去也行,”陆谨闻对付他一向很有办法,“你只要不怕等会儿池漾醒过来,看到你这个样子瞎想就行。”
  席砚卿啧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陆谨闻的胸牌,凑近确认了下:“还是胸外科啊,我还以为你转科了呢。”
  “转什么科?”
  “以为你转到心理科了呢。”
  “......”陆谨闻不愿意跟他废话,拍了一下他的背,“走!”
  席砚卿透过窗户往里面看了一眼,看池漾安稳地睡着,才抬脚跟上陆谨闻的脚步。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逆光而行。
  “刚才已经给池漾检查过了,烧已经退了,各项指标也已经恢复正常,”陆谨闻拿了个干净的毛巾递给席砚卿,“等会儿先给你的手......”
  正说着,突然之间,门被猛地推开。
  听到动静,两人同时朝门外望去,只见一个护士手撑着门,下气不接下气地说着:“陆医生,池小姐她......”
  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已经冲了出去。
  “从这里往前直走?”护士站前,一个短发女子指着右手边的方向,向护士确认着,“好的,谢谢了。”
  得到肯定答复,她正要抬脚往右边走。
  突然之间,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如一阵汹涌而来的飓风,浩浩荡荡地掠过她身侧,气场大到,走廊上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通畅无比的路。
  但是,比席砚卿脚步更快一步的,是池漾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你苟活于世!与我无关!但你妄图顶着我母亲的名义,来弥补你的愧疚之情——”
  门轰的一声被推开,与此同时伴随着她一声绝望至极的嘶吼:“那我将与你死磕到底!”
  席砚卿踹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窗边的秦楚河。
  他赶忙往里跑了几步,这才看到从病床上下来的池漾,她整张脸白的透明,双眸怒视着前方,右手颤抖着指向窗边的方向。
  “南南,是爸爸错了。”秦楚河一脸愧疚的表情,抬脚慢慢从窗边往池漾身边移动。
  席砚卿带着怒意上前,右手如冲锋的利剑,破风而出。
  “你不要碰他!他不配!”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吼,让他挥出的拳头,停在半空。
  刹那间,风声都静止。
  趁着这声静止,他收剑入鞘,利落转身,义无反顾地抱住了她。
  席砚卿把她整个人都揽在怀里,抬手轻抚着她的发,一声一声地安抚:“乖,不怕,不怕啊,我在呢,不要害怕。”
  继而,他看向秦楚河,目光冷得渗人:“马上滚出去。”
  “我想你是误会了......”
  “误会你大爷!”秦楚河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紧接着他的衬衫领子被人狠狠拽起,“你特么现在就给我滚!”
  池漾感受到动静,想要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却被席砚卿一把摁进了怀里。
  她用余光一瞥,才发现拽着秦楚河的那个人是顾锦泽。
  惊涛骇浪朝着她涌来,她手掌一用力,挣脱出了席砚卿的怀抱。
  可是,她正要逃跑,眼前的景象,就让她怔住了。
  他额前的碎发被打湿,脸上还挂着水渍,池漾目光往下,是他一夜没换的衣服,还有他包着纱布的手。
  ——她早就知道,他昨天晚上根本没走,而是在门外坐了一夜。
  紧接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就像电影画面一样,悉数出现在她面前。
  先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周柏杨,以及她手边的行李箱。
  ——从南栖到京溪,需要横跨大半个中国,她现在就到,说明她乘坐的是最早的航班,那意味着她昨晚根本没怎么睡。
  然后是刚才为了她动手的顾锦泽。
  ——因为自己的突发性耳鸣,他接过了本来应该由自己完成的工作,两天之内跑了三个城市,这模样一看就是刚下飞机。
  目光再往后,是陆谨闻。
  ——胸外科医生的工作强度有多大她不是不知道,但是从昨晚开始,他却不止一次来看过她。
  最后,是连呼带喘的跑进来的叶青屿和云锦书。
  一帧一帧的细枝末节,在她脑海里串联成一幕一幕的电影画面。
  她不禁想问一句:她凭什么?
  想到这儿,池漾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两步,双腿碰上桌子,差点摔倒。
  几个人立刻要过来扶她。
  “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
  她厉声制止道,双手紧紧抠着桌沿,手背上的血管被绷得清晰可见,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呛得她眼酸。
  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没敢再上前。
  池漾抬眸,目光定定地,打量着所有人的眼神。
  那些眼神里,是油然而生的担忧,是由内而外的心疼,是情难自禁的关切。
  可就是这些善意的眼神,一针一针地狠狠刺痛着她的心脏,她忽然觉得自己才是那只亚马逊河的蝴蝶,飞抵德克萨斯州,掀起了暴烈飓风。
  令所有人都无所适从。
  铺天盖地的荒诞感将她层层围住,密不透风,令她喘息不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要成为你们所有人的负担!”
  喊这些话时,她身体不住地颤抖,像是要把沉积了二十多年的郁郁不得解,全部宣泄出来。
  不是无足轻重的质问,而是万念俱灰的呐喊。
  是她的痛不欲生,是她的悲痛欲绝。
  也是她对自己的,不可原谅。
  她沿着墙壁蹲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处,双手抱着小腿,围成了一个不愿意被人打扰的小世界。
  “你们都出去。”周柏杨突然发了声。
  没有人动弹。
  “你们现在在这里于事无补,她现在需要一个人待着。我是心理医生,相信我。”
  听到心理医生四个字,除了认识周柏杨的叶青屿和云锦书,其余三个人均是眉心一跳。
  “我们先出去。”陆谨闻以一名医生的身份,发布了命令。
  几个人这才相继走出病房。
  秦楚河还没走。
  看到云锦书出来,他走上前,扯住他的衣袖,问:“你姐姐她,还好吗?”
  表情是真的愧疚,也是真的担心。
  云锦书目光一瞥,脸上露出罕见的蔑视表情,勾起两个手指头,一寸一厘地将秦楚河勾着的衣角收回来,抬手在他触摸过的地方,万分嫌恶地掸了掸,像甩掉一个垃圾一样,冷笑一声:“关你什么事儿?”
  “当年的事情其实是个误会,我后来其实有去找过......”秦楚河争分夺秒地想要解释。
  “关我什么事儿?”云锦书冷冰冰地打断,目光威慑着逼近他,“我最后提醒你一次,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只有我姐姐一个,家人我也只认叶家,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少年,竟也会为了一个人,将一身柔软羽翼,炼成兵戈利剑。
  病房的门紧闭,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陆谨闻看着站在门外的四个大男人。
  一个是与她情同手足的哥哥,一个是与她血脉至亲的弟弟,一个是与她并肩十年的挚友,还有一个,是要与她携手共度余生的男人。
  四个人,都是她生命里的举足轻重,都是她生命里的浓墨重彩。
  她亲手推开他们的时候,该有多无助,又该有多绝望。
  但陆谨闻也知道,被推开的人,心里也不会好受。
  那种被人拒之千里的无能为力感,真的会将一个人的防线彻底摧毁。
  正是因为所有付出都是心甘情愿,正是因为所有付出都是觉得她应有所得,正是因为所有付出都是出于本心,不求回报。
  所以这道平衡题才会无解。
  因为解题的主动权,不在他们手里,而在池漾手里。
  他们只有等,等她自己拔掉心中的迷障,等她自己填平心中的沟壑,等她幡然醒悟,觉得自己值得。
  而这个过程,比掏心掏肺的付出,要难得多。
  这一点,陆谨闻感同身受。
  “阿锦,”顾锦泽突然开口,看着云锦书说,“这里留他们在,你跟我过来,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
  “嗯。”云锦书似有预感,应了一声,便和顾锦泽一起往远处走了些。
  席砚卿觉得不对劲,问叶青屿:“发生什么事了?”
  叶青屿看着两人走远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眼席砚卿。他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是除了池漾的事情,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了。
  叶青屿懒得让他再多操一份心,淡淡回了句:“没事。”
  随即,将那个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个早上的新闻标题“AR眼镜事件的死者家属将在中国对发明者提起诉讼”强势压回了心底。
  -
  半个小时后,病房门从里面被打开,周柏杨一个人走了出来。
  她目光扫了一眼,径直走到席砚卿面前,直入主题地问:“池漾男朋友?”
  席砚卿点点头:“是。”
  “池漾现在没事了,刚刚被我哄睡着了,”周柏杨说着给叶青屿使了个眼色,“让叶青屿陪着她,我们找个地方,我想跟你聊聊。”
  席砚卿目光一顿,说:“好。”
  两个人约在医院的天台。
  此时整座城市还未完全苏醒,正东方向一抹稀疏明朗的晨光,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周柏杨饶有兴致地用余光打量了一番席砚卿,心想这个男人,果然担得起她心中的“池漾男朋友”五个字。
  剑眉星眸下,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不过,表情倒是一以贯之的冷漠和严肃,周柏杨就没见他笑过。
  气氛这么僵,根本聊不出什么东西。
  想了想,周柏杨破冰般地说道:“我刚才的自我介绍是不是吓到你了?情急之下的反应,别介意。”
  席砚卿眉头微蹙,目光有疑。
  周柏杨看出他目光里的审视意味,解释道:“不过,心理医生这个头衔,是真的。”
  席砚卿:“......”
  “但我跟她不是医生和患者的关系,我是池漾的高中同学,”说完又添一句,“关系最好的那个。”
  “知道为什么池漾刚才看到你们,”周柏杨双手搭在栏杆上,“不,准确地说,还有我,情绪会崩溃吗?”
  席砚卿艰难地嗯了一声。
  周柏杨叹了一口气:“她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席砚卿垂眸,目光落在楼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眸中似有万物,又似空无一物。他无力地握了握拳,一种抓不住的空虚感从他指缝间流过,声音涩然:“可是没有任何人觉得她是负担。”
  闻言,周柏杨从栏杆上抽回手,有些强势地打断他的话:“可是——”
  说完可是,她倏地沉默。忽觉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气氛安静了不知多久,周柏杨才重新开口:“可是,人们往往先学会自我憎恨,再学会自我原谅。”
 
  ☆、回赠
 
  周柏杨声音空落落的的,好似泛着一股潮意。这潮意顺着阳光的纹路弥漫开来,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殆尽。
  可席砚卿没办法让它一掠而过。
  这话就像是一记警钟,振聋发聩,狠狠砸中他心脏。
  “可是,人们往往先学会自我憎恨,再学会自我原谅。”
  这话里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
  连在一起,好像也有逻辑。
  但这个逻辑是什么,他理不清。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单刀直入地问。
  周柏杨目光转向他:“提及童年,你最先想到的事情是什么?”
  席砚卿不知道周柏杨为什么突然调转了话题,但心理医生兼池漾故友的双重身份在前,他对她有信任,因此便任凭自己陷入了回忆。
  其实席砚卿很少去回首过往,一是他觉得这种情绪没什么用,二是他觉得自己对得起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但他没辜负这份馈赠。
  他有一个能够为他遮风挡雨的家庭,但他没安于现状,而是顺流而上,于疾风骤雨中锻造出了披荆斩棘的能力。
  他出生就在别人仰望的终点,但与顶点相匹配的人生,全靠他自己跋涉。
  这一路走来,风浪从未停止,但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
  ——面对他最爱的姑娘,他只能当个旁观者,只能任她推开。
  提及童年,最先想到的会是什么?
  席砚卿目光眺着远方,如实说:“应该是无意间打碎了一只价值不菲的瓷器,那时候年纪小,确实挺不知所措的。”
  席砚卿的母亲颜瑛从事艺术工作,家中自然有不少珍贵的艺术品。
  一次,颜瑛好友来家里,两人聊起一段有关青花瓷的故事,席砚卿那个时候才四五岁,对故事有着本能的好奇之心,于是趁着母亲出去送客的功夫,他没忍住打开了展柜。
  那个青花瓷放得挺高,他垫着脚才能将将够着,结果没成想,手刚一触上,青花瓷就在他面前掉了下来。
  清脆一声响,那是他关于童年最早却也最深刻的记忆。
  那时候的恐惧感,不只是关于金钱。
  更大的畏惧感,其实是来源于,他觉得钱是可以再赚回来的,但是,瓷器打碎了,这个瓷器,就没办法再复原了,关于这个瓷器的故事,也随之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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