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到是吧,那我让你看。”席砚卿说着,腾出一条胳膊,去拿那个被她扣下的手机。
“席砚卿!”她没去阻止,而是突然叫了他一声,语气冷静得可怕,席砚卿的手顿在半空,“你应该知道我的事情了吧,我在那样的原生家庭中长大,我本来对爱情这种东西就不相信。”
这样的鬼话,席砚卿一句都不想多听。
他顿在半空的手利落一伸,点开手机的对话框,说:“你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嗯?叶叔叔和边阿姨的感情不好吗?你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说完之后,他把对话框递到池漾面前看。
他知道,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这样说就是为了告诉她,你也有一对很爱的家人,你不需要因为这个胆怯或自卑。
可是,她就是不看,固执道:“当初决定跟你在一起,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觉得我应该是可以给你幸福的。可是我,已经好努力好努力了,但是好像还是不行,所以你能不能——”她倏地一顿,最后从薄唇间吐出三个字,“放过我。”
所以,你能不能,放过我。
你能不能,放过我。
放过我。
就是最末尾的这三个字,让席砚卿想要反驳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千言万语悉数倒流回肺腑,呛起一阵浓烟。
默了好半晌,他才苦笑了一声:“放过你?所以我之前对你都是纠缠了是吧?”
池漾依旧沿着自己的轨道说着:“席砚卿,我相信你是真心喜欢我的,我也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你来说,很不公平。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在考虑用怎样的方式跟你说这件事。”
闻言,席砚卿掌心一紧。
原来他昨晚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个熟睡的背影,根本没睡着。
“我有想过,要不要跟你说一些狠话,逼你离开。可是无论我怎样冥思苦想,都想不出关于你的任何一点不好,所以我还是决定,好好地跟你说。”池漾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对上他的,“席砚卿,你值得拥有最好的。”
你爱的那个人,应有柔软羽翼,应有春和景明。
而不是像我这样,拖拽着不得终的旧疾,以及一双不知道何时才会痊愈的耳朵。
我们的未来,连耳鬓厮磨都是奢望,更别谈相濡以沫。
是我太妄自尊大了,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是我的错。
池漾在心里想。
正因为她确实是这么想的,所以她说这话时,眼里的诚恳,真实到令人目眩。
不是在赌气,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做一个冲动的决定。
这是她深思熟虑的一个结果,是她自作主张想出的万全之策。
可偏偏就是她眼里的这份诚恳,一寸寸地吞噬着席砚卿所有的定力和信心。
他曾经以为,他的小太阳,终于能慢慢正视自己的光芒了。
终于能看到自己的好,终于能不再妄自菲薄,终于能觉得自己配得上一切美好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教会她了。
可是,并没有。
漫山遍野的无力感,兜头而来。
席砚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猛地深吸一口气:“你说我值得拥有最好的,所以我拥有你,有什么不对吗?”
池漾看着他翕动的唇,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逻辑线,把他们的话连接上了。
“席砚卿,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痛太久。
“时间很神奇,它会抚平很多东西,我们才认识几个月......”
我们才认识几个月,所以还有好聚好散的资本,所以还有不需要抽筋拔骨就能够自愈的特质,所以还有及时止损的权利。
这漫漫的时间长河里,我能陪你这一段,已经实属荣幸了。
不敢奢求更多了。
我、们、才、认、识、几、个、月。
每一个字,都像是破膛而出的子弹,重重砸在席砚卿心上。
他眼中闪过一道阴鸷的光,质问道:“谁跟你说的几个月!嗯?谁跟你说的几个月!”
他瞬间加重了捏着她肩膀的力道,发泄般地嘶吼出一句:“我爱了你十年!”
池漾在他手里缩了缩。
偌大人世间,他酝酿了十年的爱意,却只敢在她听不到的时候,宣之于口。
他十年前已经后悔一次了,所以这次,他死都不会放手。
他拿起手机,继续跟她说话。
池漾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
她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眼泪簌簌而下。
然后,她于泪眼模糊间,猝不及防地看到三条接连而至的信息——
“我在朝歌找到你的时候,你牵住我手的那一刻,你知道我跟你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我说:这次,是你亲手抓住光了。”
“所以,你搞清楚,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亲手抓住的。你告诉我,你哪里配不上?”
这次,是你亲手抓住光了。
原来他那天跟自己说的话,是这个。
顷刻间,池漾感觉自己的心猛地漏了一拍,目光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又开始居无定所地飘摇。
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飘在了哪里。
床铺上,窗棂上,还是月色里。
不过,这个答案好像并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答案,是池漾掷地有声的一句:“既然是我亲手抓住的,那我也能亲手放开。”
席砚卿目光一凛。
他没想到,他最终等来的判决,竟然是这句话。
软的不行是吧,那就来硬的。
“池漾,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也有强烈的占有欲,也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侵略心,人性中不堪的那些面,我都有。只是面对你,我不舍得用罢了,所以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分手这事儿,你想都不要想。如果你非要这么做,那我会用尽办法,把你拴在我身边。”他对着手机说完这句话,然后转化成文字,强迫她看。
池漾读完,没有作声。
他在她面前太温柔,以至于她差点忘了,面前的他,也是个征战商场的男人,也有着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的霸道与野性。
两个人陷入了,一场较为长久的沉默。
片刻后,池漾紧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睁开眼来,积攒起她平生能汇聚来的所有勇气,对他说:“席砚卿,是你逼我。”
下一秒,她抬手摘下了手腕上的手表。
席砚卿低头,看到她手腕上盘踞的那道疤。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道疤虽然还存在,但是已经没有那么清晰,如果不细看甚至都看不出来。
但他还是觉得刺眼。
刺眼的,不是这道疤本身,而是这道疤背后的那个故事。
是她的善良被无情地践踏过的故事。
看到这儿,席砚卿刚披上的坚硬铠甲瞬间落了地。
他换上柔软羽衣,轻声地安抚她:“漾漾,我知道,那段经历对你......”
话说到一半,他噤了声。
她给他看的,不是手腕上的那道疤。
眼前的这幅画面,越过刺眼,直抵剜目。
——池漾翻转过手臂,将手腕上的那道疤盖在下面。
直面席砚卿的,是她的内手臂。
纤细白嫩的线条一路蜿蜒下来,天然似璞玉。
终点,却是一道裂痕。
一道生于脉搏上的裂痕。
这是她想隐瞒一辈子的秘密——
我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我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那条鸿沟,不在于,任何人对我的伤害或放弃。
而在于,我亲手放弃过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生命的污点,是我洗刷不掉的污点。
我当过逃兵,当过败将,虽然幸存了下来,但还是难逃物是人非的命运。
我们再往前,一定会积重难返。
所以,她说,到这里,可以了。
她不想再拖着一个这么好的人,往前走了。
秦家人的出现,对她来说,最残忍的,并不是掀起了她对痛苦往事的回忆,而是掀起了她对懦弱自己的回忆。
那种放弃过自己的屈辱感,真的能生生把人压垮。
席砚卿颤抖着手,抚上她的手腕,即使知道她听不到,还是忍不住想要叫她。
他声音哑得不行。
却甘愿为她,千千万万遍:“漾漾,漾漾......”
是心如刀绞。
是万箭攒心。
他哭了。
听故事的人都哭了,故事里的人又该有多痛。
-
病房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宁静,窗外月色似泛起的雾,悄无声息地,拢起一层又一层的清辉。
池漾沉默无声地,看着席砚卿打下的一句句质问。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永远不要低估我对你的爱,你当时答应我了,现在想反悔?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用本能爱你,你知道本能是什么意思吗?本能是呼吸、吃饭、睡觉,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基本,你剥夺掉了我这个权利,是在对抗我的本能,知道吗?
-在朝歌那一晚,你跟我说了什么,你说你最大的遗憾是我,你不是说到时候婚你来求么,这怎么着,说话不算数?
池漾无声地看着,感觉自己像是黄粱一梦后的夜归人,对着苍凉夜色低语——
没想反悔。
没想对抗你的本能。
没想说话不算话。
可是,你知道吗?
我们仰望时皎皎如盘、清透无暇的月亮,表面是凹凸不平的沟壑,是死亡阴暗的火山,是坑坑洼洼的陨坑,是不能够发出一丝光亮的了无生息。
今晚月色可真嚣张。
因此,抱歉了,没能成为你的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一道生于脉搏上的裂痕。
愿你们此生,永远都不要拥有。
-
这章写的有点闷...
但其实我想说,生命真的是最宝贵的东西,每个生命都是有无限可能的。
关于早产这个梗,其实我弟弟就是个早产儿,我妈妈说他刚生出来的时候,头整个都是软的,尤其是后脑勺看着就吓人。
但是,他很健康也很幸福地长大了,当年高考的时候,还是我们这里的理科状元。
我当时站在校外,仰望着那个写着他名字的条幅,真情实感地泪目了。
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放弃生命,生命真的很宝贵。
只要不放弃,就有无限可能。
☆、笃定
席砚卿进去和池漾说话的时候,周柏杨给韩净辰去了个电话。讨论完治疗方案,她正要从楼梯间往外走,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似有预感,她赶忙推开门跑了出去。
走廊上,席砚卿正迈着大步往外走,他拿着手机,语气冰冷,不带温度:“钟离声,召回所有管理层,准备技术性破产......”
话没说完,他手机被人夺了去。
周柏杨挂断他的电话,绕到他身前。一个抬眼,她便从他波澜不惊的眼神里,看到了其中暗藏着的盛怒之后要将人置之死地的胜券在握。
她瞬间伸长双臂挡住他的去路,厉声提醒道:“席砚卿!我早上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知道让你弄垮秦楚河,弄垮伟达,你有一万种办法,但你不要去用。你用了,我敢保证,你跟池漾之间就完了!”
席砚卿无所谓地轻哂一声:“完就完了,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与他话音一同响起的,是门开的声音。
叶青屿、云锦书和顾锦泽,三个人正急匆匆地往病房跑,与他俩擦肩而过的时候,甚至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个。
不过,席砚卿和周柏杨现在也没工夫去跟他们说话。
“席砚卿,我没跟你开玩笑,那段经历再不堪,池漾也从来没想过去憎恨,你要是替她去憎恨,她这辈子都会没有办法面对你!”
周柏杨太懂得他此时的心境了,当初她看到池漾脉搏上的那道疤时,甚至比席砚卿还要冲动。
所以,她才一定要,拉住他。
否则,他们之间就真的没有以后了。
周柏杨定了定心绪:“池漾跟你说分手了是不是?但现在,我不管池漾怎么说的,我就问你一件事。”
周柏杨哽了下喉:“席砚卿,你有没有信心,池漾离了你,会活不下去。”
席砚卿冷笑一声:“我有个屁的信心。”
“可我有信心!”
闻言,席砚卿抬眸看向周柏杨,她那双眼睛里,是清澈无痕的笃定与信任。
她这般直抒胸臆,打的他一个猝不及防。
他的眼神,忽而变得悠远,似险峻青山,蒙上了一层缥缈的雾气。
身后光影虚拢着,勾勒出他的眉眼轮廓,显得坚毅又柔和。
与池漾骨子里的那股子柔韧相得益彰。
周柏杨忽然笑了下。
这两个人,注定就是一路人。
今早得知池漾因为耳朵原因要住院治疗的时候,席砚卿就自作主张把她安排到了顶层的VIP病房,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安静的气氛,隔绝了所有嘈杂。
“知道我今天早上为什么要跟你说那么多关于池漾的事情吗?”周柏杨目光放缓,“席砚卿,你对池漾来说,很特别。”
听到这话,席砚卿双手握拳,心里竟然泛起一丝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通过第三个人,来了解她眼中的自己。
“在你们确认过关系之后,池漾飞来南栖找过我,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够见见你,见见这个让池漾打脸的人。”
席砚卿目光定住:“打脸?打什么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