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没有办法弥补的遗憾。
正是由于无法弥补,遗憾这个词,才总是让人避之若浼。
不过,事后,颜瑛并未责怪,而是耐心地跟他讲道理,教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带着他去到了一个手工艺制品店,和他一起做了一个小陶碗。
席砚卿长大后才知道,颜瑛带他做的那个陶碗,与打碎的那个青花瓷,价值天壤之别。可他的母亲,还是用这么温和的方式,教会了他承认错误和弥补错误,为他抹去了心底的愧疚。
这样的处理方式,称得上是教科书式的典范。
但那种心悸的感觉,席砚卿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席总监的成长经历应该算得上顺风顺水吧?”周柏杨自问了一句,没想得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着,“可是,我刚问你关于童年的记忆是什么,你的答案,却是这样一个并不怎么美好的记忆,是一个你犯下的错误,而不是你得到的夸奖。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你在童年时期受到的夸奖,肯定不比苛责少,但是留给你深刻记忆的并不是那些夸奖,你知道为什么吗?”
席砚卿没说话。
“因为人们往往先学会自我憎恨,再学会自我原谅。”周柏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我问过很多人刚才那个问题,得到的答案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部分人想起的,都是那些自己犯错的事情,都是那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
周柏杨继续说:“这是因为很小的时候,人们就学会了自我憎恨、自我厌恶和自我怀疑。但往往要等到长大了,人们才能学会怎么原谅自己。不过,那个时候,自我憎恨的种子,已经埋得很深了。这也是为什么童年的一点小事,对一个人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席砚卿静静地听着,面上镇定自若,但紧握着栏杆的手掌却出卖他的焦灼——
暖色的阳光下,他手背上的静脉血管青筋毕现,与苍白的肤色形成刺目的反差。
他沉默地听完周柏杨的这一番话,瞬间理出了其中的逻辑。
池漾深陷的漩涡,来自于她先学会自我憎恨的童年。
“更何况......”周柏杨顿了顿,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打开这一话题。默了几秒,她问:“池漾手腕上有道疤,你知道吗?”
席砚卿点点头:“知道。”
昨晚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及向他她的伤疤,她的过去。
这份坦诚,对她来说,有多难得,席砚卿心知肚明。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她轻描淡写省略过去的情节,才最让他痛心。
“她怎么说的?”
“为了救一个人,没控制好力道,受伤了,”席砚卿揉了揉眉骨,“她说谎了是不是?”
“没说谎,只是没说全。”
此时,不知哪里飘来一片乌云,暂时遮住了艳阳高照的天。周柏杨的声音,就着这片略显灰暗的天空启程。
“池漾去救的那个人,正是秦楚河的父亲,也就是她的爷爷,秦韦升。关于伟达集团,你应该有所耳闻,家族企业,也是海城市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池漾的母亲叫云听,是一名小提琴演奏家,当时秦楚河在一次音乐会上对她一见钟情,后来两个人迈入了婚姻的殿堂。虽然池漾的母亲也是出生于书香世家,但是并不符合秦韦升对儿媳妇的标准,所以这门亲事是不被长辈们看好的。尤其是,秦家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
说到这儿,周柏杨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满是轻蔑与不爽:“可能秦家真的是有皇位要继承吧。所以池漾从出生那天开始,除了她的母亲是真心爱她,剩下的都是冷眼相待,包括她的父亲秦楚河。因为云听的身体原因,医生说她再怀孕的几率很小,再加上这门亲事秦韦升本就不看好,这又多了个生不出儿子的理由,他更是不满,索性直言道如果还生不出儿子,不可能把秦家交给秦楚河。秦楚河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迁怒于池漾。对了,那个时候池漾的名字还不叫这个,你知道叫什么吗?”
席砚卿摇摇头。
“叫秦图南,图南,跟图男同音,”周柏杨狠狠踹了下地面,“我去他妈的图男。”
“池漾不到六岁那年,云听和秦楚河离婚,带着池漾离开了秦家。那天,池漾在客厅等她妈妈云听下楼的时候,秦韦升正好从楼上下来,下到一楼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路滑还是什么原因,他一下子没站稳,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周柏杨尽力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意:“但是,池漾想都没想,就上去扶住了他。那时候她还不到六岁啊,还是个没有什么力气的小姑娘,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不过当时力道没控制好,她摔向了地面,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手腕刮过一个尖锐的东西,瞬间见了血。没及时处理好,留了疤。”
周柏杨闭了闭眼:“如果不是池漾,那见血的可能不是她的手腕,而是秦韦升的头,结果秦韦升只是瞪了她一眼,说了句多管闲事就走开了。所以在那之后,池漾经常会反复做同一个噩梦,梦到她拼尽全力地把一个人从悬崖拉上来,弄得自己浑身是伤,结果被救上来的那个人还说她多此一举。”
听到这儿,席砚卿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做那个梦——
梦到池漾跑到悬崖边,双腿跪了下去,想伸手把那个身陷绝境的人拉上来。但是,他却通过自己的视角,看到那个呼救的人一脸得逞的笑,以及手心里藏着的刀尖。
他本以为荒诞至极的梦境,原来都有迹可循。
周柏杨继续说:“后来池漾的母亲生阿锦时,因产后出血过多去世,阿锦他,其实是个早产儿。两年后,池漾的外公云石韧,在一次医疗救助中因公殉职。广阔天地间,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怀里那个两岁的弟弟。”
广阔天地间,她唯一的亲人,是她怀里那个两岁的弟弟。
就这一句,顷刻间,席砚卿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挖空了一块儿,骤变的大气压汹涌而来,忽忽往里面灌着风。
“所以,她一直觉得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子,那么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这个在旁人看来有些难以理解、甚至是有些牵强的定罪,却被她背负了整整二十多年。”
周柏杨猛地深呼一口气,把最开始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因为一个人,是先学会自我憎恨的。哪怕后来她慢慢懂得了自我原谅的意义,但她已经没有办法给自己脱罪了,因为那个时候,自我憎恨的种子,已经埋得很深了。”
风过无痕。
天地间,只有周柏杨的声音在作响:“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奔溃的原因,她觉得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她要瞒着云锦书的原因,因为她知道这种感觉,真的会摧毁一个人。”
这一趟回首,席砚卿一路无言。
这几天,他渐渐东拼西凑出她的过往,叶青屿口中的、云锦书口中的、周柏杨口中的。
每次听完,他总是想——
可以了吧?
足够了吧?
没有了吧?
但时至今日,他才恍然惊觉,他们每个人口中的她,都不够完整。
可是,他把这些伤痛都收集,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
席砚卿忽然觉得无力,这种无力感拉着他,狠狠地往下坠。
坠落的终点,他心知肚明。
但即使这样,他也在所不惜。
无数个阴狠暴戾的想法在他心中如旌旗掠过。
——谁让她脱不了罪,他就送谁去地狱。
天台的栏杆被他搓出铁锈,簌簌往下落。
周柏杨读心功力了得,从他风平浪静的脸上,一眼就读出了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所以,她问:“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吗?”
席砚卿喉结上下滚动着,但就是说不出话。
“我知道让你弄垮秦楚河,弄垮伟达,你有一万种办法,但你不要去用。”周柏杨语气沉肃,“你用了,我敢保证,你跟池漾之间就完了。”
席砚卿指节泛白。
那是一种由无力生出的蛮力。
——他终于瞄准目标,把枪上了膛,却不能扣动扳机。
周柏杨说:“席砚卿,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事情,不是为了让你替她去憎恨,而是因为,我觉得你有这个资格与她感同身受。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给她一些时间,她会好的,也会想通的,在这之前,你不要冲动,也不要放手。”
放手?
听到这儿,席砚卿轻笑了声,目光里满是凉意。
“我会不要自己的命么。”
周柏杨眉心一动。她早已过了会把情话奉为箴言的年纪,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说这话时,眉眼里是百分之百的赤诚,是她用尽读心术,也窥不到一丝欺骗的赤诚。
她忽然觉得安心,觉得自己刚才的担忧都是徒劳。“你听说过一句话吗?幸运的人用童年来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一阵风拂过,“但池漾两种都不是。”
“嗯,”席砚卿艰难地从喉间溢出一个音,再开口时嗓音压得低沉沙哑,“她没治愈自己的童年,她去治愈了别人的。”
周柏杨点点头:“所以说,池漾是个内心世界很强大的人。她治愈自己的方式,是给这个世界更多的温暖。在孤儿院的那一年,她受到了很多的照顾,所以她有能力之后一直在资助孤儿;还有,她后来好像因为一些原因跟外公在山区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山里的乡亲们对她很好,所以她也一直在资助山区里的希望小学,以及为偏远山区提供法律援助。
“其实她也脆弱,也敏感,也容易被负面情绪缠身,但是她没把自己桎梏在这些走不出去的小情绪里,反倒是把这份感同身受回赠给了世界,回赠给了这个世界上像她一样需要爱的人们。”
席砚卿垂眸,无声地望。不知从何时起,他眼前的景物开始逐渐失焦,最后只剩一袭孤影,在漫漫黑天里奔逸绝尘。
整个世界都静得可怕,他的耳朵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与他擦肩而过的每一阵风声。
天地黑透,骤雨汹涌,他看到她的姑娘,在荆棘逆境中,生出了洁白又柔软的羽翼。
但是,又被人生生折断。
然后,她再长出。
☆、月隐
天边云层渐褪,阳光愈发灿烈。
席砚卿蓦然想起,昨晚那场同样盛大的夕阳,以及奔跑在夕阳下的池漾。
“周医生,我有个问题想问。”
“你说。”
席砚卿斟酌着措辞:“昨天,池漾见过秦骞之后,她说话的语气,不太对劲。”
周柏杨一脸了然:“是不是很像五六岁的小孩子?”
席砚卿:“嗯。”
“这种情况她之前也有过,类似于暂时性情感错位,”周柏杨解释道,“她接受过心理治疗。”
“你不用过分担心,”看席砚卿骤变的脸色,周柏杨赶紧说,“主要是那段时间她一直做噩梦,所以我就对她进行了一些疗法,比如心理暗示,或者催眠等。结束之后她的状态,有时候没办法完全脱离回来,就会停留在五六岁。至于你说的那种情况,应该是她面对应激反应的一种自保行为,就是她会把时间线下意识地倒退到这些不好的事情都没发生之前,也就是五六岁之前,那时候她母亲还在。”
席砚卿目光复杂地嗯了一声,又问:“还有,她说她对下着雨的山路,有种惧怕心理,这是为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周柏杨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包括我今天告诉你的那些事,也是我用了十年的时间......”
正说着,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席砚卿一看是陆谨闻的电话,赶忙按下接听键。
手机那头言简意赅:“池漾醒了。”
-
这一觉,池漾做了个很长的梦。
先是梦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初夏,海城市被层层热浪包裹得密不透风,闷热又潮湿。
池漾站在二楼的书房门外,透过那扇虚掩的门,悄悄探听着里面的动静。
“秦太太,这是离婚协议书,以及财产转让协议,您在这里签字就好。”池漾听出,这是她见过的律师叔叔的声音。
“好。”云听应了一声,随后池漾听到了一阵笔尖摩挲纸张的声音。
“这是财产转让协议,包括银行资产、固定......”
“这个我不签,”云听说,“既然离婚,那我就干干净净地走,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秦太太。”
“......”
“秦楚河,我希望我们以后——”云听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秦楚河最后一眼,语气决绝,“老死不相往来。”
听到这句话,池漾觉得这场谈话应该快结束了,她不想让云听知道她在偷听,于是赶紧跑了下去。
就是在一楼等待的时候,她看到了从二楼下来的秦韦升。
快下到最后一个台阶时,秦韦升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脚下,脚底一滑,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池漾瞬间上前,一把扶住了他,得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一个眼神。
也是在那一刻,她彻彻底底地寒了心。
从小云听就教导她,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但是在这一刻,她动摇了。
不应该对所有人都善良的。
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秦家,和妈妈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想。
她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于是,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件深色的牛仔外套,套在了自己的T恤外面。
为了不让云听发现自己受伤的手腕。
因为如果她发现了,就一定会先给自己包扎。
而包扎,可能需要几分钟的时间。
包扎完,肯定又会问自己是怎么弄的。
她不会说谎,那么妈妈就一定会找秦韦升讨个说法。
而讨说法,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