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锦,我现在听不见......”说到这儿,池漾喉间一涩,“可是,我很快就会好的,你不要担心。”
云锦书点点头,目光定定地望向她。
“还有,你不是私生子,那个人才是,”说到这儿,池漾扎着点滴的手下意识地揪住了被子,在上面抓出几道折痕,“关于我瞒着你的这些事情,我会找个时间,慢慢告诉你,但是你不要怀疑自己,知道不知道?”
“嗯,你放心。”他一字一顿地说。
“不要怀疑自己的存在,不要怀疑自己的选择,也不要怀疑自己的信仰,知道吗?”
“嗯,你放心。”
“那你听我的话,现在就回学校去,跟平常一样,该科研科研,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不要因为这些琐事影响你原本的轨迹,风浪越大,你才越要保持常态,知道吗?”
“嗯,你放心。”
“不要去找秦骞,他不值得。所有你想知道的,等我耳朵好了,我都会告诉你,知道吗?”
“嗯,你放心。”
嗯,你放心。
这次,换我来为你遮风挡雨。
云锦书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听从池漾的话,阖上门走了出去。
池漾目送他高瘦利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眼眶莫名一热。
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她疯狂地给自己心理暗示——
池漾,你一定要撑住,你一定要好好治疗,你一定要学会与自己和解。
这样,你的耳朵就会尽快恢复正常,这样,你就可以用一个较为温和的表达方式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真相。
你绝对不能让自己撑了二十年的保护.伞,在一夕坠落。
我骄傲耀眼的少年啊,是你的存在,支撑我活到了现在。
所以,请你心无旁骛地去完成你的梦想。
不要被掣肘,不要被钳制,不要被质疑。
请你心无所惧,请你所向披靡。
而不是像我这样,可能要穷极一生,与负罪感对抗。
☆、伤疤
席砚卿从诊室出来的时候,看到白清让站在门外,旁边还站着白念笙。
他面露不解:“你们怎么还没走?”
白清让拉着白念笙往前走了两步,问:“池漾还好吗?”
席砚卿眸色一沉,手扶着门把,眼神微动,回得极简:“好。”
走廊不知道哪扇窗没关,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他就着这凉意,又添了一句:“她会很好的。”
白清让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想起刚才席砚卿嘱咐他的事情,说:“网络上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席砚卿点点头。
白清让欲言又止,今天来接席砚卿的本意,是想跟他说说池漾的事情。可是,话还没开口,就发生了这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知道,现在不是时机,去说这件事。
主动提及的人是席砚卿。
他说:“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白清让一怔:“怪我吗?”
“怪你?”席砚卿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要是怪你,我就配不上她。”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别人当做已逝之人的替代,凭空背负起一个逝者的承诺,任谁听了,心里都会膈应。
但席砚卿知道,池漾不会。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如果她得知真相,第一反应肯定是安慰白念笙。
而肯定不会是,苛责任何人。
想到这儿,席砚卿突然扯了扯嘴角,语气讥诮,像是在质问上天:“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好的她,要被这样对待......
白清让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浑身上下都被一种无能为力的苍凉感紧紧包裹着。
席砚卿苦笑一声,又重复一遍:“凭什么?!”
这次一身狠戾。
白清让抬手,想拍拍他的肩,给他些宽慰,结果手还没伸出去,一阵猛烈的撞击声突然传来。
他一抬头,席砚卿的右手如石锤,狠狠砸向了墙面。
几缕白灰坠下,他凹凸分明的指骨,嵌入墙体。
白念笙吓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听到动静,陆谨闻冲出门外,看到这一幕,厉声吼道:“席砚卿!你是不是不想要你的胳膊了!”
-
云锦书从池漾的病房出来,恰好碰到从诊室出来的席砚卿。
他朝他走了几步,似乎是知晓他心里的想法,没等他开口,便直说道:“席大哥,如果我姐等会儿让你回家,请你答应她,不要跟她对着来。我有个师姐今晚值班,我已经跟她说好了,会好好照顾我姐的。”
席砚卿眉心一蹙:“为什么?”
云锦书大事化小地说:“你那样做,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
多的话,他没说。
席砚卿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没再多问,轻轻说了句知道了。
云锦书抬脚,朝走廊尽头走去,席砚卿看着他的背影,叫住他:“阿锦!”
他顿住脚步,回头。
“今天的事儿,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在设局,你要是在意就是进他们的圈套了,知道么?”
云锦书抿抿唇:“我知道。”
席砚卿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嘱咐道:“回去好好休息,别多想。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云锦书应了一声。
舆论、圈套、哪怕是法律的再次审判,他都无所谓。
他现在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让池漾的听力恢复正常。
一定一定,不能让她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
-
目送云锦书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席砚卿才走到病房,轻轻打开了门。
池漾正垂着眸,目光呆呆地望着扎针的手腕,一动不动。
他关上门,把右手揣到口袋里,缓缓朝她走去。
池漾没有发觉。
直到头顶镀上一层阴影,连带着她的手腕也变成一边明一边暗,池漾才后知后觉地抬起眸来。
看到席砚卿,她瞬间收敛起那副心事重重的眼眸,弯起眉眼朝他笑:“你怎么还没走呀?”
席砚卿在她身边坐下,伸长左臂,把她整个人揽在怀里,像揽住一个宝物一样。
池漾轻笑了声:“你这怎么跟哄小孩儿一样?”
席砚卿没说话,低头在她发端落了个吻。
身后灯影虚拢着,一帧不落地将这一暧昧动人的画面,投射到了对面的墙上。
一双璧人,亲密无间,像极了一出甜如蜜的默剧。
池漾盯着这幅画面,心情在一天的兵荒马乱之余,终于尝到了一丝久违的甜蜜。
她就势往他怀里钻了钻,好离他更近,仗着他现在说什么自己也听不到,她的小鬼心思瞬间涌了上来,嘟囔着:“席砚卿,你偷袭我。”
听到这样的控诉,席砚卿没忍住笑了一声,温热气息如暖黄灯光,倾泻而下。
痒痒的,令人沉醉的。
可池漾的小鬼心思没得逞太久,左耳突然被一个宽厚温热的手掌覆盖住。
席砚卿借着她的力,温柔地把她的头掰过来,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语气一本正经地问:“想不想接吻?”
他这话说的挺快,丝毫没有刚才在楼梯间,怕她听不到时一字一顿慢慢说的自觉。
池漾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双清眸,似融了的冰川,晶莹透亮。
席砚卿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抖了一下。
——这答案,看来是等不及了。
下一秒,他一低头,带着狠劲吻住了她的唇。池漾措手不及,身体一下子坐直,被动地承受着这个吻,本以为浅尝辄止,结果,她刚想舒一口气,就感觉到有人用他湿热的舌尖撬开了她的牙关,然后沿着齿痕,不由分说地挤了进去。
缠绵往复,抵死温存。
勾着她,引着她,诱着她。
她耳边一片寂静,反倒让其他的感官都变得敏感起来。
尤其是余光里的那副如漆的倒影,让她的脸忽然一阵燥热。
这夜温柔如水,月泊西窗,风情都摇晃。
但池漾实在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这份温柔乡里。
这可是医院啊!
等会儿要是有护士或医生推门进来,那场景,啧啧啧......
光是想想,都尴尬的要命。
但是看席砚卿这个样子,明显是天不怕地不怕,并且还会理直气壮地把别人尴尬走。
池漾抬手去推他,却发现右手挤在两个人中间,根本动弹不得,再一看左手,估计是怕她乱动,席砚卿紧紧地箍着她的胳膊。
整个一“手无缚卿之力”。
天雷地火间,池漾心里一急,生了一计。
她仗着自己还在输液,假模假式地嘶了一声:“啊......我的手......”
席砚卿果然,一瞬间停了下来,低头去看她的手。
——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他唇角微勾,俯身凑近,箍住她的腰,眉目温柔含情:“玩儿我呢?是不是?”
池漾不用听也猜到他会说什么,一脸得逞地朝他笑。
那小模样......
得!
败给她了。
席砚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把她揽在怀里,左手摩挲上她的手腕,于不经意间,替她把手腕上的那道疤掩住了。
池漾垂眸,看到他细长分明的指节,就这么恰到好处地,替她遮住了她刚才凝视许久的那道疤。
可是,她知道,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恰到好处,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遮掩,都是他细心至极的守望——她刚才低头的那一幕,早已被他拓入眼底。
“席砚卿。”
“嗯。”
“我给你讲讲这个伤疤的故事吧。”
席砚卿默了半晌,郑重其事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当时有个人快摔倒了,然后我就上去扶了他一把,当时没注意好力道,手腕撞到了一个尖锐的地方,然后没及时处理,就留下了疤。”
听到这儿,席砚卿低头看了一眼她手腕上这道疤的位置,一缕稍纵即逝的熟悉感,在他心中一晃而过。
他想去捕捉,手中却空无一物。
“什么时候的事儿?”问完,许久没有得到回复,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没听见。
席砚卿想了想,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池漾看着他点开了置顶的那个对话框:我的小太阳。
下一刻,席砚卿按着对话框下方的语音键,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发过去之后,点下了语音转文字按钮。
池漾看着这一通操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你好聪明啊。”
然后低头,看那句由语音转成的文字:什么时候的事情。
池漾抿抿唇,实话实说:“在我离开秦家之前。”
终于到了面对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心情反倒没有想象中的沉闷。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秦楚河是我生父。”
听到这句话,席砚卿没强迫自己表现出多惊讶的表情。
池漾用手肘戳戳他:“你怎么这么淡定?”
“猜到了。”他这么回。
池漾没怀疑,继续说:“我还不到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就和秦楚河离了婚,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妈妈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七个月后,我妈妈生下了一个男孩,就是阿锦。”
说到这儿,池漾莫名一顿。
后面的故事,是她想掩埋一辈子的秘密,是她不愿诉诸于口的晦暗过往。
可是,秦骞这一闹,将她竭力维持的一切平衡全部摧毁。
那些封缄许久的往事,被血淋淋地剖开,以声嘶力竭的呐喊,以剑拔弩张的对峙。
以最惨烈和最悲戚的方式,远远偏离了既定的真相。
席砚卿不忍让她继续说下去,可是他知道,她在他面前提起这一段往事,需要耗费多大的勇气,以及需要付诸多大的信任。
因此,这个坎儿不管多难迈过去,他也要带着她迈过去。
长路漫漫,他实在是不忍心,再让她一个人捱了。
“但是,生下阿锦后,我妈妈就去世了,死因是——”说到这儿,她紧闭上双眼,把中间那一段往事略过,“产后大出血。”
席砚卿手心一紧。
池漾苦心孤诣隐瞒过去的原因,至此真相大白。
——她不愿云锦书背着负罪感过一生。
“你出生的日子,就是你母亲的忌日。”这句话,真的会像噩梦一样,禁锢一个人一辈子。
出生即是错的原罪,对一个人的摧毁和有多大,池漾深有体会。
她曾经在深夜里无数次的回想,如果她是个男孩,那么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所以,哪怕这个谎需要她去圆一辈子,她也要去圆。
但是,命运没给她这个机会。
不知道是夜晚本来就静,还是她耳边安静,说这话时,池漾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丢在寂静房间里的一个陀螺,落地后,转了好几圈才停下。
如同不远处的那栋楼里,一盏孤灯挺立于暗夜中,溢出的光晕一层又一层。
这晚,京大生科院的一间教研室里,灯光彻夜未熄。
☆、失控
翌日早晨。
“你就在这儿坐了一夜?”听到声音,席砚卿睁开眼,目光寻声朝上。
陆谨闻应该是刚从池漾的病房里出来,身上穿着白大褂,手还扶在门把上。
席砚卿回过神,嗯了一声。
这一声空空落落的,似光束下纷飞的尘埃,找不到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