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这个家多待一分钟,于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所以,她瞒着,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但命运总是喜欢跟她对着来。
走的时候,电梯出了故障,她们被困在里面好几十分钟。
池漾紧紧牵住妈妈的衣角,有些害怕。
云听弯下身来与她平视,安抚着她。
小姑娘一脸不安地问:“妈妈,你是因为我,才和爸爸离婚的吗?”
云听抬手拍拍她的肩,一脸温和地笑着:“我们漾漾怎么会这么想呢?妈妈离婚,和我们漾漾没有关系,我们漾漾很好,知道吗?”
池漾低下头:“......嗯。”
那一路,池漾都把自己的伤口掩饰的很好。
一直到下飞机,回到了朝歌市,池漾脱下衣服,云听才发现她手腕上多了两个创可贴,忙问她怎么回事儿。
池漾实话实说:“在机场的时候,有个哥哥看到我的手腕流血了,就给我贴上了创可贴。”
“妈妈不是问这个,”云听目光一冷,“妈妈是问你,这个地方是怎么受的伤。”
“是爷爷......”池漾从来没见过云听这么严肃的样子,神情微怔,“爷爷当时快摔倒了......”
云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最后的最后,她也只是伸长双臂,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儿,无力又心疼。
万千话语,都如鲠在喉。
渐渐地,池漾感受到肩上好像有一片水迹氤湿,随后听到一句:“辛苦我们漾漾了。”
池漾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不是不应该去拉爷爷,”池漾喉间一涩,“因为他让妈妈哭。”
“那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错。”云听撑着她的肩,与她对视,言辞间多了几分郑重意味,“漾漾,善良没有错,但是在善良的同时,也要做一个强大的人。”
池漾抬起眸来,问:“强大的人,什么叫强大的人?”
“强大的人就是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人,”云听耐心地给她解释着,“不过,这个不着急学。我们漾漾还不需要马上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因为现在有妈妈保护你。”
可是,令池漾没想到的是,这份她以为会在她生命长河里持续很多很多年的保护,竟在几个月后就戛然而止。
那一天,她孤身一人,为突然临产的母亲,跑下山。
初冬白昼缩减,黑天、骤雨、寒冷,一同涌来。
在下山的途中,她脚下一滑,跌入深沟。
她铆足了劲儿,一次一次地想爬上来,却屡屡失败。
绝望感与窒息感如顺藤而上的荆条,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拼尽全力,向外呼救。
可是,黑透的天色,骤至的暴雨,呼啸而过的寒风,将她那声微弱的呼叫,悉数散尽。
天地间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和雨声,没有任何人给她应答。
她深陷于潮湿和泥泞中,像是在等待凌迟。
狂风席卷,弹雨倾泻,混合敲打着残枝败叶。
可是,渐渐地,她的耳边,不知从何时起,没了声音。
连风声和雨声,也不再给她应答。
那一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字:恨。
她恨自己的生命,也恨这生命背后,所有人要为她承担的责任。
但是,她不能就此倒下,因为她妈妈还在等着她。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有几束亮着的光从她眼前经过。
池漾呼救的声音立马大了几许。
“这里有人!救命!”
顷刻间,她的所有感官都被放大。
眼睛的,耳朵的,嘴巴的。
梦里的,还有现实的。
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一道血红的光,横亘在她眼前,刺目到令人心慌。
她于一阵嘶吼声中猝然惊醒。
梦境就此终止。
她从床上猛地一下坐了起来,眼前是一片干净至极的白。
耳边,依然寂静无声。
池漾怔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梦境的心悸中挣脱出来。
随后,现实的记忆,开始在她脑海里排队复苏。
先是今日凌晨,她从睡眠中醒来,侧眸一望,窗外是月朗星稀的夜。
耳边传来嗡嗡的声音,池漾一时也分不清,这是幻听还是现实。
胸口有些闷,她本来是想出去透透气,但走到门口,手刚扶上门把,还没来得及往下摁,她就被迫止住了动作。
透过门上的那扇磨砂玻璃,池漾看到坐在门外走廊排椅上的席砚卿。他就那样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与寂冷的月色相对,孤单落寞至极。
原来,他没走。
明明他答应过自己,会回去的。
可是,他没有。
他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陪她熬过这难捱的一夜。
这世间有一种人就是这样的——
再滚烫的情意,都落在无声无息处。
他的好,根本不用刻意去回想,就已经入了你的心。
池漾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在外面坐一夜,可就在她正准备打开门让他回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又让她被迫止住了动作。
席砚卿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抱在胸前的双手突然挣脱了出来,猛地向前伸出,像是要拽住什么人一样,与此同时,池漾于一阵嗡嗡声中,捕捉到不甚清晰的一句——
“池漾!不要!”
这幅画面,与她在朝歌那晚的画面,就这么近乎无缝地重合了。
她瞬间明白了,他那晚突如其来的占有欲,来自于什么。
他是在通过那种方式,确定着她的存在。
确定着,他并没有失去她。
这种从梦中惊醒的怅然若失感,池漾深有体会。
是想要抓住些什么,手中却空无一物的不可捉;
是想要丢弃些什么,眼前却历历在目的不可控。
是能够吞噬一个人的,巨大的、没有尽头的漩涡与黑洞。
她说过,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不会做噩梦。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她的安心,是因为——
他接过了她的噩梦。
接过了她所有的惶恐、无助、惊慌、胆怯。
那种从梦中惊醒的状态,她太熟悉了。
于是,她握着门把的手,就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按不下去了。
内心积聚已久的歉疚与自责,纷至沓来。
瞬间将她淹没。
她像个逃兵一样,跑回了床上。
窗外还是那个月朗星稀的夜,她虽然背对着门,却百分之百地肯定,那扇门背后,有一双为她停驻的目光。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早晨。
先是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秦楚河。
最后,是为了她风尘仆仆赶来的那一群人。
一幅幅画面,如电影镜头般,在她面前一帧一帧地晃过。
一切都没有好转。
一切都成了死胡同。
——只有她在,所有的人都要因为她,背负着沉疴前行。
——她爱的那些人们,为了她,正在与正轨渐行渐远。
——她依然,是所有人的负累。
窗外升起的,是象征着希望的朝阳。
她的心中,泛上来的,只有一层孤冷的月色。
刹那间,她泪流满面。
☆、背面
席砚卿从天台跑下来,直奔池漾的病房,看到陆谨闻和另外一个医生站在门外,忙问:“怎么回事?”
陆谨闻介绍了一下:“这是国内耳科领域的专家,韩净辰医生。”
席砚卿微微颔首:“韩医生好。”
韩净辰:“你好。”
“韩医生是民航医院的医生,今天正好过来这边交流,”陆谨闻说,“我便请他过来给池漾看看耳朵,但是她很抗拒。”
“正常,”周柏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耳朵,主要还是由心理原因引起的,她以前没有过这么长时间还没恢复听力的情况,所以她难免会恐惧,惧怕面对现实。”
周柏杨说话的时候,陆谨闻接了个电话,“我临时有手术要做,周医生,你有什么情况直接跟韩医生沟通就好。”
说完他拍了拍席砚卿的肩,“我先走了。”
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席砚卿接上刚才的话题:“可是,池漾不像这么脆弱的人。”
周柏杨无奈笑了下:“她确实一点儿都不脆弱。”
——等到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不脆弱了。
-
昨晚,池漾从月色正浓,看至月落参横。
今天,她又从月落参横,看至月色正浓。
一天恍然而过,她的耳边,依旧是一片寂静。
她用假寐,拒绝了任何人的探视。
直到傍晚的月色探出头来,她才意识到,她不能用无声的沉默,消磨所有人的耐心。
她鼓起勇气,拿起手机给席砚卿发了条微信:【你在外面吗?】
席砚卿回的很快:【在。】
他进来的时候,池漾正低着头,望着某一处出神。她最让人心疼的时候,就是低头的时候,一双清眸敛起锋芒,将无尽心事都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看她这个样子,席砚卿垂在腰侧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走了两步,池漾似有感应,终于抬起了头来,看到是他,笑了下。然后,她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席砚卿走到她床边坐下,池漾见状,伸出手握住他的右手,与他十指紧扣。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握着。
席砚卿把她牵得更紧,左手去拿手机,打开微信,准备跟她语音。他担心她的身体,专注地询问着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自然没注意到池漾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池漾已经用左手解开了他右边衬衫的袖扣。
席砚卿预感到她要做什么,赶忙去制止她的动作。
可还是晚了一步。
池漾已经解开他的袖扣,动作极快又极小心地往上捋了下。
他精瘦流畅的小臂上,盘踞着一条红肿的伤口,清晰可见。
池漾心口一滞。
她想过他会受伤,但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席砚卿用最简单的言语安抚着她:“没事,别担心。”
池漾不听,也不看。
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又弯下腰来,去挽他的裤脚。
这阵仗,席砚卿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他一把拦住她的手,目光里带了丝警告意味,质问道:“你干什么?!”
池漾被迫对上他的视线,双眼止不住泛湿。
席砚卿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给她发语音,“哭什么,我一个大老爷们,受点儿伤怎么了......”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池漾给打断了。
她沉默了这么久,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席砚卿,我对你不好。”
席砚卿神情一怔。
她声音哽咽:“我昨天不应该让你抱着我走楼梯的。”
“你这什么话,男朋友抱女朋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席砚卿对着手机说完,把语音转化而成的文字给她看。
池漾目光却没在屏幕上逗留半秒。
她倏地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席砚卿,你知道不知道,昨天晚上的月亮很圆?”
“嗯?”席砚卿不懂她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
池漾自顾自地往下说着:“你不知道吧,因为医院的走廊里,是看不到月亮的。”
席砚卿:“......”
“你昨晚答应我要好好回去休息的,可是你没有,那你为什么不进来陪我一起睡呢?”池漾握着他的手不知道何时松开了,自问自答道,“因为你不想给我带来任何的心理负担。”
席砚卿拿出手机想要跟她解释,池漾却一把抓过他的手机,扣在了桌面上。
这是铁了心,不想听他说话。
“席砚卿,我之前跟你说过,你太宠我,不好的。”她声音带着哽意,自顾自地说着这句话,似乎并不期待回应。
因为她知道,他的回应,一定会让她动摇。
席砚卿看着她,心中似乎有预感她要说什么,但是下一秒,他又极力把这份预感否定掉。
气氛静了几秒。
终于,池漾鼻尖溢出一丝苦笑,再开口时,她话里带着明显的自嘲意味:“你这么宠我,差点让我以为,我真的配得上你了。”
席砚卿唇角一僵。
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几乎是瞬间,席砚卿抬高双手,狠狠撑住她的肩膀,目光定定地望向她。
池漾扭头,躲开他的视线。
他把她的脸掰回来,逼迫池漾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你看着我!”
池漾不敢看。
可是,她的身体被他架着,没有办法动弹,只能敛起双眸,无声地抗议。
她这模样,让席砚卿想起他刚才在天台上幻想出的那一幕图景——
天地黑透,骤雨汹涌,他看到她的姑娘,在荆棘逆境中,生出了洁白又柔软的羽翼。
这次,那双羽翼没被人折断,而是被她自己,瑟缩着收了起来。
可是——
我的姑娘啊,你可知道,这次奔你而来的是和风细雨,不再是疾风骤雨了啊。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
片刻后,池漾先出了声:“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轻描淡写间,都是恨铁不成钢的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