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池漾第一个男朋友,知道么?”
“嗯。”
“真不是我自卖自夸,”周柏杨语气放缓了些,“就她那样的条件,二十好几了还没谈过恋爱,你不觉得奇怪吗?”
席砚卿一脸坦然:“不觉得。”
“......嗯?”
“我知道,她有心结。她内心深处,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享受爱情的美好,也不觉得自己能毫无负担地接受别人的爱,”他的语气里,夹杂着还没从刚才场景里脱离出来的无奈,“这些,我都知道。”
“你说的没错,”周柏杨笑了笑,“那你知道你是怎么攻破她的心理防线的吗?”
席砚卿凝神片刻,眸中似有一阵秋风吹过,裹着淡淡凉意。
此时此刻,突然被周柏杨这样问,他有预感,真实的答案不会太符合他的心意。
周柏杨:“因为你说过一句话,你说你眼光高,一般的女人入不了你的眼。”
席砚卿:“......嗯?”
“很意外对不对?可就是这句话,让她对你的任何亲近都放下了戒备。”周柏杨说,“两情相悦固然是爱情中最美好的状态,但对池漾来说不是。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因为她觉得自己给不了他们想要的结果。”
席砚卿试探着问:“所以她的意思是,觉得我不会喜欢她,她喜欢我也无所谓?”
“嗯。因为她觉得即使她喜欢上你了,她也能把这份感情——”周柏杨顿了顿,想起池漾那天跟自己说的那句话,接上后半句,“压下去。”
闻言,席砚卿表情明显一僵。
向她表白那一晚,他知道池漾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所以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他时,心里满满都是心酸和惋惜。
可是,现如今,他竟然意外得知,正是因为这句话,池漾才没为他设限。
他着实没想到,命运的安排,竟是这样出其不意。
顺着周柏杨刚才说的时间线,席砚卿想起池漾回南栖那一次,那是他们刚确定关系的第二天。他正好去了英国出差,下飞机的时候,他给她打了个电话。
她当时问过他一句话:“我会让你幸福的,对不对?”
席砚卿当时就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一般人不是应该都会问:
你能给我幸福吗?
再或者是,我们会幸福吗?
“所以,她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跟我在一起的啊?”席砚卿视线挪到窗外,恰逢一枝枯叶飘落,他涩然一笑,“感恩么?”
他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否定中。
周柏杨察觉到他眼神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落拓,有一瞬的讶然。
这个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男人,面对爱情,竟也会有这样不自信的状态。
她换了一盏目光,将语调拨得轻松了一些:“后来我问她,那你怎么没有把这份感情压下去?她跟我说了一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答案。”
席砚卿:“什么?”
“她说,苦能掩饰、能隐藏、能化解,可是爱不能。”
一句话,让席砚卿揪起的心瞬间归位。
下一秒,又心跳如雷。
窗外泛进一层秋水,他坐在这片浅黄色里,目光下意识地盯着某一处,屏息凝神间,他甚至能捕捉到每一粒尘埃的运动轨迹。
杂乱无章的,又冥冥注定的。
“爱,是人之本能,是心之所向,是藏不住的东西,”周柏杨侧眸看向席砚卿,“这节课,是你教会她的。”
席砚卿无奈地笑:“我要是真的教会她了,她也不至于这么果断地就放开我的手。”
“那你觉得,她放开你的手,是因为不爱你了吗?”
这个答案,不言而喻。
可就是因为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他才觉得心疼。
“所以我说,在她这儿,你输不了,她的心,给了谁就是一辈子。”周柏杨给了席砚卿一颗定心丸,“刚才你进去之前,我就有预感漾漾要跟你说这样的话,可能有些偏执,但她就是这样。她觉得没有办法再给你幸福了,所以就会选择放手。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找秦楚河的原因,秦家对她来说是个是非之地,她一定不愿意你去沾染那样的污秽,如果你去了,她真的没有办法再面对你了。”
席砚卿脑海里浮现出她为自己洗手的那个场景,以及她冷眼说出的那句:“你不要碰那种东西。”
原来,她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护他。
他太心疼了。
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那个应该是她至亲的人,却把她推到了如此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做不到袖手旁观,做不到听之任之。
“我知道秦楚河不是什么好人,”周柏杨说,“但是他这次出现的动机,应该也没有恶意。”
席砚卿冷笑一声:“他的动机重要吗?即使他的动机是善意的,那对池漾来说,也是万劫不复的灾难。在我心中,他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
“我刚那句话不是为了替他辩解,替他辩解我会觉得脏了我的嘴,”周柏杨目光冷下来,“但是,我们替她弄垮秦楚河,只能给她增加更多的心理负担,她不希望任何人为她做出牺牲。”
闻言,席砚卿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带着难以遮掩的哽意:“周医生,你也知道,她把她妈妈去世的责任,归咎到了自己身上。她背负着这个镣铐,背了这么多年,但这个镣铐,不该她来背。”
说着,他垂在两侧的手紧了紧,骨节分明凸起,指甲嵌入皮肉。
这种无力至极,这种无能为力,让他窒息。
让他更加后悔,十年前,他为什么没有紧紧抱住她。
“池漾她之所以不能向普通人那样,去索取,去要求,去依靠,正是因为她的心理承受了太多她不能承受的东西。所以,她没有办法,对他人的爱意做出正向反馈,这是她心理上的一个缺陷,”周柏杨目光转向席砚卿,“她需要一个契机去学会,而你,就是她的契机。”
“什么意思?”
周柏杨直入主题:“答应她的分手。”
他回的果决:“这个没可能。”
“席砚卿,你相信我一次,池漾她,一定会主动去找你的。”周柏杨眉睫轻抬,眸中坦荡一片,“我刚说了,我有这个信心,她离了你,会过不下去的。”
“既然你有这个信心,你还让我离开她,你就不怕......”
“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周柏杨强势打断他的话,神情坚定,语气坚决。
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冒险。
席砚卿不知道周柏杨的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直到她的下一句响起:“因为,死过一次的人,不会有勇气,再走一次不归路的。”
死过一次的人,不会有勇气,再走一次不归路的。
一句话,裹挟着汹涌而来的风,猛地灌入席砚卿的脑海,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的所有理智连根拔起。
声嘶力竭,肝胆俱裂。
脚下钢丝断掉,他直直坠入深渊。
“席砚卿,池漾来找我那一次,她的眼神里,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周柏杨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你既然成为了她生命中的那束光,那你就必须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而不是,成为她生命里有罪的那束光。”
你不要,成为她生命里有罪的那束光。
闻言,席砚卿狠狠地闭上了眼。
最后,薄唇间吐出三个字:“要多久?”
“这个过程持续多久,全凭她的意志力。”周柏杨窥见他近乎奔溃的情绪,安抚道:“你放心,这个坎儿,她一定迈得过去。毕竟——”
她话语间带着孤勇:“一个能与苦难握手言和的人,从来都是天下无敌。”
一个能与苦难握手言和的人,从来都是天下无敌。
能让她的挚友,说出这样的评价,可想而知——
他的姑娘,向来是以最孤注一掷的方式,迎头撞向最决绝的结果。
“席砚卿,你不能心软。你得让她自己意识到,她对你是爱意,不是谢意;你得让她意识到,她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得让她主动向你跑来。否则,你只能永远游离在她的世界之外,只能在她无助的时候,被她一次又一次的推开。”
席砚卿收紧手臂,极淡地嗯了一声。
眼前是茫茫赛道,定时炸.弹深埋其中,他却不能上前,拉着她一起跑。
甚至还要佯装自己,并没有在终点等待。
我的姑娘。
你可一定要向我跑来啊。
☆、雪泥
从病房里出来之后,顾锦泽叫住云锦书:“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不要把这件事情当成负担,那样太对不起你姐的良苦用心了。”
云锦书轻轻关上病房的门,问:“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辩护是我的专长,你姐的长项在商事非诉领域。几个月前,为了这个案子,我和她一起去美国,整个过程我都在场。开庭前,我说让我来吧,但她仍坚持亲自上庭为你辩护。”
云锦书愣住。
“她不想让你对科学的意义,产生怀疑。换言之,她不想让你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她想告诉你,她永远站在你这边,无条件支持你的信仰。”
云锦书逆光站着,头顶那盏悬灯,不偏不倚地射中他。
他双眼被刺得生疼。
“回学校去,该做什么做什么,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因为外界的流言蜚语,改变自己的航向的,”顾锦泽拍拍他的肩,“这案子肯定能赢,把心放肚子里。”
云锦书机械地点点头。
顾锦泽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停留了片刻,才抬脚往外走。
没走几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顾锦泽朝那个人走近,语气不忿:“我刚才在走廊上听到的那句话是怎么个意思?什么叫完就完了,正好合了她的心意?你给我解释解释。”
“气话。”他言简意赅。
“席砚卿,你这次要是敢放手,我敢保证——”顾锦泽目光锐利,带着警告意味,“我一定会趁人之危。
席砚卿没作答,直到顾锦泽从他身边走过,他才重新叫住他:“阿锦的事情,我知道了,我这边的人脉和资源,你随便用。”
顾锦泽摆摆手,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
出了医院门,云锦书是一路跑回京大的。
迎面而来的风被切割成扇片,从他身侧掠过。
他心无旁骛,只顾往前跑。
争分夺秒地往前跑。
这一路风声鹤唳。
云锦书蓦然想起,几个月前,大洋彼岸,同样风声鹤唳的法庭。
那时,他坐在被告席,看着那副AR眼镜作为证据,控诉着他的罪状。
那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意义和信仰。
可是,就当他以为天平要砸向他时,坐在他身边的姐姐,却义无反顾地站起了身。
云锦书与她近在咫尺,看到她攥紧了拳头,深呼吸之后,克制着所有的情绪道来:“这副AR眼镜,确实属于我方当事人,我方当事人也确实将其带给过被害人,被害人通过这项技术看到了她四年前不幸离世的女儿。”
整座法庭安静的可怕。
“但是,我方当事人牺牲科研时间,冒着科研风险,为被害人提供这个AR影像,完全是出于被害人本人的意愿,且检察官在提及尸检报告时,很显然地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被害人在死前有无数次自残的动机,这说明被害人无数次想要了结生命。而通过被害人与我方当事人的聊天记录,可以看出我方当事人给予了被害人很多鼓励和力量,他比谁都希望被害人可以走出阴影。”
听闻此,坐在旁听席的詹姆斯,将目光看向池漾。
池漾对这个注视浑然不觉,眼神专注地看着法官,继续道:“可黑夜太长,每个人能发出的光芒有限,我们对那些没有撑到黎明的生命深表惋惜,但我们没有任何资格与立场,去责怪那些未能驱散黑暗的光束。如果我们判定这束光有罪,那么未来的世界,愿意发光的人将会越来越少。
“所谓法律,是为了规范活着的人。我方当事人抱着求索的精神远赴美国求学,而如今,他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学有所得,终于能够为这个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AR技术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我们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医疗、军事、航空航天领域,这项技术都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我恳请法官权衡您手中的摆锤,做出真正公平的决策。是让这束光,去照亮更多的黑暗与未知,还是以此为界,抹杀掉他所有的努力。”
天气或许通人性,池漾话音刚落,躲在积云背后的骄阳,便撕破层层阴翳,同步破云而出。
刹那间,法庭天光大亮。
那个瞬间,云锦书这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
姐,你相信我。
这次,天也会亮的。
-
他在一路风声中频频回顾,直到进了生科院的大门,突然之间,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跌入他的视线。
云锦书顿住脚步。
似有心灵感应般,那个人的目光从显示屏上收回,转过身来,对上他的目光。
两个人相顾无言。
默了片刻,云锦书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苏兮略微仰着头看他,双眸似被打湿过,清亮一片。
“今天周一。”
云锦书这才想起来,他今天忘记去朝大陪她上高数课了。
他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喑哑,语气疏离道:“不好意思,事情有点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