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风轻云淡地笑了下,不答反问:“什么是苦?”
“什么是苦?”秦骞轻呵一声,“辛辛苦苦熬过一年又一年,功名利禄仍一无所获......”
“不好意思,”云锦书打断他,“我能冒昧问一句,秦副总此行是为了什么吗?如果是对我们的科研实力有怀疑,我可以带你去实验室;如果是对我们的科研动机......”
“不用,”秦骞薄唇间溢出一抹轻笑,“我对这些都不敢兴趣,我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
“请直说。”
“你费尽心机与伟达集团合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锦书被这个问题弄得一头雾水,什么叫他费尽心机与伟达集团合作?
他与伟达集团的唯一交集,就是那次饭局,还是被导师临时拉过去的。
云锦书:“我不太清楚你这个问题从何而来。”
“不就是看上秦家的钱了吗?”秦骞眉眼间一副自以为是的精明相,“总听说学术圈、科研界沆瀣一气,唯利是图,现在看来都是真的,为了钱,什么心机都使得出来。”
闻言,云锦书脸色瞬间冷下来,眉眼间平添一层锐利的审视意味,他不卑不亢道:“我不知道秦副总为何会有这般偏激的言论。如果是你们公司内部沟通出了问题,请你们私下去沟通;如果对和我们实验室的合作有异议,你们可以重新商榷,是否与我们进行合作。”
话说至此,云锦书目光骤然一凛,语气也随之冰冷下来:“但是,你没有资格,去信口雌黄地编排,那些真正为人类福祉和社会进步做出贡献的人。无数科研工作者在自己的研究领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付出着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他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忍受着旁人难懂的寂寞,忍受着实验失败的风险,凭借着内心的信仰,只为点亮黑夜中更多的灯塔,只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你,身为一个坐享其成者,没有立场去说这种话。”
他目光如炬:“如果我们的投资者是你这样的人,那这个合作,我看不要也罢。”
说完,云锦书站起身,朝秦骞坐的位置走了两步,曲起指节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居高临下的目光里,蕴含着显而易见的藐视意味。默了片刻,他喉间溢出一抹低哑嘲弄的笑,别有用心地问:“知道为什么京溪大学能成为顶尖学府吗?”
秦骞被他眼神里那股锋利的光晃得有些失神。
云锦书冷哼一声,镇定自若地接上后半句:“因为它筛掉了像你这样的人。”
说完就拂袖而去。
秦骞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也是在这个瞬间,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早已成为众多人的笑柄,无数嘲弄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让他避之不得。
狼狈与窘迫浮上心头,他对着云锦书的背影,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少在这里假清高了,你要是真有本事,也犯不着特意设局去攀附我爸。”
特意设局?
攀附你爸?
云锦书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但是,他没有回头。
时间宝贵,他犯不着跟这样的人浪费时间。
秦骞被他的冷漠彻彻底底地刺激到了。
他脸部线条绷紧,挑衅道:“现在的私生子,语气都这么豪横了么?”
听到这儿,云锦书莫名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不继续走了?心虚了是吧?”秦骞一边说着一边朝他走近,“跟你姐一个货色,费尽心机想要进秦家,结果呢,还不是连秦家的姓都不能冠。”
云锦书听得云里雾里,反驳道:“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秦骞嗤笑一声,“我才不会认错人。你不信回去问问你姐,问问她本来是不是姓秦。还有,我警告你一次,你这样的人,永远别想进秦家的大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你应该从小就没见过你母亲吧。今天我告诉你原因,你母亲就是生你时难产而死的。你出生的那天,就是你母亲的忌日。”
“啊!”突然之间,一道女声划破整个楼道。
与此同时,秦骞衣领被人狠狠揪住,紧接着,他嘴边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
再接着,是腹部。
席砚卿长腿一伸,秦骞狼狈倒地。
池漾在巨大的荒诞中,颤巍巍地向后退了几步,撞到台阶,眼看着就要摔倒。
但是,如上次在电梯间那样,她预想中的摔倒,并没有发生。
云锦书奔跑而来,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刹那间,她泣不成声。
她捱过那么多场瓢泼湿冷的、令人心生畏惧的大雨,可是,那么多次的槁木死灰,都不及她亲眼看到这一幕时的万念俱灰。
出生即是错的原罪,她不会让云锦书背负一点。
哪怕概率只有亿分之一,她也不会把他置于这个风险下。
可现在,这个名叫秦骞的人,把她用二十年时间搭建的保护.伞,完完全全地褪尽。
片甲不留。
瞬间,一个爆破音在她耳朵深处炸响,随即成为哑弹。
天崩地裂,剑落无声。
世界在摇晃中——
安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埋下的伏笔在这里会慢慢展开,忘记的可以拐回去看一下。
☆、爆破
万籁俱寂中,她只能凭借目之所及,建立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席砚卿半蹲在地上,右手狠狠拽着秦骞的衣领,手掌青筋毕现;狠厉的线条从背部延伸,直至眼底。他微敛着眸,从侧面也能窥见,其中狠辣阴戾的光。嘴唇上下动着,池漾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每多说一个字,他手上的力度就会加大几分。
此时正值落日,烈阳悉数敛尽,只剩最后一缕光,苟延残喘地悬在半空。
他掩藏在一身黑衣下的暴戾与狠觉,在这幽暗逼仄的空间里,格外昭彰。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以前,他总是温柔的、耐心的、体贴的、和煦的。
可现在,那段沉疴痼疾,让他漫身萤火,落成腐草。
他的手——
应摘星拿月,捻花琢玉;
应击浪拂空,调风顺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她,被这样的腌臜玷污。
池漾收起眼泪,喑然一笑,哑声对云锦书说了一句:“阿锦,你在这儿等一下姐姐,姐姐等会儿来接你。”说这话时,她方才的惊慌不见踪影,语气冷静得可怕。
云锦书看她挣脱出自己的怀抱,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
耳边是令人心慌的绝对安静,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无法捕捉。
更别说他们的对话。
未知如迷障般,横亘在眼前,她亟亟奔走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义无反顾,在所不惜。
可等到她终于走到席砚卿身边,她的动作,却一丝一缕地慢了下来。
如敲钟的人,突然拨慢了动作。
池漾的目光未在秦骞脸上停留。
她只看席砚卿。
片刻后,她缓缓地,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席砚卿察觉到动静,侧眸看她,转头对云锦书说:“这里交给我,阿锦,带你姐走。”
池漾思索片刻,没说话。
席砚卿眉头一蹙,感觉大事不妙。
下一秒,池漾的所作所为,让席砚卿和站在身后的云锦书纷纷顿住了动作。
只见她垂下眸来,面色镇定,看不出一丝情绪。接着,她动作极轻地,把手触上了席砚卿的手背,然后,她勾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手从秦骞的衣服上剥离。
神情认真地,像是在做一个精准至极的实验,稍一疏忽,就会造成不可逆转的误差。
席砚卿不明所以,任由她摆布。
片刻后,他的右手彻底放弃了钳制的动作,被池漾握在手心。
秦骞的身体突然脱离束缚,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窘迫又狼狈。
他飙了句脏话。
池漾置若罔闻。
准确的说,是真的罔闻。
她把胳膊收拢,围在席砚卿的腰侧,拥着他站起。
亲密至极的动作,却在此刻蒙上一层别样意味。
然后,她牵起他的手,朝旁边走去。
池漾在内心设想过无数次自己主动的场景,却从来没想过会是在这样荒诞的气氛下。
她一路沉默着,最终,把席砚卿带到了洗手池旁边。
紧接着,她打开水龙头,牵着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洗。
席砚卿微微蹙眉,不知道她此举是为何。
池漾默声,仔仔细细地把他的手前前后后冲洗了一遍,然后关上水龙头,又从旁边挤出洗手液,抹在他的手掌上,手心、手背、手指、指甲缝,一寸一厘都不放过。
打好洗手液之后,她又开始耐心地给他揉搓,动作细致的,像是要进手术室的医生,谨慎得专业。
揉搓了好几遍之后,她又打开水龙头,把他的手放在水龙头下,反反复复冲洗了好几遍。
最后,她拿过置物柜里的擦手巾,替他把上面的水渍一点一滴地擦干净。
从头至尾,她一句话都没说,席砚卿也一句话都没问。
直到所有流程都结束,她忽然低头,像握着宝贝似的,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说了句:“你不要碰那种东西。”
话音刚落,她忍耐许久的一滴泪,坠落在他掌心。
刹那间,席砚卿分寸大乱。
“你说谁是那种东西?”秦骞听到这句话,挣扎着从地面上站起来,勃然变色地朝池漾走去,“你一个私生女,有什么脸......”
说到一半,他被迫噤了声。
与此同时,正愤怒地朝秦骞冲过去的云锦书,也忽地顿住了脚步。
原本坐着的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也有不少人听到动静从外面推门而入,他们站在一起,围成了一个长长的人墙,挡住了秦骞的去路,把云锦书拦在身后。
秦骞不屑地冷哼一声:“我说你们这什么情况?你们搞清楚,被打的人是我!”
人群中声音渐次响起,句句带着威胁与警告。
“你最好先搞清楚,看看这儿是谁的地盘!科研重地,岂是容你口出狂言、任意撒野的地方!”
“一个对科学连最基本的敬畏之心都没有的人,这里不欢迎你。”
“再不走,我叫保安了,秦家大公子因擅闯高校被保安带走,这新闻题目恐怕不太好听吧?”
秦骞败下阵来,撂了句没有丝毫震慑力的“你们等着!”便悻悻离开。
视线里少了那个令她奔溃的身影,池漾的心情渐渐平复。
默了片刻,她牵着席砚卿的手走到云锦书身边,缓缓将自己的右手递给云锦书,做出要牵手的姿势,笑眼弯弯地说:“阿锦,姐姐来接你了,不要怕,跟姐姐回家。”
她嗓音软软糯糯的,乖得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闻言,席砚卿和云锦书默契地在空中对视了一眼,两人眸色都复杂难辨。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锦书把手交给池漾。
她特别满足地笑了笑,牵着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画面温情十足,却又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
三个人走上外面的长廊,席砚卿试探着喊了一声:“漾漾。”
没有任何回复。
——果然,如他所料,她再次听不见了。
几个月前,席砚卿去清水县找池漾那次,村长当时确定她并未离开山区,但是无论怎么呼喊,无论灯光怎么耀眼,她都没有任何应答。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想法倏地闯入席砚卿的脑海。
那就是,她根本听不到声音。
而他之所以在那个时刻忽然有这个念头,是因为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
十年前,在朝歌市,当他对她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对面买点药,可以吗?”
她望着自己的那个眼神,茫然又疑惑。
席砚卿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但那时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自然猜不到她耳朵会失聪。尤其是在受伤之前,她还站在天桥上,手执一把无形的小提琴,跟音乐厅里放出的旋律合奏了一段。
直到几个月前,他去山区找她,席砚卿忽然想到这一幕,瞬间明白了,她当时之所以有那样茫然的表情,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她以为——
十年前,他丢下她走了。
所以,那次从清水县回来之后,他特意去找过陆谨闻,向他问了池漾的具体情况。
“她每年都会来医院体检,脑功能一切正常,包括听觉系统,均未受过损伤。她这种突发性的短期耳鸣,应该是身心受到刺激后产生的应激反应。”
“应激反应?”
“就如你所说的那样,黑夜、下雨、山路,这些可能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刺激到她。据我的经验来看,她可能是有过相关的不好回忆,或者是天生就畏惧这样的环境。”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我并不知道她的病因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所以,你必须从两方面切断。第一就是不要用过去的事情刺激她,第二是不要再让她陷入那种危险的环境中。”
陆谨闻的这番话,再加上叶青屿当初对他的那番警告——
“所以你,对于这段往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不要去问她,不要妄图去治愈她,更不要妄图去拯救她。”
“她不需要。”
“她已经努力,让伤口长出翅膀了。”
“你别折去她翅膀,为她造滑翔翼。”
“这不是为她好,是逼迫她再一次,向死而生。”
他们俩,一个是专业人士,一个是陪伴她长大的亲密至极的人。不得不说,这两个人的话,在席砚卿这里太有说服力,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听信了他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