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永平帝慢悠悠地离开,江城这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明明就不是多话的性子,但皇帝在自己面前,总是会特意把气氛弄得热闹。
江城承他的情,并未说破。
送走帝王后,江城想起夏阳适才禀报他的事:“连相的拜帖应下吧。”
关于他为何会变成连诚?还会不会再发生那样离奇的事情尚且不知,但并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遇见同样的意外。
江城想了想,开口吩咐:“顺带查一下连相家的消息。”
有些事,总得弄清楚,才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
“是。”
一阵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气味越来越浓。
江城神色淡淡,夏阳接过小厮送来的汤药,端到江城面前:“世子,该喝药了。”
“嗯。”
他淡定接过,不用实际喝下,哪怕捏着鼻子,他都明白这药是何种滋味。
一入口,苦味便蔓延到嘴中,舌头苦得发麻,咽下后的涩意更是久久都挥散不去,每一口都引得人反胃想吐。
从小到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苦味已让他习惯到饮下后不再皱一下眉头。
江城端着碗,一次饮尽。
即便下午有了充足的睡眠,但身子长期亏损,加之药里又含有助眠成分,饮下后不久,睡意开始袭来。
他躺下闭目,夏阳灭了屋里的烛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深夜宁静,药味萦绕在鼻端,本该是伴随着那样令人不喜的气味沉沉睡去才是。
可随着时间流逝,苦涩的气味远去,反而一股若有似无的淡淡花香将自己包围。
这种香气,他并非没有闻过。
连家的大小姐,身上带着的馨香,就是这样的。
清雅的淡香,带着些微的甜味,不过份浓郁,而是柔美如微风,轻盈抚过。
江城睁眼,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竟梦见了那姑娘睡在自己身侧。
她紧闭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卷翘,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因熟睡而有几缕微乱,散散搭在雪白的颊上。
连熟睡的模样都好看得紧,不愧享有京中第一美人的称号。
忽然,美人睫毛轻颤,缓缓睁眼。
那双水润的眸子一眨一眨,望见自己后,杏眼弯了起来,伸手抚上他的脸:“诚哥儿,早上好啊。”
江城瞪大双眼。
竟不是梦。
第八章 女孩子带点凉意的掌心牵着自己……
江城捧着铜镜,朦胧的镜里映出的是一张肉嘟嘟的面容。
自己眨眼,镜子里的小孩也跟着眨了眨眼睛。
他呼吸顺畅,身子变得轻盈轻松,更重要的是,他嗅了嗅,并没有那沉闷发苦的药味。
──他又变成连诚了。
江城想了想,变化的契机,一开始是正午时分,再来是夜晚,这会儿则是清晨。
三个不同的时间点,也就是说这项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
那么剩下的共通点,这几次都是在自己陷入睡眠时发生转变。
也就是说,入眠是个契机?
而且……
“今日用这支簪吧。”
女子温柔的声音在清早传来,江城闻声,反射性地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连甄端坐在梳妆台前,一头如缎的长发被丫鬟执起。
她的发丝细软,身着白色中衣更凸显秀发的乌黑浓密,她身后的丫鬟动作轻柔,用钿头云篦仔细梳理着她的发,轻松挽成一个髻。
江城发觉自己因愣神看得过久,回过神来赶忙低下头,捏着铜镜边缘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些。
这样的景象,可不是他一个外男能肆意窥探的。
他不禁皱起了眉。
连诚怎会与自己的姐姐同睡?
虽说连诚年纪到底还小,长姐如母,寻常时候无可厚非,可……他自己随时都会穿过来啊!
江城扶额,实在对这样的状况颇有些头疼。
难道他要用连诚的模样,对连大小姐说其实自己是梁王世子江城,让她与弟弟保持距离为好吗?
设身处地想想,换做自己听见一小童这样对自己说话,只怕扭头就请了大夫来看看这孩子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这事情太过离奇,以至于实在难以让人取信,如何能对他人说出真相,便成了一个难题。
连甄在丫鬟的服侍下已穿戴好,回过头就瞧见连诚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小手还搭着额,不由一愣。
她移至他面前蹲了下来,替他将抚额的手轻轻拿开,轻声问道:“诚哥儿怎么啦?是不是眼睛在疼?”
昨儿个可是掉了许多眼泪的,哭了那么久,眼睛难受也是难免的。
连甄为了看连诚的眼,凑得极近。
江城整个人僵住。
虽说眼睛的确有些酸疼,但比起眼下这般情况,眼睛的不适他都还能忍。
娇美的姑娘素面朝天时已经足够让人赞叹,现下做了打扮,素雅端庄而不显浓媚,但那略施脂粉的丽颜近在眼前,仍是让江城极不自在。
连甄那双沁亮的眼担忧地望着他,如白玉般的纤长手指搭在他腕上,素手轻裹着他攥起的拳,江城挣扎着动了下。
对连大小姐来说眼前是自己幼弟,关心和肢体碰触在所难免,他也明白小孩自己不容易判断身子有没有问题,所以大人会透过触摸感受孩童的冷热,来间接判断孩子身子是否不适。
可……重点在──现在的连诚不是连诚,而他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孩童。
无法言说的理由让江城略为苦恼,他咬咬牙,身子稍稍往后,避开了连甄的碰触。
偏偏躲开的同时又看见连甄眼里的受伤和错愕,江城抿抿唇,想到自己现在用着的是谁的身体,还是无奈地说了句:“……刚刚没坐稳。”
……又是这令人绝望的小奶音。
江城用力闭眼。
这拙劣的谎言,江城自己听了都不忍直视,偏偏连甄真心实意地信了。
她笑笑揉揉他的脑袋:“下次可要小心些。”
江城垂头,闷闷“嗯”了声。
他在思考,现在再次睡下的话,能不能回到自己原本的身子?
可连诚的身体健康,别说半点睡意也无了,精神还贼好。
江城只得认命,在恪守礼节与维持连诚性格的情况中摇摆不定。
他想了下那时在寺里遇见的连诚,若依那孩子的本性,应是会张开双手,求眼前的姑娘拥抱,然后使劲撒娇吧。
细想了下那情景,江城嘴角抽了抽,很快放弃这么做的打算。
这种事连诚可以做,他自己却做不得的。
于是他想了个折衷的法子。
对于连甄的碰触他尽量不闪不避,但是他自己并不会主动接近,勉强算是个两全的法子。
姐弟俩一齐用早饭,连甄见弟弟闷头喝粥,旁的配菜都不动,想了想,夹了个小肉包给他。
这笋香鲜肉包是厨房特意做的大小,方便还是孩子的连诚也能吃完一颗。
看着放到面前盘子里只有幼童巴掌大的白嫩包子,江城喝粥的动作顿住。
连甄柔声问:“诚哥儿怎么了?不是最喜欢吃肉包子的吗?怎么只顾着喝粥了?”
江城张了张口,刚想说自己没法吃油腻的肉食,话到嘴边想起自己此刻的身分,又咽了回去。
不能吃的是江城,而现在的他是连诚。
他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想着有来有往,幼儿手太小,还没法好好使用筷子,便拿着勺子,捞了个珍珠丸子给连甄。
“给。”
连甄看着他忙活,没想到竟是为了给自己添菜,笑得瞇起了眼:“谢谢诚哥儿。”
江城被谢得局促,早晨与姑娘家一同用饭什么的,实在令他坐立难安。
话虽如此,他也不是随意拣了随便一道菜肴给连甄。
上回一起用晚膳加上今早,桌上都出现了珍珠丸子,每回连甄都会让丫鬟取几个到盘里,于是江城猜测,她应是喜欢这道菜品的。
果然,连甄小口小口开始品尝,眉眼透着喜意。
猜对了。
江城松了口气,转而看自己盘里那白胖的小包子,犹豫了下。
捧在手心时,面点的温度还能清晰感觉到,温温软软的,却不烫手,正是适合入口的时候。
他张口咬下,皮很薄,小孩子一口就能咬到肉馅,乳牙陷入面皮时,还有浓郁的汤汁争先恐后涌出。
江城头一回吃到这样的食物,瞪大双眼,慌乱地吸吮,直至再无汁水涌出,才松开口,轻轻吁了一声。
连甄知道连诚爱吃小肉包,却不怎么擅长应付带汤的肉馅,早早让丫鬟备了干净的帕子和水在旁候着。
她见江城手忙脚乱,却没滴下一滴汤汁,微笑着称赞他:“诚哥儿真棒。”
江城小脸微红,连诚也就罢了,自己一个成人还吃得这般狼狈,他实在担不起连甄的赞扬。
他小口小口咬着肉包,本以为油腻的肉馅因加了笋丝,口感更为爽口,方才涌出的汤汁大半被包子给吸收,咬下时还能尝到香甜的滋味,面体湿湿润润的,很是顺口。
一颗包子口感多种层次,难怪连诚会喜欢。
“慢些吃,不急,没人跟你抢,还有很多的。”连甄哄道。
“嗯。”
江城放慢了进食速度,他素日里饮食清淡,油盐荤腥都少碰,除了带苦味的药膳外,更多是食用趋近于无味的膳食。
像这样丰富的早膳,想吃什么就吃,不用忌口,是他怎么也没想过的生活。
让他……很是钦羡。
因是难得的体验,除了肉包子外,桌上其他菜品他也各尝了一个,直到吃到八分饱,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勺子。
见到弟弟胃口好,连甄也高兴。
连甄上前牵起连诚的手,说:“走吧,到院子里消消食。”
女孩子带点凉意的掌心牵着自己的手,江城努力忍着才没让自己将手抽离。
他板着小脸点点头,同意连甄的建议,乖顺地跟在她身旁。
“待会儿姐姐要练琴,诚哥儿要回自己院里读书还是跟着姐姐?”走至半圈时,连甄垂头问他。
读书?这么小就开始读了吗?
这念头方起,想到昨日连相问过自己的《千字文》,江城瞬间明白自己若是回院要读的是什么书。
他纠结了一下,听闻连相嫡女琴棋书画样样出色,让他也很是好奇。
连甄见连诚望着自己,一脸犹豫的样子,便知晓他心里的答案。
她笑着道:“那诚哥儿就跟姐姐一起吧,在旁边静静看着,可别捣乱哪。”
这点江城完全可以保证。
他认真点头:“会乖乖的。”
连甄笑得瞇起了眼:“嗯,姐姐信你。”
第九章 被连甄这一摸摸得懵圈
连家的宅院很大,院里有一汪池子,行至南处有座水榭建于其上。
水榭旁种植垂柳等花木,当微风抚过,杨柳摆荡,枝叶摩擦时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
连甄端坐其中,宽大的衣袖略往后褪,露出一截莹白的皓腕。
她手指纤长如嫩葱,所蓄之甲清透,如四寸玉簪,晶莹润泽。
江城低头不敢细看,只专注盯着自己脚尖,耳边是树叶被风吹拂的响动,与连甄拨弄琴弦奏出的空灵琴音。
她指法娴熟,曲正音圆,起头几个音甫奏出,坐在一旁的江城便愣了愣。
乐声起先轻柔温婉,中间慢慢加快演绎的节奏,曲声急切,令闻者心如擂鼓,然后再最高昂的那刻,又慢慢趋缓,尾音慢得不可思议。
结束时的最后一个琴音如泣如诉,让人听之惆怅,沉浸在曲音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很好。”指导连甄琴艺的女先生点头,“我本来以为这样激昂的曲目大小姐会有些吃力,看来是我多虑了。”
别说女先生迟疑,连江城自己都很惊讶连甄会选这首曲子。
毕竟连甄给人的印象总是温婉柔和,她说要练琴,江城还以为是像小桥流水那样细柔的琴曲,完全没想到连甄选了这么个波澜壮阔的。
连甄笑着回道:“这多亏白小姐提出的邀约,否则我也没想过要选这首在人前演奏。”
“白”这个姓氏在京中并不陌生,能得连甄以“小姐”称之的,京中也只有那么一户人家。
白家为武将之后,族人世代从武,白将军被封为大司马大将军,而白小姐就是这位将军的爱女,与连甄同样美名在外。
两人不单年纪相仿,容貌出众,更是在各个方面有突出的表现,就像是对方极致的反面,因此常被人拿来比较。
同为当朝皇后的热门人选,传言两人不合,在今年的花朝节,京中有一习俗,当年及笄的女子需于花神庙前展露自己才艺,以祝花神生辰。
今年的花朝节众人拭目以待,不单能看见京中双姝,且这两人还会共同表演,一人舞剑,一人抚琴,连甄会选择这样豪放的曲目,与白大小姐提出的邀请……或者说是下的战帖不无关系。
女先生点头:“此曲小姐演绎得当,其中有些许部分须得注意。”
连甄微笑颌首:“先生请说。”
这首她已练了许久,先生提出几个要点都是可以再加强的部分,除此之外便再无需要调整的地方。
“千山先生已久未谱出新曲,作为他仅仅流传于世的曲子其一,能得小姐完整弹奏,已属不易。”
女先生还记得最初刚开始练习时,连甄中间那阶段如何也跟不上,就是勉强跟上了,双手也抖得不行,难以再进行后半部的奏曲。
哪像如今,完整弹奏后,双手就是再多抚几个琴音,手也依旧稳当。
这过程花费了多少努力,连甄从来不说,也不喊苦,但次次课程都能感受到她比上一次还要更加进步。
为人师者,对于认真谦逊的学生总特别有好感,女先生对连甄的表现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