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时,她陡然听闻皇帝对外祖父如此盛赞,对他所行之事皆记在心上。
心中沉积多年的酸涩竟是一起涌出,得以释放。
这个昔日最疼爱她的老人,所做之功没有白费,魏氏清白,君王明鉴。
从前她便不肯相信外祖父会牵扯进贪墨之事,他待民如子,怎会如此。
今日真相大白,多年心结一朝得解,苏容臻怔怔看着皇帝,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这其中也有朕的私心。”皇帝的意外之语让苏容臻竖起了耳朵。
“朕不是与你说过,朕有一位心爱的姑娘么。”皇帝目光缱绻地看着她。
苏容臻的心突然就跳得快了起来。
那夜过后,她花了好久才平复心绪,终于能正常地面对皇帝。
却没想到,皇帝竟然在此刻突然提起那个她不敢回想的隐秘来。
“那位姑娘的母族,正是魏氏。她自幼便与魏老大人祖孙情深。朕从前常常听她提起魏府之事,想来应是血脉情深,远甚过苏府。”
“委重任于魏氏,你可以理解为,爱屋及乌。”
皇帝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容臻,目光柔和而悠远。
苏容臻的心却像被熨烫了一样,变得暖暖的,柔软得不成样子。
皇帝是除她亲人之外,待她至好之人,无论是从前的苏容臻,还是现在的柔嘉,总是会在她悲伤绝望之际,突然出现,为她带来光明和抚慰。
“陛下,您为何没有与那位姑娘在一起呢?”苏容臻实在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她与皇帝自幼相识,在变成孩童之后,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对皇帝情愫暗种。
他对她如此深情妥帖,如果他能早日向她坦白心意,她又有何不应的道理。
苏容臻又转念一想,皇帝岂止是没有向她坦白心意,他自漠北回来后的七年半中,就没有去找过她。即使他登基后,大权在握,也没有。
皇帝对她的心意绝然不假,可又是什么阻挡了他呢。
皇帝面上的神色一顿,苏容臻见他垂下眼眸,片刻之后才抬起:“柔嘉,世上很难有人事事如意,情爱之事,最不可强求。”
苏容臻看向皇帝的眼睛,往日冷冽成冰的眸底此时碎成了一片一片,竟有一种脆弱的忧伤。
他的面上,似在笑,又似乎没有,更多的情绪,显然在垂眸下去的片刻就被掩映好。留给世人的,永远是他难以被探知的内心。
“柔嘉今日是不是太过伤神了。几日过后,朕带你去昆明池旁的行宫消寒游乐。也解解心绪。”皇帝转口道,语气又恢复了平常与她说话时的低沉温柔。
苏容臻知他是无心继续往下说,想想也是,能左右一个帝王决断的原因,肯定非同小可。怎么会轻易说出。
便也没有追问,乖顺地应道:“好。”
第十八章 昆明池
昆明池是太宗时开凿的人工湖泊,方时曾筑堰使潏、渭两水相通,汇于一地,此地即为昆明池。
太宗命人于池畔修建行宫,行宫依山傍水,冬暖夏凉,太宗尤爱,每年都有几个月在此地度过,朝中的一并事务也被转移到行宫处理。故而行宫有一套规模完整的小朝廷。
当今皇帝没有太宗那样畏寒畏热,每年待的时日并不算多,毕竟这里不是京中,诸事多有不便。
今年皇帝比往年很是提早了一些前往行宫,多是苏容臻之故。
这小姑娘,到了冬天,便不怎么爱出门了,纵使有时候跟着自己往御花园转几圈,也是把头牢牢地缩到毛滚边厚氅里。这样不怎么活动久了,整日呆在殿里烤着暖气,人都像支枯萎的小花,怏怏得提不起劲来。
好不容易小姑娘在他手下养得有几分福童金女的样子,如今见她这样,哪还忍心。
又想着平素她待在宫里,或许还不如同龄孩童玩乐出游得多,很是可怜,更是觉得事不宜迟,该带她出去转转了。
皇帝定了心思,也不再耽搁,当即下令让内务府,六尚宫,准备好一应物品仪仗,不日将前往昆明池行宫。
出行那日清晨,宫女们正要叫醒习惯晚起的临安公主,皇帝走进来,以手势阻止了她们。
苏容臻在睡梦中被皇帝抱上了龙辇,皇帝的动作极轻柔,以至于她完全无知无觉,午间醒来时,都不知到了何处。
皇帝见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眸中满是茫然懵懂之意,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轻点她的小鼻子:“睡得这般香,若是哪日朕把你卖了,你怕是都不知道。”
苏容臻听皇帝这样说,有点小不高兴地撅起了一边的小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眼中机灵一闪而过,撑着下巴,对皇帝说道:“怕是陛下不舍得吧,陛下养了柔嘉这许久,便是预计拿去卖个好价钱的吗?那您也太亏了。”
皇帝看着这小精怪趴在软垫上,一边对着自己撒娇,一边晃动着那双小短腿,甜笑中带着一丝小矫情,早就铁石心肠化为了满腔父爱,疼爱都来不够,又哪会再开玩笑吓唬她呢。
只是从旁边拿来一块衾被盖住她的双腿:“现在便不怕冷了?知你喜暖,明日我们便到了昆明池,那里气候宜人,你可尽情玩耍。”
苏容臻“咦”了一声:“陛下,我们这是在往行宫的路上吗?”
“是。”皇帝掀开车窗上的帘幕,指着外面的景色与她看到,“已出了长安许久了。”
苏容臻听了后,立马坐起来,兴致勃勃地往外张望着。
此时,外面的景象无非就是那种最常见的冬日平原景色,稀疏枯败的植物,一成不变,走上百十里也还是这样,没什么稀奇的。
但苏容臻却像是第一次见到一般,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看了好半天。
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莫名有些心疼,也不知这孩子,在从前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才使得如今看什么都稀奇。
“陛下,快看,那是什么?”苏容臻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皇帝闻声望过去,发现是一只通体雪白,在草丛中来回跳跃的雪兔。
“那是雪兔。”皇帝说,“春夏秋毛皮是灰色的,到了冬天,便成了白色。”
“真神奇。”苏容臻感叹道。
“喜欢么?”皇帝含笑看她,“喜欢的话,朕让人在昆明池给你建个兔舍,你想养多少,就养多少。”
他爱极了她两眼放光的样子,让他心里又软又暖,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宝物都捧到她面前。
古有宠子成骄,他这也算是爱女成痴了。
不过这又如何呢,左右他身边只有她一个亲人,面对这唯一,不娇着惯着,捧着爱着,都愧对他天下之主的身份。
尤其是过去她所缺失的,如今他要一点一滴地统统给她弥补回来。
苏容臻未曾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皇帝就想着要给她捉一群来养。
回想自己方才的言行,她懊悔地想,她当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都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被他放在温室里娇养着,自己也越来越思维简单,单纯娇气。
她提醒自己,莫要完全迷失了原来的自己。本来,进入这具孩童的身体,就是十分玄妙意外的事情。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便又回去原来的身体了,届时,她还需要清醒理智的思维,来应对复杂的环境。
苏容臻原本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但许是身下厚厚的绒毯太过舒适柔软,许是龙辇内的暖炉烧得太过温暖,她竟然靠在皇帝的腿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望着苏容臻恬静安宁的睡颜,皇帝慢慢蹙起了眉,眸底不经意染上了一丝忧虑。
临行前他按例让太医为柔嘉诊过脉,若是按太医所言,她这种不太正常的嗜睡是有缘由的。
心脉虚弱,气候过冷便尤喜睡眠。
无人知道,他此次来昆明池行宫,最大的原因,就是担忧她身子,想让她远离喧哗,安心调养。
将她的小手捧在掌心细细暖着,皇帝只希望心里隐隐的不详预感是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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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御驾抵达昆明池时,行宫里留守的宫人早已将四处扫洒干净,一应用具准备齐全。
皇帝寝宫明德殿的地暖提前一日便烧了起来,当皇帝携苏容臻入住时,里面已是温暖融融。又因为行宫临水,空气湿润,比大明宫内的长生殿还要更加舒适些。
昆明池畔不像长安,即使入了冬,也没有凛冽的寒风,这里的风,最多是一点柔柔的带着几分凉意的风。
苏容臻终于愿意多出门了。听说湖上有鸳鸟成对,鸿鹄成双,便想带着宫人去湖畔瞧瞧。
“莫要走远了,许久没动,怕你一时太过尽兴了,身子受不了。”皇帝叮嘱道,“早些回来,朕过几日再带你泛舟湖上,赏两岸盛景。”
除了皇帝来了行宫,还有六部的核心班底也随驾而来。初来此地,许多朝务需要重新安排,这几日繁忙,皇帝顾不上苏容臻,又不放心她和一群宫人去涉水,便许诺过几日亲自陪她玩。
皇帝微笑注视苏容臻欢快地跑出去,才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案上的奏折上。
下午还有大朝会,也不知道那帮老东西又要弄什么幺蛾子出来。
于是,下午在宣光殿时,望着太傅持着笏板一步步走近,满脸沉肃的样子,皇帝就知道,他又该“痛心疾首”地进言了。
“陛下,臣斗胆进言。”老太傅颤颤巍巍地说道,明明年过古稀却还要坚持上朝,谁见了不夸一句鞠躬尽瘁。
“太傅请说。”皇帝倒是看上去很和蔼,心情不错的样子。
“臣以为,临安公主如今仍与陛下共居一宫,不妥。男女七岁不同席,临安公主即将年满七岁,应尽早迁居别宫。”太傅语气坚决地说道。
太傅读了几十年圣人之言,一身铮铮铁骨,此次进言,乃是打了皇帝不允就死谏到底的主意。
他见皇帝不语,又接着苦劝道:“陛下一定要听老臣一言呀,否则此事实在有辱皇家体面……”
“朕有说过不听么。”皇帝突然出声,面上仍维持着淡淡的笑意:“太傅说的有几分道理。”
太傅心中一喜,正要抬头说些什么,只听皇帝接着道:“不过公主迁居的宫殿,定不能是寻常宫殿,否则有慢待之嫌。”
太傅生怕皇帝反悔,连忙接口道:“大明宫中大多数殿宇都空置多年,迁居的宫殿可随殿下心意,任意挑选。”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眉目舒展,笑容竟是更盛了几分,“此事朕已有决断,不日就将具体安排告知朝臣。”
“就不劳太傅再费心了。”
“免得累垮了身子,不能再为国效力,朕失了太傅如许良臣,还不知有多可惜。”皇帝轻轻一叹。
最后一句话,皇帝是看着太傅的眼睛说的,明明声音如阳春三月一般的和煦,太傅却莫名感觉脊背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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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臻游玩归来,才一回宫,皇帝身边的随侍太监李芳便捧着个小匣子到了她面前。
“公主殿下,这是陛下吩咐奴才带来给您看的。”李芳恭敬说道。
他将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然后让几名宫人协同他将其徐徐展开,竟然是一张舆图。
“这是?”苏容臻疑惑问。
“这是大明宫的舆图,陛下托奴才带话给您,说您喜欢哪处的宫殿,哪处的景致,尽管拿笔在上面画下来。”
苏容臻定睛一看,这还真是大明宫的舆图,在舆图的中轴线上,依次排列着立政殿,长生殿,两仪殿,含元殿等核心殿宇,两侧是其他纷繁复杂的宫殿、亭台、楼阁以及园苑。
巍峨宏伟,富丽堂皇的大明宫,被极其精细地绘制,囊括在了这一卷图轴之内。
苏容臻不解其意,追问李芳获得的答复却是他也不清楚,只是来传达皇帝的意思。
“殿下何必如此多思,或许,陛下是想着回大明宫以后,带您游一游皇宫呢。御苑内许多美景丽舍,您都没有见过哩。”李芳笑着道。
苏容臻这么一听,倒是心思浮动了几许。从前在苏家时,便常听人极言大明宫的华丽奢侈,含凉殿的水晶寒玉床,朱境殿的满树嫣红,镜花水月,御堂殿的纯金九龙首,日夜喷吐着京郊引来的银山温泉。
这些大明宫内的秘境宝地,不同于寻常宫殿,除非皇帝特别准许,否则只对历朝帝后开放,更多的是活在了外人的幻想中。
眼下有机会去看一看这些存于从前传说中的宫殿,苏容臻也意动了。
她执起朱笔,犹豫了良久,还是落下了第一笔。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这随手一画的卷轴会在一日后的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第十九章 小心肝
“昨日,朕问了公主的想法,她已经将想居的宫殿标注了出来,众卿看看吧。”皇帝在朝会上说到。
说罢,便将手中的卷轴往案下一扔,太傅身旁的礼部尚书眼疾手快赶紧接住。
随后,他和众臣将图轴展开,大家围上来看了几眼后,都不解其意。
“这,图上标注之处甚多,不知临安公主想居哪个宫殿?”礼部尚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诸臣也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都算。”皇帝说,“朕的小公主都很是喜欢,实在难以抉择,朕干脆替她做主,让这些宫殿都成为她的居所。”
“万万不可啊陛下。”太傅反应过来,疾呼道,“临安公主怎么能有多个寝宫,这,不合礼制,自古未有啊。”
“陛下。”礼部尚书则采用纡和的方式劝说:“臣想,公主来往于众多宫殿,怕是行动也多有不便,并不宜于居住。”
“你说的很有道理。”皇帝用指节轻轻敲击龙案,回应礼部尚书的话,“所以朕有意让工部改建内廷。”
“汇通南北六殿于一宫,筑新道,连宫室,引活水,修池屿。这对你不算问题吧,廖大人?”皇帝用最轻飘飘的语气说出了最惊人的话,又陡然将话头抛给了工部尚书廖永庆。
廖永庆生性沉默内向,在朝堂之上存在感并不高,此时突然被帝王点中名字,脊背一抖,哆哆嗦嗦地站出来:“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