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进不了京城,苏容臻冷静下来一想,觉得目前进京确实也不是个好事。
她这边不见了,过不了多久,苏家人就会发现,指不定会派人搜寻。
若是在遇到皇帝之前,被苏家人找到了,情况就很糟糕了。
所以目前权宜之计是暂且离开京城附近,避开这段时日,等苏家人都忘了她,她再借机回去。
计划很周全,她唯一的不安就是担心皇帝在这段时日里会忧思过度。
养了好半会的女儿死了,心上人也莫名其妙失踪了,是个人都得疯。
虽然皇帝未必会知道他喜欢的那个苏容臻不见了,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似乎是出于某种原因,一直避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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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皇帝进了临安公主的寝殿之后,足足有一天都没有出来。
外面的局面初步被平息,底下还有一堆臣子等着去禀报事务。
却没有人敢进去打扰皇帝。
直到第二日夕阳落下,寝殿的门才被重新打开。
皇帝走出来,他的神色与平素看上去并无什么变化,却平白让所有人感受到了一股危险的冷寒之气,纷纷站得离他远一些。
臣属以为他要定夺此次叛乱的后续事件,却未曾想到,皇帝的第一句话,是对着右金吾卫上将军说的:“你去武安伯府,将苏大娘子带出来。”
苏大娘子?众人大吃一惊,就连金吾卫上将军也不解其意,但他一向只顾执行皇帝的命令,只是跪地领命,便带着一队人马去了。
随即,皇帝才开始召集群臣,商议如何处置叛臣一行。
“依老臣的意见,此次反叛的人中,德亲王是世宗皇帝幼子,天潢贵胄,太傅是三朝老臣,资历深厚,又为帝王之师。虽所犯之事,实属罪大恶极,但不可处以极刑啊。老臣斗胆谏言,应处以圈禁终生,以儆效尤。”御史台秉笔御史劝道。
皇帝将目光转向他,也不说什么话,面无表情,甚至有点冷酷到极致的漠然。
“御史家中有女儿吧。”皇帝道。
御史顿觉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有一女,已出嫁多年。”
“很好,”皇帝说,“朕回头便命你的叔父和幕僚杀了她,也不治他们的罪,还要分你的俸禄养着他们,你看如何?”
御史嘴唇剧烈颤抖:“臣知罪,臣知罪。”他砰砰叩起了首。
他丝毫不怀疑,皇帝方才是真的打算那么做。
皇帝不愿再多话:“此事朕早已有决断,不必再商议了。德亲王,太傅,受帝恩多年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罪不容诛。既然你们说,德亲王是朕长辈,太傅也是师长,便给他们个痛快,赐以车裂之刑吧。”
皇帝本来是想施以凌迟之刑的,但若是他们的惨叫声持续太久,惊到了轮回路上的小姑娘便不好了。
便法外开恩,给了他们一个稍微舒服一些的死法。
他比从前,还真是仁慈的许多,皇帝轻轻叹了一声。
这些人真该感谢柔嘉,是她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否则,事情便远远不是现在这般简单了。
时间还多,他可以慢慢和那些人算账,他毫不介意,让他们重新回味一下七年前的景象。
血漫长安,白骨如山。
怪只怪,这是他们自找的。他们,也不要害怕,不要喊疼。
他的小姑娘都曾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宫殿的角落,那么害怕,那么疼,都没有人愿意放过她。
他凭什么要放过他们。
想起小姑娘的面容上,还残留着痛楚的表情,他就恨不得让所有没有保护好她的人全死光。
但是他知道她素来温善,不喜欢殃及无辜,他便强行克制住本性,给那些人一个苟活的机会。
但其他任何伤害她的人,皇帝都不会饶恕。
在她身边戴着温柔的面具戴久了,有些人,怕是忘了他的真实本性。
他明明是一个残忍,冷血,又没心没肺的人。
眼下无需怕吓着她了,他也无需再装了。
皇帝把玩着尚方剑上的剑穗,仿佛在数着,该杀多少人,又该从谁开始。
第二十五章 难忘
自从昨日京城被封了起来后, 苏家上下都在四处打听到底出了何事。
后来才知道,是临安公主出了事。
苏菁知道消息后,整个人脸色都白了, 把自己关进房门里,谁也不见。
徐琴很是担心, 在窗户外问了她几句话, 她也是随便应答敷衍。
徐琴和苏永世没见过临安公主, 自然不知道她的容貌有多肖似幼时的苏容臻。
苏菁那天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临安公主还一点事都没有, 皇帝就因她处置了一个郡主。
眼下公主薨逝,还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发作。
苏菁只要一想到那天的情景, 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临安和苏容臻两者容貌的相像性, 也让她十分惧怕皇帝会在此时联想到苏府。
苏府众人过去是如何对待苏容臻的,苏菁比谁都清楚。尤其以她为甚。
她恐惧地蹲下来, 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断期盼着不要有事发生。
包括苏永世在内的其他人,此时却还毫无所觉, 直到第二日府中来了金吾卫,说是要奉皇命迎苏大娘子进宫, 众人才慌神起来。
“敢问将军, 这, 这是为何啊?”苏永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没有想到金吾卫专门到苏府跑一趟竟是因为这个。
“伯爷就不用多问了,本将也是奉皇命行事。”金吾卫上将军并不愿意多话, 只想早些完成任务。
苏永世闻言额头上直冒汗:“可是小女现在不在府中,前段日子被送去庄子上养病了。您先在府中坐坐,我这就派人将小女接回来。”
上将军闻言道:“那伯爷请, 我随您一起去。”
看起来是半步都不肯退让了,苏永世暗忖。因着金吾卫将军坚持要和苏府的人一起同去,苏永世也只好陪着同行。
等到一行人到了苏家别庄,苏永世很快便把那里的管事叫出来,让他喊苏容臻出来。
谁知那管事见了苏永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磨蹭了老半天,也终于憋出一句话:“伯爷,大娘子前日仙逝了。”
“什么?!”苏永世大惊,要是在平时,苏容臻死了也就死了,但怎么能在皇帝要人的关头出了事,“你怎么没有禀告我?”
管事低头道:“当时京城被封,我们传消息的人进不去。”
其实别庄的管事是徐琴的人,她早就计划等时间长了,悄悄把苏容臻卖了去,然后对外假称病逝。
管事前日见苏容臻消失不见,还以为是徐琴动了手,毕竟,以她那副虚弱的身体,定是逃不出去的。
于是毫不知金吾卫来人情况的管事,便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来应对苏永世。
苏永世得了管事肯定,一下子面如土色,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金吾卫将军的面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鼓足了勇气说:“将军,方才我去问了管事的人,他们说,小女在前日便病逝了,只是京城消息不通,才久久没有传出去。”
右上将军眉头狠狠一皱,他用略带严厉的目光看向苏永世:“既然如此,那本将就先回去禀报陛下,让陛下定夺。”
苏永世被他逼人的目光刺得往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子,连忙点头哈腰送上将军离去。
等对方身影渐远,苏永世站直身子,使劲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事情尚未完全了结,还要等皇帝那边的意思,他仍是惊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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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金吾卫上将军连夜赶路,到了昆明池行宫,一见到皇帝就跪地禀报:“陛下,属下未能完成任务,苏府说,大娘子前日已殁。”
皇帝闻言,慢慢地抬头,看向上将军:“你说什么?”
上将军又重复了一遍:“武安伯苏大娘子已经仙逝了。”
上将军不敢仰首,只听到上首传来玉碎的声音,然后听皇帝道:“朕知道了。”
“你还需替朕做一件事。”
“陛下所命何事?”上将军问。
“现在立刻回京,将苏府全府上下,所有的人,都打入天牢,留待处置。另,朕会传旨废黜苏永世武安伯爵位,其与其夫人,均贬为庶民,等待发落。你将圣旨一同带去。”
“是。谨遵陛下圣谕。”上将军起身,走之前注意到了皇帝案上碎裂的玉扳指。
他心中一叹,苏府怕是要倒大霉了。
上将军是一路跟着皇帝过来的心腹,当年宫变之际,皇帝都没有现在这般气息压抑,让他这个久在君侧的人也受不住。
皇帝的喜怒不形于色,可那玉扳指可是历代帝王传承的权力象征之一,用世间最罕见的极品羊脂玉制成,质地坚硬难以破裂,方才也不知道皇帝是使了多大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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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永世自府中来过了金吾卫以后便一直惴惴不安,一夜都没有睡好,到了半夜时,他听到门外有嘈杂的动静,赶紧爬起来查看。
他随便披了件衣,才出房门,便被拥上来的两个卫兵抓住了胳膊,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门外拖。
“这是在干什么,快放开本伯。”苏永世又惊又怒,可是甭管他如何大喊大叫,卫兵如铁钳一般的手丝毫不曾松动,将他连托带拽带到了府门。
望见苏府门前的囚车,还有等在此处的金吾卫将军,苏永世的腿一下子就软了。
苏家全府几百人一夜之间被打入了天牢,其中也包括庄子上的管事。
那管事被金吾卫带过来的时候,脑子里都是恍惚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何事。
他和部分苏府下人被关在了一间牢房,没过多久,便有人过来,问:“谁是负责在别庄负责照顾苏大娘子的。”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管事才颤颤巍巍地站出来:“我。”
外面问话的人头也不抬,直接对身后的下属说:“将他拖出去,就地处斩,不必多话。”
管事瞬间被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直到牢门被打开,有人把他往外拖,他才恢复了一点语言功能:“小人冤枉啊,小人什么都没做。”
来人和卫兵任凭他如何喊叫,也不理会他,只管执行任务。
管事似乎是死到临头,脑里的一根筋突然就通了,想明白了什么。
强烈的求生欲使他不管不顾,使劲回头喊道:“苏大娘子没有死,她没有死,我可以作证。”
来人这才以手示意让卫兵放过他,令他跪到面前,把话讲清楚。
管家一五一十地把徐琴与他之间的所有事都交待了。
这件事传到皇帝的案头时,他正在看着今日的奏折,无非是又禀报哪里发现了叛臣余党。
批改这种奏折,最为省心,他只管拿朱批在下面一圈,写个“杀”字,自是白茫茫一片大雪真干净。
“失踪?”听了底下人的回禀,皇帝喃喃道。
他保持一个动作,僵在那里过了半晌,才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朕知道了。”
直到书房内重新空无一人,他才站起了身,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一时复杂难辨。
自柔嘉死后,他其实已经是气怒到了极致,不久前又传来苏容臻逝去的消息,他内心的伤痛简直是到了一种不能承受的地步。
痛到极致便麻木了。
甚至不知道流泪,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是僵着一张脸,像个行尸走肉一般下着圣旨。
他的脑海里当时不停进行着天人交战,一边是“朕已经厌烦了这个世界,一切都毁灭吧,都给她们去陪葬。”
一边则是“柔嘉心地纯善,小臻也不喜滥杀。”
在他一度以为自己的精神会就此崩溃的时候,却突然有人说,苏容臻没有死。
她只是失踪了。
虽然失踪也谈不上什么好事,但这个消息就好像是给他快要崩断的心弦松了弦一样,让他一下子重新有了希望。
总归,只要人还在,就算翻遍了大邺,乃至于整个世界,他都会找到她,北至极海,南至沉渊,东西至化外之国,上天入地,他都不会放弃。
这次,他不会再放手了,他会将这么多年错失的时光一一补回。既然将她交给别人,也无法被好好守护,那便换他来。
皇帝这样凝思着。
随即朝放置柔嘉身体的寝殿走去。
方才他的心因为苏容臻未死的消息微微化开了些,很快便涌上来了之前因为封冻而被掩藏的疼痛,酸胀。
皇帝从完全绝望的境地里逃脱,第一个要面对的,便是柔嘉的离去。
他坐到了床边,望着她安静的容颜,与小臻几乎一样的容貌现在躺在这里,毫无声息,他第一次体会到心痛如割的感觉。
从前母妃去世,他年岁不大,又不在京中,反而没有这般直观的伤痛。
如今历经世事浮沉,越发感觉到缘分的不易,人生之艰,亲近人的离去便越发痛入骨髓,真切难忍。
他想伸出手,最后抚一抚她的脸,却因为怕摸到冰冷的温度而缩了回去。
在这一刻,皇帝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不知来由的小姑娘或许真的是上天派来的。
是一个契机,让他有机会直面自己的内心。
让他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忘掉苏容臻,以后也永远无法忘掉。
他曾自以为很坚固的心防,竟只是看到一个和她幼时容貌肖似的小姑娘,便可以完全被击溃。
小臻在他心中的地位,原来一直都很重很重,重到他身为积威已久,生杀予夺的帝王,可以可笑荒唐地将一个只是像她的孩子当作他们亲生的孩子。
皇帝曾以为,只要自己不见她,就可以克制住那股几乎要吞噬人的爱焰,现在想来,原来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第二十六章 珍宝
昆明池宫变三日过后, 皇帝终于带着军队,启程回京。
随行的还有穿着囚衣,以铁链束缚蹑行其后的罪臣。
皇帝身边的心腹皆是松了一口气, 早先几日,陛下虽未过于外露情绪, 却满身充斥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夹杂着要摧毁一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