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玄眉心没有舒展,拢紧,沉声:“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见他面上神情不对劲儿,楚长宁追问:“是谁跟你说的这些话?”
程玄也不打算瞒她:“那个叫小丫的婢女。”
八皇子身边的人被伏诛,唯独留了小丫一条性命,伺候着被挑断手脚筋的人。
小丫别有居心,程玄手握权势,孤身一人的她,同程玄较劲儿,吃亏的人只能是自个儿。
巴结讨好,是下下之策。
她阿娘说过,聪明的人,会懂得适当的示弱。
楚长宁“噌”地从椅子里起身,牵扯到了脚脖子的伤势,身形不稳,下意识去抓身边人的胳膊。
他一双蕴藏着锐利的黑眸,盯她。
一挑英挺剑眉,他弯下腰,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抄了起来。
她顺势,将手臂搭在他的脖颈,以免摔倒。
他呼吸一滞,又往怀里瞄上一眼,想起她方才说的虚与委蛇,那么此刻她是否也在同自己虚与委蛇?
匆匆大步来到笼着纱幔的床榻前,重重把人扔在绸被里,他站定在床榻前,紧盯楚长宁面上神色。
砸得尾椎骨一麻,楚长宁蒙了圈,皱了皱鼻子,教养良好的她,忍不住摒弃了贵女作派,扬声道:“你发哪门子疯病,我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何需同你解释。”
程玄深谙的眼底不复平静,掀起了波涛骇浪。
倾身上前,他一手擒住她的下巴,唇角噙着笑意:“没有关系?怎么没有关系,说来,孤是你的表兄,叫一声哥哥来听?”
她想要别开脸,奈何那只大掌不放过,死死禁锢住她的下巴,一时竟是挣脱不得,又听他低沉的嗓音:“楚长宁,你侧过头来看着孤,否则,孤立刻派人把八皇子剁成肉泥。”
楚长宁心不甘情不愿转过脸来,见程玄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程玄又气又怒,道:“你心里果然是在意他的,一直那么护着他。”
“是你先出言威胁,好啊,我就按你说的去做,你倒反而生气?”楚长宁弄不懂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脚脖子处一阵抽疼,不由得叫她暗暗皱眉。
察觉到她的异样,程玄的眼神下移一瞬,心口抽动,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当他从那小婢女口中得知,她同八皇子搂搂抱抱时,心底紧紧绷住的一根琴弦被扯断,怒火灼烧着头脑,理智和冷静被妒火烧成了齑粉。
回想过往种种,程玄心里又恨又恶,若不是撞见她从八皇子身边逃走这一遭,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他质问她:“为何你对卫青云对八皇子,对下面的一个奴婢都可以保持善心,唯独是我,你对我无情无心,一次次设计要杀我,刀刀见血,恨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楚长宁,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何?”
楚长宁不为所动,目光从程玄身上挪开,落到远处,没有焦距的空洞而冰冷:“为何,你心底,不清楚吗?”
蓦地,程玄突然忆起前世楚若英同宁王举兵造反,他赐死了宁王及宁王家眷和党羽,血洗朝堂,楚若英被流放至宁古塔,途中染了时疫,殁了,长公主也……
即便他没有亲手杀楚若英,可间接导致了楚若英病逝,楚长宁最看重她那对父母,岂能不怪他不恨他?
心口莫名一阵慌乱,程玄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大掌:“我不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以后也绝不会那么做,你信我一次好吗?”
楚长宁不说话,撇开脸去,不想看他。
见状,他一拢白衫,抓住她的手腕,在脸颊边比了比:“要么你打我出出气,怎样都好,别不跟我说话。”
抽回手臂的楚长宁,灵台清明:“好啊,那我姑且就信你一次。”
她阿娘说得对,天下男人都是贱骨头,她好声好气同他说话,他不干,非要闹事,闹到后头,又来求和。
第76章 有狗作伴 憨憨的
她如冰霜笼罩的冷面娇容, 有冰雪融化的迹象。
程玄的眉眼泛起了柔波涟漪,蹲下身,单膝搁在地上, 双手去捧起她的右腿搁在膝头, 五指灵活地褪去了鞋袜。
白嫩的足尖暴露在空气里,圆润的脚趾盖儿透着肉粉色, 晶莹饱满, 如一粒粒憨态喜人的葡萄般可爱。
连接足尖至小腿蜿蜒至上的优美弧度, 仿佛一件完美无瑕的工艺品,只是足后跟一块紫黑的淤血,生生破坏了美感。
前日里, 瞧着更可怕,整个足面都是淤青, 用以药酒揉捏后, 才好些。
楚长宁并未挣扎, 只因这两日里,都是程玄替她揉药酒。
初时她也拒绝过,奈何程玄这个野蛮人态度专横, 只好忍气吞声。
早晚各一次,楚长宁疼得撕心裂肺,偏偏程玄还要怪腔怪调拿话头挤兑, 一时道“她识人不清, 非要与八皇子搅和到一起,惹一身骚”;一时又问“今时今日, 她可有悔意?”
今儿程玄难得没有挤兑,温声安抚:“忍着点,疼一下就过去了。”
楚长宁点点头, 咬牙忍着,到了后头实在忍不住,轻轻哼唧几声。
今早的劫难过去,她轻轻喘息,养精蓄锐。
程玄瞄她一眼,瞳孔里似簇起了两团火苗。
怪异而不自控的感受,令他强迫地不再去看,背过身去,心不在焉地取过挂在铜盆边的方帕擦拭手指上的药酒。
等了良久,将那股莫名的邪火压下,他一回头,见楚长宁正弯腰穿好了鞋袜,她问:“呆了两日,我的伤势也好了些,什么时候出发回盛京?”
来时,不过一夜半日,回去的路上,程玄找医馆替她治伤,生生在这个小镇停了两日。
虽已得知父母安康,楚长宁还是希望尽快与父母团聚,亲眼见到,才能放心。
见她面容神色养得饱满了些,较之前日脸颊清瘦,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养出了些好气色,只是脸颊还是有些尖,身子也轻,他抱着她根本不费什么力气,还得再好好养一养,程玄暂时将心底的念头压下,征询着回了句:“用过朝食后出发,可好?”
楚长宁颔首,算是默认。
程玄沉吟道:“那,无事的话,我先出去了,一会儿让小翠给你送朝食。”
等她点头后,程玄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忍不住道:“有事记得叫我。”
这厮婆婆妈妈,没了平日里的霸道专权,楚长宁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半倚半靠着,耐着性子挥挥手:“知道了。”
不一会儿,小翠端来两份朝食,小米熬煮的软烂,最是养胃,另有佛手素卷和酱香小馄饨。
碗中汤汁清亮,皮薄馅大,佐以虾皮,很是鲜美,楚长宁用下一碗,整个身体暖呼呼的,特别满足。
用完朝食,程玄复又将她从房内抱出,放到马车里。
正要撤下帘帐,楚长宁余光里扫见一团花白的东西,钻入他的衣摆。
顺着她好奇的目光,程玄感受到了双脚的异样,一掀衣袍,瞧见一只成年男子巴掌大的毛茸茸的东西。
待看清那毛茸茸的东西,不是别的,是一只花毛狗,他魂不附体,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后退几步,没留神被车辕绊倒。
望着那只花毛狗甩着尾巴欢快地奔来,幼年时被野狗追赶的恐惧弥漫在心头,他手脚并爬,声线颤抖着:“别过来,再过来,孤就把你剁成肉泥。”
那花毛狗,非但没有为他的气势所畏惧,反而伸出蹦蹦跳跳地攀爬起他的衣摆。
潜意识里,程玄抬手去摸腰间的剑鞘,闻见马车里传来“咯咯”地笑音,如银铃一般悦耳。
此刻的程玄很狼狈,比他幼年时被野狗追赶还困窘,可瞧见楚长宁畅快的笑容,他抽出一半的剑鞘,又被按了回去。
等她笑完了,由着身边人把他从地上扶起。
他手底下的人噤若寒蝉,哪个敢明目张胆地笑话主子,除了那位县主。
张峰抱起小花狗站到一旁,一脸苦大仇深,他一直信仰崇敬如神的上峰大人,面对强敌泰然自若,有勇有谋,以至后来那些倭寇听见程玄的大名,吓得闻风丧胆,屁滚尿流。没成想一只小狗,竟把英勇神武的上峰大人给吓得闻风丧胆,屁滚尿流。
程玄身边的下属提议道:“殿下,这只狗惊到尊驾,属下这就拿去宰了。”
“慢着。”楚长宁急声打断:“这狗好端端的,又没有咬人,殿下当做是为自己积福积德,将它放了吧!”
这一会儿功夫,客栈前早已聚拢了一圈的百姓,他们只知这些贵人打盛京来的,里长县长都惊动了。
程玄淡定地整理衣摆,拍掉了身上灰尘,动作如行云流水,丝毫不显粗鄙,因他皮相生得极好,很是赏心悦目。
整理完衣衫,他不缓不急道:“这狗,是谁养得?”
人群里,有人嘟囔了一声:“好像是,王麻子家的。”
随着众人过来瞧热闹的王麻子,猝不及防被领头的那位京官一扫,面上如丧考批:“是,是俺养的,但不是俺唆使它的啊!还请大人们明鉴,俺不要了,大人想如何处置它,便如何处置。”
王麻子吓得瑟瑟发抖,就见一块闪着光的东西朝自己面门飞了来,下意识双手一接,定睛一看,是一锭银子,沉甸甸的。
“这锭银子,买下你的狗。”说完,程玄也不再管什么王麻子还是钱麻子。
程玄冲张峰看去,嫌弃地瞧了那花毛狗一眼,朝楚长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张峰会意,抱着花毛狗往马车里走:“殿下的意思是,一路枯燥,有这只狗陪伴县主,解解闷儿。”
楚长宁低眸,瞧着脚边被塞了一只狗,通体白毛做底,夹杂着暖黄色的毛发,瞧着它拿鼻子朝自己拱来拱去,小尾巴一甩一甩,不太机灵,憨憨的。
这样的品种,委实不算好看,从前的楚长宁根本不会多瞧一眼。想起方才它把程玄吓得够呛,她心里别提有多解气。
楚长宁弯腰将它抱起,搁在双膝,小奶狗嘴巴里呜呜咽咽,四肢站稳后,伸出粉色舌头轻轻舔舐着她的手背。
一扫郁结,她心情畅快起来:“去告诉你们殿下,本县主很是喜欢。”
张峰走回来,见上峰大人分明全部听见了,眼角眉梢遮掩不住的笑意,偏偏面上还做出一副等着自己回话的作派,暗自无奈,重复了一遍楚长宁的话。
程玄压了压唇角,道:“县主喜欢便好。”
张峰附和地点头,一抬眼,对上程玄的目光,这才意识到上峰大人的这句话不是同自己说的,只得充作传话筒,又去回话。
第77章 朱门紧闭 你说,他到底图什么
一路顺畅, 不过半日,远远望见前方高耸的城门。
进入盛京,程玄率先去了一趟公主府。
因楚长宁被八皇子掳走之事, 并未对外声张, 外人只知,新上任的太子殿下亲自带队追回长公主驸马一家三口, 又去捉拿谋逆的八皇子。
公主府, 朱门紧闭。
长公主对外宣称女儿染了病症, 需静养调理,谢绝一切探望。
在外人看来,长公主驸马是八皇子一派同党, 如今八皇子造反未遂,不管公主府有没有掺合到其中, 免不了被东宫那位秋后算账。
府门前, 程玄从马背跳下, 迟疑了一步,想起周遭人多眼杂,顾忌着她的名声, 没有上前。
幂帘之后的楚长宁,松了一口气。
事先得到通知的长公主和驸马,早早侯在门口, 她们目光一扫, 落到那头戴幂帘,身形与楚长宁极为相似的人身上, 由上及下,一番打量,全须全尾。
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 终于放下。
知晓女儿伤了脚,长公主早已预备好了一顶软轿,轻巧抬入府内。
她们一家三口团圆,必是有说不完的话,程玄不会这时候没眼色地跟着凑上去,惹人嫌。
接下圣旨,还来不及正式举行东宫授印,他便追着出了盛京。
这厢他回京,必是有堆积如山的琐事,以及各地官员呈上来的紧急奏折。
“回宫。”
朝身后的人吩咐一句,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朝皇宫的方向奔去。
听见身后轰隆的马蹄声远去,乘着软轿的楚长宁回望一眼,收回目光,转头对身边的母亲说:“阿娘,爹爹,你们都还好吗?”
“都好,都好。你在外面定是吃了不少苦头,八皇子那个天杀的东西,忘恩负义,咱们不图财不图势里里外外帮衬着,他不知恩图报,但也不能这般恩将仇报。”提起八皇子,长公主恨不能亲自动手抽他几鞭子,好好的皇子不做,非要背着她们去造反,连累她们。
这下好了,大家跟着一起蹲牢房,一起抱头痛哭。
听母亲关切,见母亲爹爹眼下一抹青色,憔悴得不成样子,显然这几日担心她,吃不好睡不好,衣带渐宽。
楚长宁心里越发自责:“不怪阿娘爹爹,说来,是我识人不清。”
“这一路上,一路上太子有没有伤你?”等楚若英抱着女儿放到了拂月阁软榻里,长公主内心忐忑地询问。
楚长宁摇摇头,指着跟夏竹秋萍她们站在一处的小翠:“喏,他买的婢子,回头送到他的东宫伺候去,把小花留下。”
长公主一脸茫然:“谁是小花?”
楚长宁指了指小翠怀里的一只花毛狗。
方才太子殿下离去,压根儿没管过自己,小翠此刻后背一片汗涔涔,吓得放下了小花,匍匐在地跪求:“还请县主留下奴婢,奴婢什么活计都能做,吃苦耐劳,不多嘴,只要一口热饭吃就行。”
这小翠虽笨拙,说话倒是中肯,比某些仗着有点小聪明卖弄的奴婢们实在。
总归小翠跟在她身边伺候一场,几日相处,有什么主仆情谊,那是扯淡,且小翠晓得她这几日不在盛京,必然是要留在府内。
刚才不过是一番敲打,楚长宁去看母亲,长公主会意,沉吟道:“公主府并不缺粮,多一张嘴也不是不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少说多做,明白吗?”
小翠连连磕头:“奴婢明白,奴婢一定谨记在心。”
见这婢子乖巧听话,长公主轻轻颔首,朝倚翠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