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你仔细想想那字画算甚么?”
“我早想过了,字画是艺术、是美,是人生之外的不朽,艺术与美便如同那诗词歌赋,只要能够表现出美感便可如同三不朽一样不朽。”在坚持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之时,李都匀面对兄长的震怒毫无惧色。
李都泰大拍了一下桌子,把一旁的赵溪恬和刘绮瑶吓得一同跳起来。
“好你个人生之外的不朽!我且问你,这世间的字画作品,流传下去的能有几人?”李都泰怒发冲冠,只恨不得将李都匀暴打一顿好令他清醒过来。
“凭他有几个!我亦不执著于自己的作品能否流传,我只要做自己想做之事便好,大哥,连父亲都不反对,你何以如此执着于要我同你一样投身仕途?”
“你要问我为何非要如此执着?!”李都泰又拍了一下桌面,那妯娌二人只顾着听他兄弟争执,又被吓了一跳,“如今父母都已快是花甲老人,你还能依靠他们多久?我执着是担心你今后养不活自己、妻儿,你可懂么?”
“李郎!”赵溪恬眼看着他兄弟越吵越凶,且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她便伸手扯了扯她夫君的衣袖,“你又何必依自己的人生去度量三弟呢?每个人福缘都是有定的,且你亦不能保证他入举便可飞黄腾达罢?”
李都泰一把甩开他娘子的手,道:“你懂什么?若不听劝,以后自是坎坷的。”
刘绮瑶听着,只觉得李都泰仿佛除了担心李都匀日后会在生计之中潦倒之外并无其他,因而道:“大哥,不知能否听我一言?”
“弟妹请讲。”
“大哥所言确是不无道理,这人生在世衣食当先,是不能不谋的。”刘绮瑶顿了一顿,接着道,“若大哥只是担心我们日后的用度,你大可放心。如今我虽并非大富大贵之人,然我听我父亲讲过,若将我的嫁妆折成银钱,不仅能够确保我与三郎今生衣食无忧,即便他在字画学业中需耗花费、以及日后有了孩儿,亦是绰绰有余的,且日后我们亦可营商,门道自是有的。”
李都泰听了刘绮瑶的话,发现她是支持李都匀的,乃不由得细细地看了看她,日前他只觉得她是一个花儿一样的美人,现今心中不由得有些佩服她的眼识与胸襟。
“弟妹,你有所不知,生计只是其一,”李都泰语气柔软了一些,“只是当今世人,正经人家谁会以字画为业?”
“我去理会世人做什么?”李都匀没好气地接道。
“大哥,这世间人眼里见的可不就是心里盼的么?”刘绮瑶心中很是忐忑,亦无把握能说服李都泰,但见李都匀的话对不到李都泰的点上,她实在想帮他一把,“大家所求各异,以字画为业的人亦并非全然没有,远的我们也不说,单只说一个,阿舅在我们北上之时是给三郎指了一个画师的,并写了推荐信,他既是阿舅的好友,亦恰好是当今世人,他叫赵千里,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他?”
“我是听说过他的。”李都泰回了这样一句,一时之间再无话可说,然亦不代表他就此同意。
赵溪恬听刘绮瑶提起赵伯驹,乃接道:“赵伯驹乃是我的堂伯父,便是我父亲的堂哥,可巧了,回头若要找他,是很方便的。”
然李都泰依旧不为所动,道:“男怕入错行,你再仔细想几日罢,今儿你已过了二十二岁,再无岁月可蹉跎,想我在你这样的年纪时已在做正事了的。”说完他愤然离屋而去。
“三弟、三妹,李郎那脾气,是总想让人人都听他的方才好,”赵溪恬叹了一口气,“然我与你们的想法是相近的,人生苦短,没有能力选择也便罢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断不至如此,因而若是不愿的事情,实不必勉强。”
“劳嫂嫂操心。”李都匀回道。
那天过后,他兄弟两人一直僵持,李都匀亦没能狠下心全然不顾他大哥的想法,自己带信去寻赵千里,只想着再等等,因而每天只看书、写字、作画和玩乐度日。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六月二十日那天。
因日前他答应了要同刘绮瑶一齐去送别赵忆棕,因而这一日两人便起了一个大早。
赵溪恬对此亦有所听闻,然昨日她已见过赵忆棕,已与他辞别过了的。
说起来最舍不得赵忆棕离开的人乃是赵亲王,他一直希望赵忆棕能留在他身旁,此前亦非未动过过继之念,然又碍于情面,不曾开口。
六月十九日,赵亲王请了熟知的亲朋,在自家的酒楼里设宴为他践行。
李都匀和刘绮瑶并未在受邀之列,因而他二人今日才单独去送他。
他们收拾了一番,然后出了门。李都泰家距离赵亲王府是很近的,没多久便到了。
开门的小厮将他二人及跟从迎了进去,尔后又有人将他们带到赵忆棕的院里。
那时,赵忆棕才去见过他叔父回来,见到李都匀与刘绮瑶一同前来不禁怔了一下。
“赵兄,许久未见?”李都匀先开了口,来之前他已将自己的心绪调整一番。
赵忆棕依旧心有芥蒂,日前虽是他自己开口要求刘绮瑶来与他送行,却料不到李都匀会跟了过来,早知如此,他觉得那时该与刘绮瑶说明别带李都匀来。
“我不想见你的,刘姑娘没跟你说么?”
“她不说我亦知道,不过李某是专程来向赵兄道谢的,因而才强跟而来。”
刘绮瑶见他二人话间又有了火。药。味,不禁暗自担心,恰此时,赵忆桐亦来了。
“我赵某并未做过什么需要你亲来道谢之事。”
“并非是为我,而是因为我娘子。”
“既如此,那借一步说话。”赵忆棕做出请的手势。
李都匀点了点头,后跟随着他朝院中走去,因他一心在赵忆棕身上,再见赵忆桐心中亦未起任何波澜,浑然忘了自己曾对她念念不忘过。
刘绮瑶急道:“赵姐姐,我好担心他们又打起来!”
“妹妹放心罢,如今我二哥已决心离开,再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赵忆桐牵住她的手,“且他们就在我们能够看得到的地方,若真打起来,我们再过去拉开不迟。”
刘绮瑶只见他二人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方停了脚步,亦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话非要单独说的。
“我那么做,是因为我自己的心意,我赵某不会接受你的道谢。”到了确定他人听不到他们讲话声的地方,赵忆棕停下脚步道。
“你接不接受也好,我依旧对你心怀感激。”李都匀回道。
“临行前还要来给我添堵,你该不会是信不过刘姑娘罢?”
“不,我信不过的是你!”
赵忆棕听了,不爽地冷哼一声,道:“我的心,你管不着!”
“那是自然,大家的心都是自由的。”
“再不必说那些无益的话,若你真的珍惜她,从今往后,别再让刘姑娘为你忧心,我已不止一次见她为你落泪。”
“那是自然的,只不过,你如今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说这些话?”李都匀本以为自己能洒脱面对,但见他对刘绮瑶依旧痴心不改,心中不觉又尖酸起来。
“站在比你更早喜欢她的立场上;站在希望她过得快乐的立场上;站在她值得的立场上;站在决定要放开她的立场上;……够么?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笑口常开的,而不是让她总因你忧心。”
一时之间,李都匀被他逼得无言以对,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胜者,如今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胜出不过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刘绮瑶的钟情。
许久之后,他才回道:“赵兄,你所言自然没错的,然那是绝对理想化的状态,在共同的生活之中喜怒哀乐会轮番而来,我李某不能保证瑶儿脸上只有笑容,只能保证,今后无论发生甚么,我都会在她身边!”
“如此便够了!”赵忆棕本无打算与李都匀和好,最后却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并努力地挤出一丝笑。
李都匀亦对着他笑了,后向他伸出手握了握,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看罢,刘妹妹,他二人不止没打起来,只怕要结拜为兄弟的模样。”
赵忆桐很少说笑,刘绮瑶听她那么说,只觉冷汗直流。
尔后他二人折回,在他们叙谈之间,厮儿已开始往外搬抬行囊。
“赵二哥,不知你选了海路还是陆路?”
“仍旧是海路的,比较平坦。”
“你真的要下南洋么?”
“当然。”
“我此前在灵惠夫人(妈祖娘娘)宫庙里求得一块玉坠,她乃是海上神祇,望她能佑你日后海上平安!”
赵忆棕接下了。尔后到了出发之时,他谢绝了一概人等相送,只是没能够拗过赵亲王,于是乃由他将他往港口送去。
刘绮瑶人等站在赵亲王家门口,一直目送着赵忆棕的马车,直至他们消逝在街头。
趁大家收回目光之时,赵忆桐忽将刘绮瑶拉到一边,悄悄与她说道:“不知道妹妹可还记得日前你说与我的事情?”
“姐姐说的是哪一件?”
“便是去襄阳之事。”
“自然记得,难道姐姐已——”
“这里是不方便说话的,若你明日便宜,我早晨派人来接你到我夫家,到时你我再细细商谈,如何?”
“明日便宜的,具体的我们明日再谈罢。”
李都匀见她二人在不远的地方,不知在说着什么,他的目光单单只落在刘绮瑶身上,对赵忆桐的变化竟是熟视无睹的,仿若不认识她,曾经与她的轻淡交集在他心中已几近消逝无存。
他见她二人走回来,也只单单道:“娘子,我们回家去罢。”
赵忆桐亦只心系她离去的二哥和远在襄阳的夫君,亦是如同不认识李都匀那般,见到他内心几乎不起波澜。
“赵姐姐,明日见罢。”
“妹妹你们慢走!”赵忆桐回道。
直到这时,李都匀才对她颔首致意,尔后大家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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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在回家路上,李都匀因想起适才刘绮瑶与赵忆桐说道“明日再见”,因而问道:“娘子,你与赵姑娘有何事?适才有机会怎地不讲,而要待到明日?”
因此事不能够泄露出去,刘绮瑶乃回道:“那是我们女人家的秘密话,怎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三郎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李都匀听了,沉默下来,他不是很想回家,因而停住脚步,道:“娘子,你说过你们家在临安是有宅院的,你可知道在哪里么?”
刘绮瑶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这个,回道:“我只听我爹爹说过那宅子便在天街附近的,不太清楚具体位置,来临安之前因无打算住到那里亦忘了问。”
“我还想,若你知道便带我去看看的,现回家中亦无事可做。”
“三郎,莫非你真想要从大哥家里搬出去么?”
“我倒是想,但依大哥的脾气还是别白费力气了,我再与他僵一段时间他自会让步的,他心肠是一点都不坏的,对家人一向嘴硬心软,对我更尤其如此。”
“原来大哥是那样的人。”刘绮瑶想起前几日震怒之中的李都泰,那时候他的模样怪令人害怕的。
“且爹爹,娘子你以及嫂嫂都是支持我的,哥哥他一个人,不久一定会动摇。”
“那便好,有一句大哥说的很对,男怕入错行。三郎,无论以后你选择以何为业,我都是支持你的,只是你要慎重选择、决定。”
“定然是如此的,我早想好要在字画上下功夫的。”
刘绮瑶点点头,又道:“到临安已有月余,三郎我们是不是该书一封信捎回泉州?不然阿舅阿婆、我爹娘他们难免记挂。尔后你亦该准备入学之事了。”
“娘子说的是,今日午后我们先写信,明日我再探探大哥的口风,若他依旧不答应,我且先自学自悟罢,那字画的基本功我是有的,早前我已学过几年。”
他们主仆一群慢慢走着,眼看已快到了李都泰家门外。
“娘子,前些日子我见西湖附近有一家我们泉州人开的食店,今日我们亦无甚么紧要事情,便去吃泉州菜,如何?”
“好啊、好啊!”刘绮瑶亦觉得回家怪闷的,正好藉此出去散散。
于是他们一行果断拐了道儿,朝西湖的方向去了。
已快到盛夏,蝉叫声越发变得刺耳,天气亦越来越热,日光晃晃,天地间明亮得仿佛处处皆可看透。
因觉得晒,刘绮瑶便令春春在街边买了一把伞遮阳,然而春春只高到刘绮瑶的肩头,她举伞为刘绮瑶遮阳委实过于艰难。
她主仆二人一个拼命举高,一个却依旧不得不稍稍躬身,免得被伞架碰到头,相互配合的模样很是滑稽。
李都匀实在看不过,便笑道:“春春,让我来吧。”
春春感激地回道:“谢谢三郎君。”
她看着走在前面的李都匀二人,忍不住小声对身旁的小樟道:“你看,往常我只觉得他们是我们泉州城里最好看的,现今到了临安了,每次外出我便留心,至今依旧觉得无人比得过他们,许多夫妻,要么是男的差一点,要么是女的差一点,像我们三郎君和三娘子这样郎才女貌的,只看着就令人很开心了。”
小樟只点点头,道:“我亦没见过比三娘子更貌美的女子。”
“春春,你们叽叽咕咕什么?快点罢。”刘绮瑶回过头催促他们。
到了西湖附近,果见有一家叫做刺桐城人家的食店,店面不算十分奢华,然却装饰得很雅致,里面挂着好几幅刺桐树的画儿,这种树在临安是没有踪影的,想必那种树只有泉州或者南方来的人才知道。
在此吃到久违的泉州口味儿,他们几人说说笑笑,将那送别过后的清淡离愁忘到了脑后,边吃边念起家乡的种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