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踏入泉州城,我便发现这城里已春意盎然,临安的草木仍安静得很。”今日,赵溪恬的话语多了一些,脸上甚至挂着淡笑。
“这泉州,四季不甚分明,秋无落叶、冬无飘雪,花儿四时常开,但不过,这水果是有时令的,这几日枇杷熟了呢。”刘绮瑶见她有兴致,又说了许多,“上次回门,我家中院里的两棵,果儿已快黄透了,隔了这六七日,想必已经很甜了。”
“那枇杷,我是很爱的。”赵溪恬原本也是一个活泼的姑娘,只是经了伤心事情,一时间走不出来,不料到了泉州,遇到刘绮瑶这个合心的,因而渐渐敞开心扉,“临安每每要到四月间才能吃到枇杷。”
“姐姐,明日你我一起,我家走一趟可好?我们泉州的枇杷,三月就甜甜蜜蜜的了。”刘绮瑶面上一派天真。
赵溪恬看着她,笑容又深了一些。
“妹妹的美意,姐姐心领了,”一阵风吹来,赵溪恬咳了几声,“只是不免冒昧,罢了。这石凳有些寒气。”
“我们回罢,这春日里每常有黄昏雨。”刘绮瑶道,被拒绝在她意料之中,因而也不以为意。
“走罢。”赵溪恬颔首。
一众离了亭子,天上果然灰云翻涌,似将有雨。一个女使先到了院外,令小厮们备轿等候,待刘绮瑶她们一出了寺门便上轿回府。
夜晚睡前,刘绮瑶乃又想起家中院里的枇杷,便对李都匀道:“三郎,明日我随我家走一趟可好?”
“不好。”李都匀毫不犹豫地拒绝。
今日他与刘绮择一同出游,因在瓦舍里一铺中,二人同时相中一只扑卖的鹦鹉,互不相让,结果二人手气皆不佳,抛掷铜钱无数次,皆未浑纯,令那店家盈利了许多钱,最后偶经的赵忆棕只掷了一次,便将那鹦鹉赢了去。
刘绮择请求将鹦鹉转卖予他,结果被赵忆棕断然拒绝。
李都匀和刘绮择望着提鹦鹉离去的赵忆棕,大不愉快,不欢而散。
因而此时,李都匀别说去刘家,他连刘绮择都不想见。
“你可不问我家去做甚么?”刘绮瑶见他斩钉截铁拒绝,因而好奇。
“你我新婚,成日里家去,丈人怕要质疑我呢。”李都匀一想起那只鲜艳可爱的鹦鹉被赵忆棕提了去,心中依旧恨恨的。
而刘绮择竟莫名其妙地说,与他在一起手气才黑到底。
李都匀并未反驳,只想着再不与他一同玩乐。
男人之间的友谊,也是脆弱的。
“质疑你什么?”刘绮瑶不知他在回避刘绮择,还疑惑他是不是怀疑自己回门时在家人面前嚼了舌根,“你把我当什么,我怎么可能将床上的事情讲出去?我刘绮瑶对天发誓——”
她还没说完,李都匀赶紧捂住她的嘴巴,不知她怎会扯到这码事。
“娘子,床上的事情,我们还是到床上说罢。”李都匀见她不挣扎,才松开手,好在他们每夜睡前都会令所有的女使都退下,只是他还不适应刘绮瑶总这样口没遮拦,一听到每每惊慌。
“在床上,你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刘绮瑶任由他牵着她,“你也说了,食不言寝不语,怎地,今晚要破了这规矩么?”
“我们哪一晚没破这规矩?”李都匀为防她话越说越多,知她很怕痒,因而又朝她脖颈吹气,刘绮瑶果然忍不住笑起来,跳到一边去了。
“我是怕丈人质疑我待你不好,因而不想你成日要往家走。”待睡下,李都匀才跟她解释道。
“我没说,我爹爹怎么会质疑,我们家人没有任何一个这么多心的。”刘绮瑶侧身,看着他。
李都匀腹诽:“你大哥可不就是个多心的,为了一只鹦鹉跟我翻脸。”
“三郎,我想吃我院中的枇杷。”刘绮瑶见他不语,又道。
“你要是再说话,我便挠你痒。”李都匀张口哈了哈食指,然后伸向刘绮瑶。
“好幼稚,天天玩这个。”刘绮瑶生气,便翻过身,把背影留给李都匀,一边想着枇杷的酸甜,一边咽口水。
“娘子,娘子——”李都匀轻轻唤道,才一会儿功夫,他便听到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
他凑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心中一片温柔,也合了双眼。
隔日,李都匀听闻他大哥告假期限将至,不日即将北上临安,想着再不用听他念叨学习以及“想当年我在你这般年纪”,因而心情大好。
但他又听他父亲说,要与他大哥一同北上,打算趁这春暖花开之时重游临安。
刘绮瑶听李都匀道:“爹爹,那我们也去罢。”心中暗喜、雀跃。
李老爷是一个心软的,正欲答允,不料一旁的李都泰却道:“一来家中怎可无人?二来,你需要静心读书,再不能浪掷光阴,尽早入了太学,想我二十二岁时已过了省试得了职位;三来你与弟妹刚刚成亲,不宜远走奔波……”
刘绮瑶和李都匀听到李都泰的这番言论,一个大失所望,一个没了心情,任凭其他家人再说什么,二人听到不能一同北上之后,思绪皆游离而出,一个幻想着皇城宏伟、西湖绮丽,一个回忆着多年前游历过的地方……
临行前,李都月特地回娘家来见他哥嫂,赵溪恬勉强出来了一会子,寒暄几句,便又回了房间。
李都月与她大哥亦无甚么话可多说,一会儿她便去找刘绮瑶顽笑了。
李老爷交代李都匀:“在家不可胡闹,读书练字要紧,家务事自有管家操持。”李夫人本不愿远游,奈何不放心,只好跟了去,她亦对李都匀道:“三郎,今你已为人夫,再不可糊涂下去,我和你爹爹去去就回。”说完把李都匀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想着抱孙儿,你和你娘子,赶紧的!”
李都匀点头答应,笑道:“娘,您自放心去罢,很快就会有的。”
他嘴甜,惹得李夫人十分开心。
偏刘绮瑶只听到最末一句,走过来问道:“很快就会有什么?”
李夫人只望着她笑而不答。
李都匀捏了捏她的脸,凑到她耳边:“孩儿。”
刘绮瑶反应过来,瞬间红了脸,在婆婆面前抬不起头来。
隔几日,李都泰便携着他爹娘与娘子,以及五六个随从,从那港口登上豪华客船,北上而去。
这偌大李府,失了二位老人,仿佛空了一半,头几日,李都匀亦觉得心中有一半像空了似的,很不习惯。
刘绮瑶则乐得自在,二人各玩各的,每晚睡前照例打打闹闹,就像弟兄同床一般,成亲已将半月,还不曾有肌肤之亲。
所谓孩儿,看来遥遥无期。
第10章
一日清晨,雨后初霁。李都匀在床上大睡不醒,原来昨夜他彻夜未回,天之将亮才带着一身酒气挨家,回屋便倒头而睡。
将至午时,刘绮瑶前来唤他用膳,左摇右晃亦未能将他叫醒。
于是她命春春拿了笔和墨,将李都匀的脸画成一只老虎,然他依旧未醒,对着那张花猫脸,她独自傻笑一番,因他不起,甚觉无趣。
用过午膳,刘绮瑶觉到无聊,便命春春找了一个竹篓,道:“我们家去摘枇杷罢。”
春春很想念夏夏她们,欢天喜地跟在刘绮瑶身后。二人踩在尚未晒干的道路,边赏春,边往刘家走去。
这三月中旬的泉州,一些树木落叶,一些树木发芽,一些树木开花,而枇杷果已黄透,杨梅也已经渐红,季节很错乱。
“姑娘,我快跟不上你了。”春春提着竹篓,时不时要小跑才能与刘绮瑶步调一致。
“春春,你当真是腿短的!”刘绮瑶站定,回眸一笑。
春春虽一直服侍刘绮瑶,却仍每每会被她这样明媚的笑颜美到,一时忘了答话,及至跟上了,才回道:“春春腿短,亦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惹得刘绮瑶哈哈笑。
午后的春光在刺桐树花叶中间闪烁,照得花朵更加鲜红,亦透过刺桐花叶在她们二人身上闪烁,此时是刺桐花繁盛时节,真乃“初见枝头万绿浓,忽惊火伞欲烧空”。
“何以姑娘偏偏不乘轿?”春春比刘绮瑶矮许多,但做事十分妥帖,因而从刘家跟到了李家,继续服侍。
“你好呆。看这满树刺桐花,似云蒸霞蔚,多美哉!闷闷的坐于轿中,什么也看不见,还有何趣味?”刘绮瑶看她走得辛苦,经过一座休闲的园子,便停了脚步。
“姑娘,不然你我在园中歇息一会子?”春春见园中有一些妇孺,便道。
“很好,你看那儿有姑娘在摘花,你我也热闹去。”刘绮瑶笑着,已兀自拐进园中。
那园中,许多花儿开得正好,大家且赏且看,有两个爱美的姑娘甚至临水簪花,彼此说笑。刘绮瑶走过一株茶花边,几朵白茶正竞相绽放,花瓣洁白莹润,她犹豫着,摘了一朵半开的。
“春春,平日里都是你为我簪花,今日让我为你簪花罢。”刘绮瑶笑嘻嘻道。
“姑娘,我不配那么白的花儿。”春春断然拒绝道。
“这花非你莫属了。”刘绮瑶见春春闪躲,不过没跑几步便被捉住了。
“姑娘,饶了我罢。”春春笑着求放过。
“你要是推让,就是嫌弃这花儿!”刘绮瑶令她站正。
春春不再挣扎,从了她,另则,那花儿确惹人怜爱。
刘绮瑶帮她簪好,春春登时俏丽许多,旁边二位妇人望着她们笑。
主仆二人在园中逛了一会子方才离去。出了园子,拐上道儿,刘绮瑶一抬头,忽见赵忆棕迎面走来,他后面跟着一个小厮。
“刘姑娘,今儿也出来踏春么?”一走近,赵忆棕先道。
赵忆棕身上有一种不羁的气息,眼睛看起来又有一股冷漠,只在见到刘绮瑶的时候,才会变得温柔一些。
“算是罢,连日来总有雨,难得天日放晴。赵二哥,赵姐姐可有来信?”刘绮瑶算了算,赵忆桐应是这几日大婚了。
赵忆棕摇摇头,道:“她哪有时间书信,昨儿是她大婚之日,现今应是分。身。乏术。”
“也是。”刘绮瑶被赵忆棕盯得不好意思,“赵二哥,再见罢。”
“等一等,”赵忆棕道,他转身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笼子,“你看,这鹦鹉。”
刘绮瑶见笼中的那一只鹦鹉既俏丽可爱,又鲜艳夺目。
“我带它出来散心。”赵忆棕道。
“鹦鹉也要散心的么?”刘绮瑶不由吃惊。
“同一个地方待久了不免闷,这万物亦与人一般无二罢。”赵忆棕信口胡诌,“刘姑娘觉得这鹦鹉如何?”
“这鸟儿真是惹人怜爱。”刘绮瑶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烂漫地笑着。
“刘姑娘,你要是喜欢,我赵某便赠与你。”赵忆棕道,将笼子递予她。
“不不,赵二哥,怎好夺人所爱。”刘绮瑶并未接下。
“我坚持,你收下便是。”赵忆棕看着她。
刘绮瑶实在喜欢那鹦鹉,架不住诱惑,便笑着接了过来,道:“多谢赵二哥。”
“我与你,与李兄都是要好的,不必言谢。”赵忆棕说着,见刘绮瑶开心,他自己亦开心地笑了。
二人别过,赵忆棕久久目送,心中弥起浓浓的怅然与寂寞。
刘绮瑶只顾低头看鹦鹉,并未察觉身后的那一道目光。
她们回到刘家,才得知她父亲与大哥皆去了矿地。刘绮瑶与母亲、嫂嫂叙谈一番,话了一会子家常,然后剪了一篓枇杷,便准备辞别。
刘夫人本欲留女儿用晚膳,奈何刘绮瑶怕李都匀担心,道:“他日再来看望娘亲。”
于是,刘家备了轿子,喊了两个小厮,一人提着枇杷,一人提着鸟笼,在偏斜的阳光下,赶往李家。
这边沉醉的李都匀昏睡了将近半日,及至午后才醒来,他忍耐着头痛欲裂,一时见家中既无父母,听闻娘子也家去了,不禁觉得心里空空荡荡。
昨日,他在外头游玩,听人说赵忆桐大婚,便暗自神伤,消沉下去,频频想起初遇时她在树下对自己颔首的模样,心中愁绪越积越浓,不知不觉喝了将近一夜。
此时,昨夜未宣散尽的惆怅、伤感,加上今日乃是他的生辰,见家中冷清,他不免又哀愁起来。自成亲之后,李都匀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希望刘绮瑶能待在他身边,是刘绮瑶每每地令他免于思念的泥沼。
自私也好,卑劣也好,李都匀想,赵忆桐已是过去的了,如今她已成亲,那心底的好感,该要放下、隐藏起来了!他虽然天生忠于自己的心,但也是现实的人,生活毕竟不是那戏曲,容许人恣意编纂。
幸而,身边有刘绮瑶!他想着,希望立刻见到她。
恰此时,他的小厮给他报告了一件事,登时如同冷水一般浇湿了他的心。
待刘绮瑶回到李府,还未开口,李都匀果见跟她而来的小厮手中所提的那只鹦鹉正是几日前他与刘绮择同竞争而不得、终被赵忆棕赢去的那一只。
“三郎,酒可醒了?”刘绮瑶望见李都匀脸色凝重,只当他酒劲尚未消散。
“头还沉沉的。”李都匀又窘又气,那喝闷酒的缘由委实令他在刘绮瑶面前感到窘迫,而小厮所言之事则又令他生气。
早先,他本欲与刘绮瑶一同庆祝自己生辰,然此时已完全失去兴致,连告诉也懒怠告诉她。
春春在一旁将枇杷放到桌上,然后又将鹦鹉笼子悬挂于窗外檐下,之后便退了下去。
“我家的枇杷是最甜的,你吃几个,能解酒的。”刘绮瑶道。
李都匀此时心里只想着窗外面的那只鹦鹉,以及她与赵忆棕相见的种种,因而敷衍问道:“你家去,丈人丈母可好,我姐姐如何?”
刘绮瑶见他心不在焉,语气十分呆然,目光亦直直地盯着窗外面,神色之中似有愠气,心下疑惑着他是喝了什么酒?竟到现在还无法清醒。
“我娘和嫂嫂好的,只是爹爹带哥哥去了矿地,未曾见到。”刘绮瑶道,见李都匀不为所动,她便不愿再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