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脊背一凉,又盯着那处细细的瞧了好一会儿,却再也没看见分毫动静。
大概是野猫吧。她这样安慰自己,将窗户关的死死地,呲溜钻进了被窝里。
第二日,郑姒起了个大早。
因为周泽润这个大麻烦,她不得不勤快一点,去灵山山麓的木亭中摆摊,以期蹲到周泽润他娘薛氏,趁机将她忽悠一番,让她回家去打断她那混账儿子的腿。
只不过,郑姒还没有等到薛氏,就先听到了翡州城中的一个大消息。
——知府之子周泽润,昔日的翩翩贵公子,夜半在眠花苑中醉酒淫乐,神志不清,不慎翻下三楼栏杆,摔在了一片嶙峋的石头地上,自此双腿残疾,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此事一出,原本想高攀周家的那些富户之女纷纷避之不及。
不过令人感动的是,眠花苑中的一个女子名唤柳嫣,与周公子情比金坚,早早地便私定了终生,只是碍于父母的反对只得隐忍。
在他双腿残疾之后,她没有另攀高枝,反而拿着昔日他送她的香囊哭着跪在了其父母身前,求他们成全自己对柳郎的一腔爱意。
薛氏造此大变,心力交瘁,原本对儿媳妇的人选百般苛求,如今却什么都放下了。她看着她儿的那副样子,觉得有这么一个深爱他的女子愿意来照顾他,也是一桩幸事,这也是她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了。
于是,风尘女子柳嫣就这样成功的嫁入了本地最高的门楣,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像往日那般隐忍着伺候男人,美滋滋的守起了活寡而躺在床上剩了半口气的周泽润,看到她手上把玩的那枚灰黑色的香囊,愤怒的瞪大眼挣扎了起来。
柳嫣温柔又不容反抗的将他按住,娇滴滴的问:“夫君,怎么了,冷了热了还是渴了饿了?放心,我这么爱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周泽润目眦欲裂,喘着粗气问她那香囊是从何处来的。
“这个啊。”柳嫣提溜了一下那香囊,转了转眼睛,笑眯眯道:“捡来的。”
周泽润情绪激动,说这香囊是他给郑家的表小姐的,你们二人背地里究竟搞了什么阴谋,把我害成这个样子。
柳嫣无辜的眨了眨眼,说:“相公,我是什么身份,怎么会认识那位出身尊贵的小姐呢?”
说罢,她眸子转了转,“不过……若你招惹的真的是那位小姐,我倒是知道是什么东西将你害成这样的了。”
周泽润眸中的怨毒几乎要渗出来,语气可怖的问:“谁?”
柳嫣红唇一勾,轻飘飘的吐出一个字。
“鬼。”
……
这桩事发生没多久,在夜深人静的星河苑,容珩用清哨将高茂唤至近前。
宋青为人圆滑,懂得逢迎,凡事都能和别人聊两句,是探听消息的一把好手。容珩白日里已经从他那里听过周泽润的近况。
“不是让你做的隐蔽点,不要搞出太大动静吗?”不然阿姒察觉出不对怎么办?
他已经特意嘱咐了,结果他还是将这事做的轰轰烈烈的,现在闹出满城风雨。
高茂觉得自己很冤枉,“殿下,奴什么都没做。”
容珩扬了扬眉,“你若什么都没做,那畜生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
高茂也很委屈,“奴当时落在了他身后,正要抓他,结果他一回身瞧见奴,吓得两眼一翻从栏杆上栽了下去。”
容珩陷入了沉默。
正当高茂以为自己这关闯过去了的时候,他那双翳瞳忽然盯住了他,“过来。”
高茂依言走上前。
容珩抬起手,微凉的手指落在他的脸上,细细的抚了一遍。
高茂面色茫然,不知道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而后,他听到他冷笑一声,阴恻恻道:“高茂,你的人.皮面具呢?”
高茂头皮一炸,霎时间僵住了。
完蛋,他翻车翻得狠彻底。
这可以说是他几十年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刻。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下一刻,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黑夜中,一道犹疑的女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被相似的怪响声惊动,抱着枕头,赤着脚轻轻走下楼来一探究竟的郑姒,看着二人亲昵的举动,神情复杂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39章 【39】
今夜明月高悬,月辉洒在地面上,将四周照的很亮堂。
星河苑的内院中,三个懵逼的人立在微凉的晚风中面面相觑。
高茂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可能要死了。
容珩面色不明的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郑姒抱着枕头,在风中无声地凌乱。
想象力过于丰富的她觉得这场面信息量太大她一时间有点接受不来。
窒息了一会儿之后,见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郑姒抱着枕头噔噔噔的跑回了楼上。
特喵的这一切一定都是一场幻觉。
郑姒坐在绒毯上,后背抵着床,把被子拉下来裹住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她想起自己前世看到过的那种社会新闻。
——富婆包养小白脸,小白脸把钱寄给在家乡的妻子。
当时她看见这事觉得很离谱,没想到自个儿此刻亲身经历了个更离奇的。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有干巴巴的安慰自己,至少成为富婆的愿望实现了。
刚开始那个激动的劲儿过去之后,郑姒慢慢的冷静下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默默地想。
她回想起自己险些被那个红衣人杀死的时候。
那时,那人将她带到叠翠山脚下之后,她就被他捏晕了,再醒来的时候,他不知所踪,而她到了闭月楼中躺在容珩的双膝上。
后来,她察觉不对,试探着问了容珩几句,却没想到他十分坦诚,将什么都与她说了。于是郑姒慢慢放下了对他的怀疑。
如今想来,他那时完全是在骗自己。
他说那个家臣已经被他打发走了,其实那人一直默默守护在他身边。在郑姒白日外出或者夜晚睡着的时候,他们便会避人耳目的悄悄见上一面。
悟到了这一点之后,郑姒又想起自己当初装成恶毒女配口出恶言的事情。
她恍然间明白了所有。
原来他那时那表现的那么柔顺、那么像一朵单纯好骗的小白花,是在故意迷惑她。他颇有心机的做出一副把身心都交给她的样子,无形中骗取了她的信任。
或许那时他早就看出她是虚张声势,于是将计就计,顺势而为。
又或者他没有看出来,但是因为自己的那位家臣根本没走,一直在暗中护着他,所以他有恃无恐,知道自己根本不会陷入她所说的困境,故而可以坦然的放低姿态。
郑姒想起当初自己一厢情愿的满腔怜爱,直拿枕头砸自己的头。
啊,我好蠢。
砸完之后,她顶着一头乱毛继续想,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既然家臣已经寻来了,他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走,反而要费尽心思的留在这里呢?
郑姒严肃的思考。
然后,她想到了翡州那几起杀人的案件,想到自己当初在漆黑的马车中,听到的刀尖没入血肉的声音。
回想起那个场景,郑姒的头发丝几乎都要支棱起来。
啊啊啊,那人是个杀人魔啊。
有了他作参考,郑姒又开始思索和自己日夜相伴好几个月的这位小郎君。
前两天,在荒僻的山上逛够了,她想带着他去集市上逛一圈,让他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
但是他拒绝了。
郑姒当时没多想,只以为他是不喜欢嘈杂。可是现在再回想起来,这件事却透着一股子不对劲。
因为,他很少拒绝她什么事,郑姒回想和他相处的这么多天,能想到的他明确表示拒绝的事只有这一件而已。
为什么他可以随便她轻薄他,却不愿意跟她去城中逛一圈呢?
郑姒抱紧枕头,眸色沉沉。
大概是因为,他不能太过抛头露面,他去人多的地方,会很危险。
他本就要尽可能的隐藏自己,所以才对郑姒将他锁在内院中这件事毫无怨言。因为这本就合他的心意,能最大程度的避免他接触外人,说不定他恰好对此求之不得呢。
郑姒一番折腾,终于给自己扫清了障碍,欢天喜地的拉他出去,自以为是待他好,说不定却反而拂了他的意。
她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捶胸顿足。
奥,我是什么绝世大傻逼。
郑姒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不过此刻,她却没工夫伤春悲秋。
刚刚她一通胡乱推断,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那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借此处隐藏身份,可能身怀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方才,郑姒将他们编织的谎言撞破了。
他们一个城府极深,一个杀人如麻,在这样的深夜里,会如何处理撞破他们秘密的她?
郑姒想到这里,一颗心拔凉拔凉的。
偏偏此时,窗外传来一个人阴沉的声音,“殿下,如今事情既已败露,我们不如将她杀死,剥下她的面皮,再寻一个女子来替代她,就此鸠占鹊巢。”
郑姒抱住自己的头,感觉自己的脸冷嗖嗖的。
她在心中默默地进行临终感言。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一声暴怒的“闭嘴。”
安静了片刻之后,郑姒听到楼下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将自己的脸蛋埋入臂弯中,心想,怎么,还要继续演吗,难不成是觉得找替身的成本太高,不如再忽悠忽悠我?
行吧,为了小命我保证配合。
郑姒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然而,在听到楼梯上那一声声缓慢的脚步声的时候,郑姒的一颗心还是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
随即,她看到不远处的圆屏外飘出的那个白色影子。
他的头精准的转向她的方向,动作有些僵硬的、直直的朝她走过来,然后那张有些苍白的脸撞上了郑姒那排莹润的珠帘。
郑姒悄悄的深吸一口气,大气也不敢出。
他不是瞎的吗?怎么会那么精准的找到我的位置?
可他若是能看见,又为什么不知道眼前有一排珠帘?
这场景太过诡异,郑姒一时间有些绷不住了。
“别过来。”
他顿了一下,没有听,依然走到她身前,蹲下身,用十分柔和的语气唤:“阿姒……”
郑姒没有应声。
她看着他的脚下,有些出神的想,他把我的毯子踩脏了。
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那声呼唤落到了空处,听不到回声。
仿佛一脚踩空,坠入深不见底的无底洞中,头顶的天光越来越远。
他好像在一点一点的失去她。
再开口时,容珩的嗓子哑了几分,“阿姒……”
郑姒稍微冷静了一点,想到自己方才的打算,胡乱的点了点头,从喉间含糊的嗯了一声。
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伸手去碰她,却只触到她裹在身上的薄被。
即便如此,她还是轻轻的抖了一下。
容珩默默缩回手,“你很害怕?”
何止啊。郑姒想,简直要吓飞了。
动不动就要剥人面皮,听听,那是人话吗。
她回想起自己刚将他安置在星河苑的时候,那时,他曾经面无表情的捏死过一只活生生的兔子。
郑姒原本因此事生出过将他送走的念头,不过后来因为一个怪异的梦,她理解他的处境并原谅了他,而且因为害他受伤,她还一度满心愧疚。
现在想来,只觉得处处都是痕迹。
容珩不知道她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什么,只知道她现在陷在一种惊恐的情绪中。他以为她纯粹是被高茂那货吓的,所以试图开口安慰,“别怕,我已经把那个疯子赶走了,有我在他不会伤害你的。”
郑姒心中无语泪流,暗道,开始了,开始忽悠我了。
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能配合你表演。
她点点头,乖巧的嗯了一声。
容珩蹙起了眉,觉得有些棘手。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郑姒摇摇头,“没有。”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这个定论我还是知道的。此刻的我,没有任何好奇心。
她摆出一副木然神情。
容珩几乎要无计可施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
他又想伸手抱她,可是看到她忽然剧烈波动的心火,又悻悻的收了回来。
他在心里恨恨的想,一定要把高茂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千刀万剐了。
“阿姒。”容珩低声哄劝,“去床上睡吧。”
郑姒对他言听计从,慢吞吞的站起身爬到了床上,又一点一点的把被子拉上来裹住自己。
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摸索着给她放下床帘,而后又默立了片刻,才道:“我走了。”
“嗯。”郑姒闷闷的出声。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珠帘撞击的脆响,然后是他下楼的声音。
听到那声音渐渐远去了,郑姒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活下来了。
她翻了个身,抱紧被子,又想起方才月下廊间他抬手轻抚他面庞的画面。
一时间不禁悲从中来。
我被绿了。郑姒吸了吸鼻子,悲伤的想,我还差点被杀。
这究竟是什么人间疾苦。
郑姒叹了一口气,在床上摊平了。
今夜快些过去吧。
等到明天……
她慢慢的眨了眨眼睛。
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她就离开这里,搬回宝珠阁。
安安静静的离开,尽量不搞出什么动静,让他一如既往地在这里住着。
然后,她再慢慢的和他撇清关系,悄悄地把外面那些关于他们二人关系的流言压下去,尽量不留痕迹的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