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长殊的面色十分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接过圣旨,缓慢地脱去麒麟袍服,摘下象征一品大臣的梅花冠。
素衣披发,捧着圣旨看了许久,默默无言。
眸中仍是清冷一片,覆满寒霜。
他的身躯如同历遍千锤百炼的钢,缓缓弯折,墨发倾泄满身。
“宗愿,拜别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倘若那时他肯辩解一句……
倘若那时他辩解一句,姚盼也不会信他的。她对他确确实实起了杀心,意欲除之而后快。没有真的杀他,也是害怕激起其他臣子的反扑,令士庶对她群起而攻之。
毕竟从江家开始,她杀掉的豪门士族实在是太多了。
宗长殊不在其列,作为寒门代表,他的很多做法,却让姚盼颇为厌恶。
作为臣子,他手握重权,本就令人忌惮,又性格刚烈,不肯低头让步,常常在朝廷之上,厉声训斥于她的亲信,或拐弯抹角地数落于她,半点情面也不留。
奈何他威望很高,许多寒门子弟慕名拜入他门下,后多入朝为官,可以说,宗长殊的门生遍布六部,根深蒂重。
只是这一世情况不同,他似乎有意撇清与朝中官员的关系,不然,丽阳公主何至于堂而皇之地闯入宗府拿人,没有一位同僚闻风而动,为他作保。
所以,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这一世,因心中愧疚与爱意作祟,才一心一意地教导于她?
任谁,费尽心机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最后发现得来全不费工夫,都会大感意外的吧?她的这个先生,总是给她带来惊喜呢。
宗长殊啊宗长殊,姚盼的眼中升起一丝笑意,唇边也勾起了弯弯的弧度,你终于落入朕的手掌心了!
丽阳从心神俱震中缓过神来,她复杂地看着青年,“你竟敢威胁本宫。本宫乃是陛下的亲妹妹,你可知跟本宫作对的下场?”
她贵为金枝玉叶,身后还有江崇明这棵大树,而他宗长殊不过一介布衣,纵有这官身又如何,不过是一介虚名,落到她的手里,不也是插翅难飞,还能怎么报复她?!
是她被真相所震,才一时叫他唬住罢了!
丽阳又恢复了那副雍容的脸色,她轻轻咳着,用帕子掩住唇角,“凶手心性凶狠,异于常人,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涂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涂临是丽阳公主的亲信,力大无穷。
他与另外一个士兵领命上前,压着青年的肩胛骨,不让他动弹分毫,用一把巨大的铁钩,贯穿了他的琵琶骨。
“噗呲”,利器破入皮肉的声音。
宗长殊皱着眉闷哼一声,面色扭曲了一瞬,想要佝偻起身体,却因为那卡在骨头中的铁钩,只能微微地颤抖着。
白衣瞬间被鲜血浸湿,顺着衣角滴落,涂临无情地举起镣铐,将他的双手给锁上。
又一脚将其踹倒在地上,跪在丽阳的面前。
长长的铁索垂到地上,沉重得让他的手臂难以抬起,只能无力地耷拉着。
他却静静地抬着头,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
“给本宫将他的眼睛剜了!”
丽阳退后半步,眼中似有一丝狠毒闪过,“本宫一见这眼睛便犯恶心!快!快剜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少年忽然飞奔过来,大声喊道:“住手!”
“即便兄长有错,公主也不该滥用私刑!”嘶哑着叫道,见到兄长被如此对待,悲愤和心痛让他的声音都走了调。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公主要做的事还轮不到你来阻拦!”
砰的一声,宗长安被涂临一脚踹倒在地。
到底是个小少年,涂临这一脚,让宗长安爬了半天才爬起来,见浑身是血虚弱至极的兄长就要被那野蛮人架着胳膊带走了,他目中的恨意到达顶点。
转头叫道:
“太女殿下!你还不肯出手么?我兄长为你筹谋至此,屡次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么?!”
原来,宗长安从府外回来,路上刚巧遇见了驾马入宫的君甜甜,得她提醒,方知兄长陷入危难,性命堪忧。
他浑身是泥地跪着,一双眼里饱含热泪,死死瞪着某处。
正是姚盼藏身之处。
“长安!”
“你在说什么?”
宗长殊那张沉静的面容上出现了裂痕,他猛地抬头,冲宗长安喊叫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树后,果然有一位少女。
她敛了敛裙角,款款地走了出来。丽阳公主和涂临见了她,俱是一惊,见她身后并未跟着什么人,确认她是孤身前往,隐隐放下了心,涂临甚至松开了宗长殊,按住腰上的剑,一双牛眼紧紧地盯着姚盼。
丽阳却不敢轻举妄动,她听说,陛下给了这个太女殿下一个极为恐怖的护卫组织,密卫营……里面的人,个个杀人不眨眼,一身黑衣,躲在暗处。
说不准,这里便有……
姚盼走到宗长殊的面前,眼眸里含着淡淡的嘲弄,“那时,你杀死墨染的时候,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他失控不过一瞬,此时面上已经恢复平静。面颊染满污垢尘土,唯有双目漆黑如夜,深深看她的眼睛:“殿下听了那些话,不对我避之不及,还肯近前与我说话。”
他竟然淡笑,“你不觉得我是个疯子么?”
“先生是为了我,”姚盼侧了脸,鼻尖嗅到浓浓的血气。低声道,“才背负这样的罪孽,我怎么能够置身事外?”
可她看了这么久的好戏才出来!
若她早一步出面,兄长便不用受那些皮肉之苦!
宗长安怨愤不已,他希望兄长不要相信她的话,又不能出声,唯恐姚盼翻脸,不愿保下兄长。
宗长殊失神地盯着她。
失血过多,让他的脸色极为苍白,目光却很专注,没有涣散一点,牢牢地集中在她的面孔之上。
“我为你保守了秘密,先生承诺答应我一件事,”姚盼抬起衣角,擦了擦他的脸庞,“先生忘了么?”
“殿下,不要哭。”
宗长殊无奈地说。
怎么爱哭的毛病改不了了呢?
“梨梨,”他看着她通红的鼻尖,轻叹道,声音轻得,让姚盼怀疑自己听见了幻音。
“勇敢一点。”
“我甘愿为殿下而死。”他沉声说。
沉重的镣铐扣在他的手腕之上,他似乎想要抬手触碰她,却无能为力,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动作牵动伤口,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一股一股涌出。
姚盼主动捧起他的脸。
她的指尖不染污垢,轻轻地擦过他的耳垂,上面一层绒毛,更加显得白皙,宛如落雪。却因她这一触碰,慢慢地充血红透了,仿佛冬日最艳丽的梅花。
宗长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眉目含霜带雪,只是紧紧地看着她,为她猝然绽放的笑容屏住呼吸,动也不能动。
“先生,闭上眼。”
姚盼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一点,他侧头躲避,抿紧了唇,仿佛很是抗拒。她却始终追逐着,引诱般啄吻。直到他呼吸全乱,眼眸明灭。突然咬住她的两瓣唇,疯狂地回吻。
进退探索,呼吸被掠夺,姚盼的口中充满了他的味道。
薄荷香气无处不在,混着血气,铺天盖地的花香。
“不知廉耻!”丽阳公主铁青着脸,冷哼一声。
一吻毕,他胸膛起伏,肩上的剧痛让他眉头紧锁。
俊美的面容上,一丝绯红晕过,他盯着她红.肿的唇瓣,喉头一咽。
人在激动的时候,眼眶是湿热的,姚盼只见宗长殊的眸中含着淡淡泪光,里面努力强压的深情,尽数倾泄而出:“殿下受到那般侮辱,我怎能无动于衷。我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我试过了,可是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我一定要,一定要亲自砍下他那只碰过你的手。”
“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
在她安静的神色中,他忽然一窒,再也说不下去了。
沮丧如同阴霾,将他整个人笼罩,“殿下也许没有办法明白吧,也是,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就当宗愿疯了……”
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姚盼眸光闪烁。
他这些话,也只有对着他以为的那个,没有前世记忆的“姚盼”才能说的出口了。
原来的积怨浓重得难以化解,她实在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把自己伪装得那么好。
前世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从未透露过丁点情感。
可是此时此刻,却满含爱意。
炽热得仿佛能烧化人的筋骨。
他却极力隐藏,不想让她看见。
第36章 攻心为上
可姚盼已然察觉他的情感,心中真正是一片畅明。
她低头看着这白衣染血,狼狈跪地的青年,脑海中浮现出前世他立于皇恩台上,一身高洁白衣,如同神明一般,容不得半点亵渎,无情的一双眼眸,缓缓扫过狼狈的她。
姚盼的四肢百骸都流窜着兴奋,再无一丝一毫的忌惮与恐惧之心,反而对宗长殊这个人由衷地生出了兴趣。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表里不一,看起来高不可攀,像个铁面判官,谁都没有办法走进他的内心似的,没想到对她情根深种,还隐藏了两辈子,在这种情况下,才与她吐露真正的情感。
——他那副表情,仿佛不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一般。
——不。
宗长殊何等人物。他连杀人分尸,这种事都做的条理清楚,冷静细致。且他擅长隐忍。不然,何至于这二十五年,姚盼都难以看清他的心?
只以为是亲情以上,恋人未满,不过尔尔罢了。
哪有这般深沉的。
男人对女人的爱意。
如同方才他的回吻,夹杂着汹涌的欲和掠夺。
正如江寒练所说,他就算腿被打折了,都不可能对她吐露半点心声。宗长殊,不可能是个控制不住感情的人,就算是死到临头也不可能。
此人曾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表忠心,仿佛是在变相地,从她这里确认对他的信任与倚重,是否牢固。
给她送来蒋旭,又临时反悔,想把蒋旭杀死。第二日却守在门口,确认她是否与蒋旭同床共枕。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那微亮的眼神骗不了人,且对她的亲吻不躲不避,就算那次是姚盼偷袭,以他的反应速度,想要躲开是绰绰有余。
提到墨染时微妙的眼神。
为她偶尔的违逆,而立刻变冷的语气。
经历的时候不甚觉得,可慢慢回想,这些细节立刻成为了他爱意的佐证。
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迂回。
这一次,直接袒露心扉,说了出来。
姚盼主动吻他,也是为了更清楚地看清这个人的内心。
果不其然。
一个下定决心、从容赴死的人,是不可能有那样的眼神的。
这一刻,两个人真正的回到了原本的位置!她透过这脆弱狼狈、伤痕累累的躯壳之下,看到了他本质的灵魂
那个高傲刚毅,不近人情,坚不可摧的摄政王,宗长殊!
很好,那从此刻开始,就让他们把前世未结清的账,好好地算上一遍!
她的心中千回百转,于旁人,却不过是一个风起的瞬间。
丽阳公主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涂临走到她的身边,“四处搜寻过了,不见密卫营的人,太女殿下……似乎当真是孤身前来。”
丽阳的眼中凶光毕现,她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不过一个少女,宗长殊现下重伤在身,涂临将其强行带走的胜算,还是十分之大的。
谁知,姚盼察觉了他们的意图,拦在了宗长殊的面前:“你们若是动他,便是与我为敌!”
“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我的老师。”少女的脊背单薄,华美的裙角飞扬,语气中的坚定一字不漏,传入他的耳中。
宗长殊的唇瓣勾起一抹笑。
再抬眼时,那笑意无影无踪。
“梨梨。”他低低地咳了一声,唇边洇出一条血痕,分外脆弱。
姚盼转头,见他手指微动,便靠近一步,俯下身去。
果然,秘语入耳,只有二人能够听见:
“昨夜,我已派人守住城门口,自公主府出逃的南疆巫师,此时想必已被拿住。丽阳特意前来缉拿于臣,不过是自乱阵脚,现下府中定是疏于防备。江崇明与之串通的证据,定然藏匿于府中,臣被带走之后,殿下切记,速派密卫前去窃取。只要殿下入宫,向陛下陈情,此二人,绝无翻身之机。”
“我知殿下自保心切,唯恐江崇明与丽阳联手。威胁到殿下的地位。可在动手之前,当确保万无一失。密卫营的高手虽然身手不凡,然,他们也并不是无懈可击。”
“那混入刺客的二人若被拿住,无论初衷是何,殿下处境危矣。殿下当早作决断,不能留隐患在身边。”
这意思,是让她杀了那失败的两名密卫?!
姚盼惊愕不已,可更惊愕的,是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在做什么。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她派人刺杀江崇明,还清楚人数几何?!
姚盼立刻想到,密卫营中有他的人?!
她的眼中一丝愕然闪过,而宗长殊因专注与她说话,全然不觉。只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温暖的气息洒在耳畔。
明明是温暖的季节,她的心中却升起浓浓的寒意,密卫营何等严密之地,隶属皇室所有,向来只为皇族的嫡系效力,若是连密卫营,都被宗长殊所染指。
那么她的一举一动,不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来都没有逃脱他的掌控。
他是怎么做到的?
姚盼摸着手腕上的佛珠,已经在思考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密卫中的奸细。
她心里明镜似的,当然知道宗长殊为何会跟她说这些。
若她对他情意绵绵,又是全心全意信任于他,为他此刻的遭遇忧心忡忡,当然不会有所怀疑,反而会为他的精心谋划和舍身为她,感动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