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死而无憾。”
男子低哑磁性的声音顺着耳廓传入,充满爱意,撩得人身体发软。姚盼心中一动,指尖轻划,捧起他的脸迫他看着自己,似笑非笑道:“先生怎知我,没有真心?”
他像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讷讷地盯着她,双眼不能聚焦。反应了会儿,才迟钝地摇了摇头:“你的真心,我从未看透。”
“好一个情种……”姚盼轻轻一叹。
猛地脸色一变,扯住他敞开的衣领,将他一把拉到面前,“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我的命?”
巧笑倩兮,声音却是冰冷森然,她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他静静地回视她,看起来像是恢复了几分理智。
“我留了力道,绝不会伤你性命,你只是昏迷了过去。”
“你说谎!”
被欺骗的愤怒窜上头顶,姚盼猛地站了起来,手指用力地指着他,咬牙切齿。被他掀下皇恩台,动弹不得,那种意识逐渐冰冷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死,又为何会重新回到三岁的身体里面?谁来解释这一切?难道她活的这十多年,都是虚假的不成?
宗长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尖颤抖着伸出,想要牵她的手,被她毫不留情地一把甩开了。姚盼眯着眼打量他,目光极其地不信任,他被她这般看着,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呆呆站在原地,眼中划过一丝深深的痛楚,怔怔地与她对视着。
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一般。
姚盼首先败下阵来,这人真有千般面目,平日里瞧着刀枪不入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可怜的眼神,叫人心里挺有负罪感的。偏了偏头,不肯再看。
谁曾想喝醉的宗长殊极为主动,忽然向前了一步,摸上她的脸颊,这一次,姚盼没有躲。
他慢慢沿着她的颧骨,抚上眼角,语气缱绻,又藏着深深的疲惫,“那个时候,我日夜守在你身边,却迟迟不见你醒来。太医院那些老东西,成天只知道说些空话,没什么真本事,连一个好好的人都救不醒。”
“你说,你养着那群废物做什么?应该趁早统统赶出去。……他们都说,你醒不过来了,你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可是你,你明明呼吸还在,心跳还在,怎么可能醒不过来呢?我不信,也不想信。”
“何况,那份遗旨……我还没来得及给你,很多事……也没有跟你解释清楚。我总是在想,是不是上天不肯给我这个机会了……从前,我们每次见面,总是剑拔弩张,从来不肯好好说话。好在,一切都重新开始了。那个小小的你,我的梨梨……活生生的,完整的……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
他笑着说,唇角弧度满足,仿佛透过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一摇一晃的奶团子。
姚盼却是敏锐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
“遗旨?”
“什么遗旨?”紧紧攥住他的手,目光迫切。
宗长殊打了个酒隔,慢吞吞推开她的手,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瞳孔震颤,有点恍惚地走了几步:“我真心想要的,又不是……那些。你说说,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数十年,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呢?”
“我是为太女殿下活着的。”他突然扬起了脸,怔怔地说。
“很久以前就是了。”
“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
“梨梨……”
“梨梨,真好,梨梨长大了。”
转过头,温柔地凝视着她,昏暗的光线下他那双眼中的情感,厚重得令人难以承受。不知为何竟然让她有点眼眶发热,不禁别开视线。
“别这样看着我。”
“这一世你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值当万人敬仰,流芳百世。”
姚盼撇了撇嘴,忍不住反驳,“我的愿望可不是做一个千古明君。”
“不是的。”他走近几步,叹道,“你说过的,你最崇拜的那个人,你想成为像那样的女君。你想让全天下的女子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有可以安身立命之处,不必依附任何人而活。你说出那句话时的眼神,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就算他们都忘了,你自己也忘了,我却永远记得……”
姚盼怔怔,她那时……那时年轻气盛,确实说过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他忽然直起身来,深深看她一眼,慢慢地屈下身来,伏地而拜。
“臣宗愿,愿辅佐吾皇成就千秋基业,至死不渝。为您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两世为人,两世为臣。”
姚盼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说不清是惊讶还是震撼,内心十分复杂。
他的头,深深地叩了下去:“臣愿永远追随陛下,生生世世,永不背弃。”
大袖凌乱铺陈,如一片水云轻雾,那一把乌发如同泼墨一般,有种极致的凌乱美。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很用力地咽了一下声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籁俱寂,唯有他声如沁钟,一声声地敲击在她的心上。
姚盼放眼望向窗棂之外,宫廷楼阁,廊腰缦回,千里江山如画,尽在她的手中。
她守护太行永固,而他守护着她。
“这就是你自污声名,自毁前程的真正原因?”姚盼淡淡道。
宗家失去宗长殊,无法独大。
铲除江家以后,皇权不被牵制,她也不用为难。
奉献如此,只为了得到她的“真心”?
姚盼逼到他眼前:
“当真这样喜欢我?”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我的。”
吻上她的唇。
……
屏风稍稍移开一个口子,四处高悬的惨白的帷布被风吹起,轻飘飘划过她的侧脸。少女正在熟睡当中,半边脸留了点红红的印子。阳光打在一边,投下细碎的影子,睫毛卷翘。
纤尘不染的鞋履无声地踩到案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雪白的袖子里伸出,将压在她脸颊下的书,轻轻地抽了出来。
上面胡乱写着她的名字,画着一些不明所以的图案。
修剪干净的指尖一顿,抚过两个字。
“宗愿”
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眼前不禁浮现出,她用一板一眼的语气向他提问的场景。
得了解答,还懂举一反三。
是个可塑之才。
只是这课上开小差的毛病,需要改改。
摇了摇头,继续翻页,他目光微凝。
第41章 先生大怒
他只看得个囫囵,那一页纸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宗长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什么。
他镇定地弯下身来,将那不知从什么秘册上撕下来的一页捡了起来,用指尖那一点儿轻轻地拈着,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仔细地夹进原来的书页中,然后嘭地阖上了书。
宗长殊耳根都烧红了,那男女交缠的画面却仍然在眼前徘徊不去……
他沉了沉脸色,将书本放回原位,负手转过身,步履从容优雅,慢慢地踱进屏风之后。
少女还在呼呼大睡,挠了挠侧脸,全然不觉她的某种乐趣已经被发现了。
又过一刻钟,香炉里的香就要燃尽,颤巍巍一截,断在貔貅香炉中,猩红的火星渐渐暗了下去。
听见外边的响动,晓得是她终于睡饱起身,他随手将手边的一本书卷甩出——“醒了?今日的课业到此为止。回去将清心守正则抄写三十遍,抄不完明日不要来见我。”
书卷哗啦啦地响动,本是极笨重之物,竟是像暗器一般防不胜防,打到少女头上,疼得她哎哟一声,不知骂了句什么。
良久,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翻书声,她大叫起来,“先生为什么要我抄这个?!”
姚盼哀嚎不断。
道家经典本就晦涩难懂,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又臭又长,更何况要抄上三十遍,她怕是手腕断了都抄不完,整个人都要痛不欲生了。
微风习习,帷幕轻掀,只窥得一角墨发白衣,纹丝不动,自有威严。说不出的冷峻端正,不可接近。
“君子立身,当养浩然正气,正心守则,不为外物所扰。你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理应好好约束自己。这清心守正则,你是抄也得抄,不抄也得抄,没有商量的余地。”
嗓音也是冷冰冰的,没有半点容情,一下就像□□一般,点燃了姚盼的脾气。
他是铁了心,要她今晚不得好眠了!姚盼怒上心头,忍不住跟他呛声:“先生可真是无情无义!我们好歹相处了这么久,自认没有感情,也有那一星半点的师徒情分了,怎么好好的,偏偏要为难学生我?”
“油嘴滑舌,再多抄十遍!”
姚盼一脚踢开桌子,唰地站了起来,忽然眯了眯眼。屏风的位置好像变了,原本画幕中那只振翅欲飞的仙鹤,是正对着她的,如今,却往左偏了一偏,似乎是有人移开屏风,出来过。
低头,桌上那本书好端端,只是方位也有变动。她睡觉时明明是压在脸下的,醒来过了这么久一段时间,一般都会留下压痕。
如今,上面什么也没有。
她乌黑的眼珠一转,“先生是不是动了我的——”
立刻被那人无情打断:“再多说一句,加抄十遍!”
姚盼差点掀桌:“你这明明就是体罚,哪有这样的?无缘无故要我抄书,我做什么了我?好你个宗长殊,我要告诉爹爹,让他换了你这个大闷葫芦!再也不要你教我了!”
空气默了一默。
“滚!”
从屏风后飞出一块砚台,“给我滚!”
一声巨响,正好砸在脚边,把她吓了一跳,盯着那碎成两半的堪称名贵的乌金砚,姚盼后知后觉一哆嗦:“真是有够暴躁的。”
她盯着那扇屏风,讪讪地说,“姓宗的,你知道我是储君吧,我爹可是太行的皇帝,全天下说一不二的人物。你连我都敢打,是真不把我们老姚家放在眼里啊。你不要动,在这等着,你等我去父皇面前参上你一本,治你个伤害皇室的罪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请便。”
青年的声音从帷幕后冷冷地飘了出来。
“真是一块臭石头!成日里还神神秘秘的!噫!难道被人看到真面目就要化成神仙,飞上天去?”
姚盼心里还是有点怕这人的,随手将睡乱的刘海拨正,卷了卷书,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远还能听见她不服输的声音,似乎是正跟她的侍卫攀谈,“不就是个乡下来的庶民,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书读的好一些,懂的多一些嘛,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你看看要不是我父皇看上他肚里那点墨水,谁搭理他。”
少女的声线偏高,黄莺般清脆悦耳,就是语调特别欠揍,听得宗长殊捏紧了拳头。
“甜甜你可不要不相信,我跟你说噢,他成天躲在屏风后面不肯见人,说不准貌如夜叉,要么就是长得像只大王八。”
前几日太女殿下非要把那个帷幔弄开,结果技不如人,败下阵来,还被里面弹出来的纸团打到膝盖,哭爹喊娘了一早上。
她平日又是个任性好胜的性子,虽然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心里却一直愤愤不平。方才又被他罚了抄书,气不过非要诋毁两句。
君甜甜忙不迭地劝说,“殿下你小声一点。”
“我怕他?!”姚盼的声音更大了,仿佛时刻要撸起袖子冲过来干架似的,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远去,许是被君甜甜连拉带扯地扯远了。
宗长殊真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脸色铁青地坐了一会儿,捏起茶杯,送到嘴边,放下时,茶杯四分五裂。他走出屏风,一老宦人慢慢迎上,他是陛下身边的亲信,亦是学堂监察。
觑了眼宗长殊的脸色,不得已叹口气,深深作了个揖:“宗大人,殿下……是顽劣任性了一些,还请您多多费心。”
宗长殊脸色发沉,实际上他也不过二十来岁,并没有练就什么豁达世故的心性。甚至可以说脾气很差,这也与他个人经历有关,宗愿年少成名,不过十四便被收为裴汲的首席弟子,乃是同辈中的佼佼者,素来是个倨傲到了极点的人物,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忤逆过。
虽然做的是未来天子老师的差事,可摊上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学生,多好的耐心都要被磨干净了。一开始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与她讲学,而后觉得此女是可塑之才,才渐渐上了心。
谁知她今日便露出了真实面目,若不是她方才亲口所说,宗长殊还不知道,原来她心里对他这个老师没有半点尊敬,甚而是十分看不起的。
定安帝之前也与他促膝长谈,觉得他年纪太轻,最好不要与太女直接见面。就连素来随和的定安帝,说起这个唯一的女儿,都用混不吝一词来评价,可见此女的顽劣程度。
“梨梨正是最难管教年纪,唯恐什么地方得罪先生,便用帷布给你二人隔开。平素里讲些齐家治国的要义便好,但凡她有哪里不守规矩,训斥便是,不用顾忌朕。”
那时,定安帝拍着他的肩膀,如此说道。
宗长殊耳边又响起少女嚣张跋扈的声音,不顾那宦人在后边如何大人大人地呼唤,拂袖便走。
教这个姚盼,还不如去教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
经过此事,宗长殊整天的心情都不太美丽,直到下午,府中来人说陈首辅前几日得了一罐极品的毛尖,特邀宗大人赴会,一同下棋品茗。
说来也怪,自从入仕以来,宗长殊与年轻的臣僚都相处不来,二十几的年纪,在同辈眼中很是有些持重古板,没有半点活泼,自然也对他敬而远之。反而多跟裴汲同辈的长者交情不错,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赏识他的性情稳重,学问通达,一来二去,宗长殊反倒与当世大儒,陈首辅陈敬成了莫逆之交。
此次单独应邀前去赴会,寻常人是绝没有这般待遇的。首辅素来有“棋圣”之称,以棋路诡谲,出其不意闻名。